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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余老太太用一块褪色的蓝粗布手巾擦了擦嘴,眼神扫过桌上简陋的杯盘,平静地宣布道:“从明个儿开始,到半月后为止,每晚的晡食,加煮三枚鸡子。老大、老二,各吃一枚。余下一枚,你们众人分了添点滋味。”
“鸡蛋?”这声微弱的疑问几乎同时浮现在全家人的心头。那几只老母鸡下的蛋,平日可是家里的油盐细碎的唯一指望,谁敢奢想真落到自己嘴里?然而,这个乍听像是“改善伙食”的消息,非但没带来半分喜悦,反而像一块巨大的、浸透冰水的厚布,猛地捂住了所有人的口鼻。空气瞬间凝结成铁块,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几近窒息。
萧宁的心陡然一沉。他知道这颗石子投向了哪片死水。
??院试!??再过半月,就是大裕王朝三年两次的院试之期!只有闯过这道独木桥,才能摘取那顶最基础却也最难的“秀才”功名帽。这两枚鸡蛋,是祖母为即将踏上战场(考场)的两个儿子准备的最后一点滋补“弹药”。
??这是大伯萧伯度和父亲萧仲远——兄弟俩即将迈进的,第十一次院试考场。??
十年光阴,十度寒暑,十次折戟沉沙!
萧家祖上也曾煊赫一时,良田广厦。缘何短短二十载便潦倒如斯?这深不见底的穷坑,不就是被这“两位读书种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用落榜的成绩单和昂贵的读书开销,硬生生刨出来的吗?
王氏脸上,那笑被愁纹彻底取代。
周氏抚着肚子的手微微发颤。
萧仲远低垂着头,眼底最后一点光亮都熄灭了,黯淡得像蒙尘的古陶。
可谁敢说?谁又敢在此时此刻,对着老余氏眼中那如同永不熄灭的炉火般熊熊燃烧的“桂榜高中、光宗耀祖”执念,泼下一瓢“算了、别考了”的冷水?
“娘……”大伯萧伯度干涩的喉咙滑动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那吸气声像拉破风箱般粗嘎。他挺起胸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斩钉截铁的信念,尽管尾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儿子……儿子此番……此番必中!定要……定要为娘挣回脸面!”这话,他自己都忘了说过多少次。十年前的豪情早已被失败磨成粉末,只剩机械般的苍凉重复。
余老太太像是根本没瞧见满屋子绝望的气息和灰败的脸色,她脸上绽开极其真挚欣慰的笑容,眼神温暖得如同在看两颗稀世明珠:“莫要有压力,只管安心温书,仔细作答。前两夜哟,你们地底下的爹托梦给我了!”她语气神秘而笃定,“他老人家说啊,你们哥俩儿,今年时运到了!铁定是能中的!娘信他!娘对你俩……有万分信心!”
句句都是“莫要有压力”,字字都是“放宽心”。
可她眼中那殷切得近乎狂热的光芒,如两道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萧伯度和萧仲远的脸上、心上。无形的镣铐铐住了他们的呼吸,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窒息感,沉甸甸地笼罩下来。
“相……相公,小叔,”王氏觑着婆婆的脸色,又看看自家男人那惨白的脸,怯怯地出声提醒,“该……该回房温书了……”
这声提醒如同特赦令。
“哎!这就去!”萧伯度几乎是弹了起来,声音干涩。
“是,娘!儿子这就去用功!”萧仲远也慌忙应声,紧跟着兄长逃也似的冲向属于他们那方苦读的小天地。
脚步声仓惶。
余老太太仿佛完成了一件心满意足的大事,疲惫而欣慰地长长叹了口气。
妯娌俩交换了一个复杂难言的眼神,默默起身。老余氏、王氏、还有扶着腰略显笨拙的周氏,默默地走到院子角落那副吱呀作响的老木织机旁坐下。织麻,这个枯燥却能换来零星铜板的活计,是贫苦人家农闲时的喘息之道。
萧宁、萧云、萧瑶儿三个小人儿,则被唤到近前,帮着娘亲和祖母做些分捡理顺麻线的轻省活儿。粗糙的苎麻线散发着干燥的气息,那织出的布匹,即便在市面上也最是廉价粗劣,一匹布也换不来几枚铜钱。然而对于摇摇欲坠的萧家来说,每一缕麻线,都如同捆扎在破船上的救命稻草。
萧宁的手指捻过粗糙的麻丝,目光掠过吱呀作响的旧织机,落在祖母稀疏花白的发鬓上,落在母亲周氏因孕育而沉重却难掩疲惫的侧影上。
??这牢笼!??他不甘地在心中呐喊。必须撕开一条路!
可这具身体……这该死的八岁稚童的躯壳!纵然脑中装着足以改天换地的锦绣文章,此刻又能如何?缚翼难翔!
科举……这个万般皆下品的时代,唯一、且最堂皇的青云阶梯。
可是……
里屋再次传来父亲那熟悉的、带着不确定停顿和懊丧叹息的读书声——“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呃,下一句……下一句……”
萧宁痛苦地闭了闭眼,心底一片冰凉。
绝望。
他对那两位即将进行第十一次冲锋的父辈,已然绝望。
至于原因么——他猛地抬起头,视线穿透破败的窗棂纸,投向那两扇紧闭的房门,眼神复杂如冬日的暮霭。
夜幕,如同墨汁般无声无息地泼洒下来,吞没了萧家小院最后一丝光亮。
昏黄的油灯在萧伯度和萧仲远的房间里再次顽强地跳动起来,如同他们岌岌可危的科考梦。
王氏和周氏依着婆婆严命,各自操起了自己的“武器”,迈入夫君的考场。
“曰:左杖黄钺……右秉……白、白旄……以麾……”萧仲远的声音含糊黏连,带着浓重的困意,像蚊子哼哼。他的头一点一点,眼看着就要栽向冰冷的案牍。
“嗤啦——!”
骤然绷紧的发根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悬在梁上的麻绳猛地将他系着的发髻狠狠向上一拽!
“嗷——!疼死俺咧!”萧仲远瞬间被剧痛激醒,五官疼得皱成一团,泪花都迸了出来,“曰……曰……曰个没完啊!我的亲娘祖宗!头……头皮都要扯掉啦!”他呜咽着,不敢伸手去碰那根要命的“悬梁绳”。
隔壁屋子。
“惟二月既望,越六日,乙未,王朝步自周,则至于丰。惟太保……先……周公……相宅……”萧伯度脑门冒汗,背得磕磕绊绊,语气里是压抑不住的烦躁和崩溃。“越若来三月……惟……惟……”他猛地捶了一下桌子,“惟什么啊!我白天里明明背得滚瓜烂熟!怎么到夜里它就跑了?!又跑了!”
他烦躁地揪着自己的头发,眼中满是红血丝,对着守在旁边、手里紧握着锥子的王氏嘶吼:“扎!娘子!再给俺扎一下狠的!往这!胳膊!使点劲!”
王氏吓得手直哆嗦,看着丈夫大腿外侧昨日扎出的那个血点还隐隐有血迹,更下不去手。
“扎啊!扎醒了俺就知道了!”萧伯度眼珠都瞪红了。
王氏闭眼,心一横,对着他手臂内侧的软肉狠狠扎了下去!
“嘶——嗷——!!”一声惨嚎几乎掀翻屋顶!
这剧痛如同钥匙,“咔嚓”一声打开了记忆的锁。
“对了!对了!是惟丙午朏!!”萧伯度疼得龇牙咧嘴,脸色扭曲,眼中却射出癫狂的亮光。
“扎……扎……扎狠了……血……血流……”王氏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
萧伯度低头一看,手臂上一个不小的血洞正汩汩往外冒血!
“呃!”他倒吸一口凉气,眼前猛地一黑,整个人软面条似的从凳子上滑落,直挺挺砸向地面!
下一秒,王氏惊恐的尖叫、萧云和萧瑶儿从隔壁冲进来的哭喊声,彻底打破了萧家小院那虚伪的“平静”。
另一间厢房的小床上,八岁的萧宁用力翻了个身,将小小的脑袋深深埋进散发着陈旧稻草气息的被子里。
太惨了……太惨烈了……
他听着两边的兵荒马乱,绝望地、无声地在心底咆哮——
苍天在上!祖师爷开眼!
指着这两位爹去“科举兴家”?
萧宁仿佛看到一条无限循环的死胡同,尽头只有黑暗。
看来,捅破这寒门天穹的使命,终究是要落在自己这个伪八岁真学霸的肩膀上了!
这沉重的担子,快把他稚嫩的肩膀压垮了。
夜深了,萧家兄弟房间的灯火终于熄灭,只留下难言的疼痛气息和死寂般的压抑,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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