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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这些绯袍高官被鄢懋卿逼出来的丑陋嘴脸。
朱厚熜一时既倍感痛快,同时又倍感悲哀,心境说不出的复杂,五味杂陈。
这就是他的朝廷,这就是他朝中身兼要职的高官,到了这个时候竟还能如此颠倒黑白,如此矫揉做作。
他们饱读诗书,从千军万马的科举中杀了出来。
他们能写出世间最华丽的辞藻,喊出世间最响亮的口号,却恐怕唯独不会写鄢懋卿此前释义“刑不上大夫”时提到的“体面”二字吧……
如果此刻这些绯袍高官中。
哪怕只有一个人宁死不屈,或是只有一个人撞死詹事府门上。
朱厚熜都不会感觉如此悲哀,如此无力,他都觉得他的天下还有希望。
还有信心治理好这个国家,扫清朝廷中的乌烟瘴气,还天下一片清明,让祖宗的基业在他手中发扬光大。
可是……并没有,一个都没有。
越来越多的绯袍官员开始振臂高呼,喊出那句“以大局为重”,然后像条贪生怕死的狗似的伏下身子甘心挨打。
与他们相比,看似行事作风不似人臣的鄢懋卿,反倒更像是一个人!
说真的,如果今日这些绯袍高官中有一个人表现出了应有的气节与操守。
在这件事之后引起轩然大波,造成朝局震荡,甚至有人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叛乱的时候。
朱厚熜可能都会犹豫一下,考虑是否应该“以大局为重”,将鄢懋卿推出来平息所谓的“众怒”。
但这一刻。
朱厚熜的内心忽然如磐石一般坚定!
来吧!
妖魔鬼怪全都给朕跳出来吧,跳的越高越好,叫的越欢越好!
妥协是智慧?
朕宁愿不要这种智慧!
这回朕若还像此前一样向尔等妥协,连一个鄢懋卿都保不住,还要像这些人一样“以大局为重”,朕与他们究竟又有何区别?
这样的朕,谈何治理好这个国家,扫清朝廷中的乌烟瘴气,谈何让祖宗的基业在朕手中发扬光大?!
郭勋!
严嵩!
你们的动作快一些,再给朕快一些!
待你们办成了大同的事,待朕手中握住了看得见摸得着的底气,朕便不会再向任何人妥协!
“……”
翟銮、许赞和张璧三人亦是内心复杂,面庞不自觉的微微发烫。
虽然此刻展现出如此丑陋嘴脸的不是他们,像条狗一样挨打的人也不是他们。
但此情此景,竟也给了他们一种自己也被鄢懋卿扒光了示众的感觉,仿佛有一块盖在所有高官身上的遮羞布,忽然之间就被撕碎了,露出了最丑陋、最羞耻的部位。
而打在这些绯袍高官屁股上的板子。
何尝不是打在他们的脸上……虽然他们可能已经不会羞愧,但仍懂得什么叫做心虚。
三人不约而同的偷偷望向朱厚熜。
今日发生在詹事府的一切有没有可能就是皇上的谋划,而他们三个此刻站在这里,有没有可能本来就在皇上的计划之中?
这是难道皇上给他们的一次真正警告,甚至是最后一次警告?
……
“啪!啪!啪!……”
清脆的板子声在詹事府门前的小广场上此起彼伏,仿佛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震动着每一个人的心思。
这件事发展到现在这一步,其实已经接近尾声。
如今只剩下了最后一个问题,便是以赵贞吉为代表的这些宁折不屈的五品以下官员如何处置?
每一个人都在认真的考虑这个问题。
也包括赵贞吉他们自己……
这个绯袍高官的丑陋嘴脸,固然令他们不齿。
但反对皇上在朝堂中设立堪比西厂的特权,也是他们坚定不移的政治诉求,即使没有这些绯袍高官号召,他们也一样会大胆发出自己的声音。
在他们看来,此举极易坏大明成法,溃三司衡平。
若被奸邪之人借特权滥用酷刑、制造冤狱,定会使得大明朝廷吏治更加快速的滑向腐朽深渊,绝对是弊大于利的昏聩之举!
所以。
他们绝不会在此事中后退一步。
如果鄢懋卿今夜上门将他们打死,那就让他们用生命来证明这种特权的危害,用流淌的鲜血来唤醒皇上!
终于。
绯袍高官的板子全部打完了。
“……”
执杖的赵贞吉等人喘着粗气傲然而立,不卑不亢的望向鄢懋卿。
有此前挨过了两百廷杖的人,有些人已经准备离场,只是犹犹豫豫不愿做出头鸟。
他们能够感受到那群绯袍高官投来的怨毒目光,这是在埋怨他们下手没有轻重……
但实际上,他们并非没有留手,否则挨了整整两百廷杖,这些绯袍高官不可能只是屁股红肿,此刻更不可能还能一瘸一拐的站起身来。
难道他们看不到此前被抓进詹事府的那几名朝臣是什么样子么?
他们才挨了二十余杖,那才是真正“用心”的廷杖。
或许这些绯袍高官已经身居高位太久,享受了太久的“刑不上大夫”特权,彻底忘却了什么叫做将心比心吧?
不过不重要了,或许过了今晚之后,他们便要脱离这片浑浊的“苦海”了……
然后他们就看见鄢懋卿脸上浮现出了笑容。
此刻鄢懋卿的笑容,与此前的大笑、冷笑、呵笑、似笑非笑截然不同,不知为何竟给人一种和煦的感觉。
“廷杖两清的人可以自行离去了,至于你们这些个宁死不受的硬骨头……”
鄢懋卿不紧不慢开口,喉咙里随即发出清晰的吐字,语气也恢复了最一开始的平静柔和。
然而经历了刚才的事情。
他这和煦的笑容看在众人眼中,却只感觉无法言喻的阴毒可怖。
他这平静柔和的语气听在众人耳中,也只感觉难以形容的丧心病狂。
“!”
在鄢懋卿故意停顿的大喘气中。
朱厚熜、翟銮、许赞、张璧、孔简、陈英达、高拱、沈坤、严世蕃、王修德、赵贞吉……
无论是詹事府之内的人,还是詹事府之外的人,所有人都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莫名紧张的等待着下文,或者也可以说是宣判。
终于,万众瞩目之下。
鄢懋卿笑着说出了接下来的话:
“……恭喜你们,你们通过了稷下学宫的贤士考验,欢迎你们成为加入稷下学宫的第一批贤士!”
“什、什么???”
所有人都在这一刻怔住,脑袋上面弹出了一串问号。
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怎么就跳出来了一个稷下学宫?
什么都东西就贤士考验?
搞什么东西?
在场没有目不识丁的人,自然不会不知道什么是稷下学宫。
这是战国时期齐桓公创立的高等学府,亦是天朝历史上最早的宫办学府,在其兴盛时期,汇集了天下贤士多达千人,就连亚圣孟子也曾在稷下学宫出任先生。
据史书记载,当时凡到稷下学宫的文人学者,无论其学术派别、思想观点、政治倾向,以及国别、年龄、资历等如何,都可以自由发表自己的学术见解,互相争辩、诘难、吸收,一时使得稷下学宫成为了天下各学派荟萃的中心。
最重要的是,齐国国公允许稷下学宫的学士“不治而议论”、“不任职而论国事”,又始终奉行“举贤而上功”的尊贤礼士、广纳人才。
在这种环境下,稷下学宫很快成为集学术、政治、教育为一体的天下第一学府。
发挥出了制造政治舆论、提供政治咨询和参与处理政事的重要作用,反哺助推了齐国成就了百年盛世!
所以。
鄢懋卿这番话的意思究竟是……
“诸位请仔细瞧瞧詹事府最近更换的堂联,或许便能够稍微体会我的良苦用心。”
鄢懋卿并未立刻做出解释,而是指了指詹事府的大门。
众人闻言立刻放眼看去。
其实此前便早有人看到了这幅堂联,只是丝毫没有放在心上,此刻在鄢懋卿的引导下才开始正视: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不错,这便是稷下学宫的宗旨。”
鄢懋卿大声说道,声音渐渐变得深沉起来,
“我这里有一句话,与诸君共勉:‘我本可以忍受黑暗,若我从未见过光明’。”
“我出身寒门,虽然齿稚于诸公,但生于大明长于大明。”
“我早已见惯了豪右鸱张,胥吏饕餮,苍生倒悬的黑暗,那时的我以为,此乃世之常道,这世道颜色就该是一片黑暗。”
“然自抵京以来,闻见日广。”
“我看见有诤臣犯颜直谏,生死以之;”
“我看见义士忤时见逐,挂冠而去;”
“我看见忠良忤权遭抑,虽怀瑾瑜而困于槽枥。”
“然纵逢不公,屡蒙屈辱,亦有人犹前赴后继,奋身不顾,九死未悔!”
“如今在詹事府中,就有许多这样的官员……我看见了,统统都看见了!”
“在本该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我看见了星星点点耀眼的光芒。”
“于是我终于无法忍受黑暗,我开始有了一个梦想。”
“这梦想正合一首诗文:‘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而这实现梦想的途径,便是再造一个稷下学宫!”
“苏轼的《大臣论》中有这么几句话,曰:‘天下治乱,出于下情之通塞。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今也上下相蒙,弊成而不敢言,此谁之过欤?’”
“天下之黑暗,朝廷之乱相,根源在朝廷大臣堵塞言路、欺瞒圣上!”
“若天下有一个像稷下学宫一样的地方,无论派别、年龄、资历、品秩、思想观点、政治倾向,不因身份卑微担忧忤时见逐,不因品秩低下害怕忤权遭抑,其议皆可上达天听,举贤而上功。”
“这天便遮不了眼,这地便埋不了心,这众生便皆知我意,这黑暗便不攻自破!”
“如今正有一个大好的机会。”
“当今圣上励精图治,睿断独运,亦有治世之志,特赐宫苑一区,命设稷下学宫,广纳天下寒士!”
“经过此事,我已检验诸君忠君报国之死志。”
“你们正是我西厂……呸!我稷下学宫需要的人才,特此诚邀诸君加入!”
“???”
这番话只听到一半的时候,翟銮、许赞和张璧三人与一众挨过板子的朝臣便已瞠目结舌,脑子再一次不够用了。
还可以这般反转?!
鄢懋卿,你他娘的就是个活畜生啊!
你他娘的竟然如此戏耍我们,把我们都变成了傻叉?!
尤其是翟銮、许赞和张璧三个阁臣,此刻心中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瞳孔巨颤的望向身旁的朱厚熜。
皇上,就冲鄢懋卿也引用了苏轼的《大臣论》这处细节……这果然就是你的谋划啊!
皇上你为何忽然这般掀桌,你这是意图谋反你造么?
这一手“稷下学宫”,玩的可比前朝正德皇帝的“豹房”更大,这世上已经没有皇上在意的人或事了么?
如今这意图都已经亮明了……
自今日开始,朝堂只怕要大翻天了吧?
“!!!”
感受到翟銮、许赞和张璧三人诚惶诚恐的目光,朱厚熜此刻整个人也是木的,脑子里也是嗡嗡作响。
鄢懋卿,你个冒青烟的狗东西!
你又矫制!
这么大的事,你办之前竟一点风都不给朕透,朕还真以为你要那处宫园是打算办西厂之事呢!
结果你他娘的给朕搞出来了一个稷下学宫!
你还装深沉!
你还考验他们!
你还给朕拉拢这些个真正的刺儿头!
你还“你本可以忍受黑暗,若你从未见过光明”,你先看看你自己有多黑!
你甚至他娘的还给自己立了一个类似“浪子回头”的华丽转身人设,将最开始那封殿试答卷引来的恶名都给顺势圆回去了,竟把那些个刺儿头都忽悠的抹起了眼泪……你他娘的真该死啊你!
朕杀你娘!!!
若朕不是早知道你是个什么德行的狗东西,朕他娘的差点就又信了!
“欸……”
下面扶着梯子的黄锦也听到了鄢懋卿的这番发言。
感受着朱厚熜因为情绪激动,带动着梯子传递下来的震动,他又能说什么呢?
鄢懋卿,我黄锦还是祝福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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