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科幻灵异 > 髻杀 > 第1章 雪夜离章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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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始皇帝一统六国后的都城咸阳,纵然连降了三日大雪,天地早已混沌一片,却也阻碍不了有些人的享乐快活。

    城中那个最大的楚馆章台——“明樾台”,正是这严冬里最炽热的所在。

    椒泥涂抹的墙壁隔绝了窗外酷寒,暖香氤氲,灯火如昼。

    “玉指调弦凝霜重,琼楼隔雪望秦关。朱门酒沸笙歌彻,谁知髻中妾情深?”

    编钟磬石与丝竹管弦交织出了靡靡之音,身着华美曲裾的歌姬舞姬长袖翻飞,环佩叮咚,在铺设着精美秦砖的地面上旋舞……

    高踞席上的达官显贵、狐裘豪商,酒酣耳热,高谈阔论着始皇帝的封禅伟业、东巡的驰道劳役乃至坊间刺杀秘闻。

    这里是光鲜与不堪的火热熔炉。

    然而,满堂的喧嚣繁华落在十岁的小阿绾耳中,却化作了令人窒息的噪音。

    连廊中,她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厚重的锦缎门帷之后,抑制不住地颤抖,泪水无声滑过冻得发红的脸颊,方才的屈辱感令她感到万分的恶心——那个满口酒气、须发花白的男人,竟将她当作玩物强行搂抱!

    厚重油腻的手指刮过脸颊,她的放声尖叫只换来满堂哄笑。

    若非明樾台馆主姜嬿及时赶来,堆起满满脂粉的艳笑,又赔上了一壶价值不菲的“关陇黄酒”,才将她从那老男人的怀中扯了出来,丢出了门外。

    “哭什么哭!”姜嬿严厉的声音响起时,她已经从那间华美的大房间中走了出来。

    她不过三十出头,茜色深衣裹着窈窕身段,高耸精致的歪髻斜插金簪,凤眼描画得极美,此刻却盛满烦躁,“女人在明樾台,生来就是伺候贵人的!若非看你那死去的娘亲青青曾是这里的头牌歌姬,老娘才懒得费心养你!别以为年纪小就能躲清闲,我像你这么大时,早顶着寒风在前厅献舞了!端个酒还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风雪不断地侵袭而来,飘散在空中,掩盖住了所有的不堪。

    阿绾是在这座用锦绣与欲望堆砌的金丝牢笼里长大的。

    她看到的是那些美丽的姐姐们人前的巧笑倩兮与人后的血泪斑斑——因小错跪在冰冷的青石上,被贵客用犀角杯砸得头破血流,还有那些被虐待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细嫩肌肤……那些强颜欢笑下的肮脏,如同细小的毒刺,早已密密麻麻地扎进了她幼小的心房。

    随着她的年纪增长,怕也是要……今晚的经历,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浇灭了她最后一丝忍耐的念头。

    发髻在挣扎中早已经散乱,阿母姜嬿给她的那支木簪也掉落在地。

    狠狠抹去泪水,仿佛要擦掉所有的委屈。

    不能再等了!

    趁着前厅喧嚣正盛,阿母姜嬿转身又去了另外的大房间敬酒,无人在意她的去留,刚好能够悄无声息地从明樾台那个仅供杂役进出的角门闪出。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鹅毛大雪瞬间将她吞没,但她依然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茫茫雪夜。

    去哪里?

    曾听醉醺醺的贵客们说起遥远的南方,四季如春,瓜果甘甜,人们甚至不用穿袄!

    这是多好的事情!

    阿母姜嬿总说丝绵金贵,身上这件是前年乐莲姐姐施舍给她的旧夹袄,袖口下摆早已短了一大截,冷风直灌。脚下的旧袄鞋磨破了洞,雪水渗入,冻得脚趾生疼。

    无论如何,先离开!出城……去吃好吃的!

    她咽了口唾沫,仿佛已闻到热腾腾刚出炉黍米饼的焦香,那香气定能驱散透骨的寒冷。

    始皇帝“道不拾遗,夜不闭户”的严苛法度,此刻倒成了她的生机——咸阳城门不再日落紧闭。

    小小的身影,在厚厚的积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终于跌跌撞撞走出了巍峨的咸阳城门。

    然而,城外的景象让她瞬间傻眼了——天地间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白。

    白日里宽阔的驰道被厚厚的积雪彻底抹平,远处的骊山轮廓都消失在混沌的雪幕之后。只有呼啸的寒风,卷着雪粒子,像无数冰冷的小刀刮在脸上。

    阿绾揉了揉自己已经冻僵的小脸,藏在半掩的城门后面,心里闪过了无数个念头。

    要是走,在漫天的风雪之中,怕也是要冻死的。

    要是不走,回明樾台——那些试图逃跑的姐姐们被抓回了去,鞭痕、断指、滚烫的开水浇下去……姜嬿的手段,她再清楚不过。

    所以,还是要走的。

    她咬紧牙关,凭着模糊的方向感,再次挪动冻僵的小腿。

    一步,又一步……积雪深至小腿肚,每一步都耗尽仅存的力气。

    没走出太多步,小小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住,像一片被风雪狂风撕下的枯叶,无声无息地扑倒在刺骨的雪地里。

    纷扬的大雪,温柔又残酷地迅速覆盖上她小小的身躯,只留下一个微微起伏、即将被彻底吞噬的苍白轮廓。

    濒死之际,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死寂。

    一个高大的、踉跄的身影,裹挟着浓烈的酒气,由远及近——是从地下赌庄酗酒归来的荆元岑。

    说起来,他也是可怜,本来是尚发司最好的编发匠人,可在之前跟随始皇征战六国的时候,被烈马踩断了一条腿。回乡又发现妻儿早已经离散无踪,连家里的草棚都没有了。

    他只得又回了咸阳,想着来这里找找旧日的伙伴,看看有什么活计能够让他吃上饭。

    “怎么还下?还想下到什么时候?要不是老子今天赢了钱……哎……”他步履蹒跚也是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城门中往外走,手里有个小火把,勉强能够照亮前路,但嘴里一直骂骂咧咧地诅咒着这该死的天气和更该死的生活。

    充满酒气浑浊的目光扫过雪地,蓦地定格在那个几乎被雪掩埋的小小凸起上。

    “晦气!”他嘟囔着,皱着眉,走过去。用脚拨开积雪,小火把微弱的光照到一一张冻得青紫、却仍能看出眉目清秀的小脸。

    还有一丝微弱的气息。

    “他娘的……”荆元岑低声咒骂,脸上的横肉抽动了一下。

    他环顾四周,茫茫雪野,鬼影都没一个,守城的那几个八成也躲起来烤火去了。

    丢下不管?

    这小东西熬不过半个时辰就得冻成冰坨子。他烦躁地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又看看自己那条不中用的瘸腿。

    最终,一声更响亮的咒骂出口。

    他费力地弯下腰,动作粗鲁却小心翼翼地将那具冻僵的小身体从雪窝里扒拉出来。

    入手冰冷僵硬,轻得像片羽毛。

    他脱下自己那件散发着汗味和劣酒气息、却也厚实许多的破旧袄子,胡乱地将阿绾裹了个严实。然后,咬着牙,忍着腿骨的刺痛,将她扛在了肩头。

    “怕不是个讨债鬼吧……”荆元岑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一边兀自骂个不停,“老子自己都活不明白,还得捡你这么个小冻猫子……冻死算了!省心!”寒风卷着他的骂声,消散在雪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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