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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完了田尔耕,朱由检没有立刻回到那座让他感到窒息的乾清宫。他罕见地移驾到了御花园。
已是未时,阳光不再那么炽烈,斜斜地穿过亭台楼阁,穿过那些枝叶,在青石板小径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漂浮着肉眼可见的细微尘埃,在光柱中懒洋洋地翻滚,像极了这个庞大帝国暮气沉沉的呼吸。
四周很安静,只有几声疏懒的蝉鸣,和风吹过太湖石时那若有若无的呜咽。
朱由检就这么静静地站着,看着一池碧荷,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
王承恩在一旁躬身侍立,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他看得出来,陛下很累。
而且,那种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那种连续拨动命运之弦后,从指尖传来的反噬。
只是,这片刻的宁静注定是短暂的。
因为帝国的改造,才刚刚开始。
约莫过了两炷香的工夫,朱由检缓缓转过身,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所有的疲惫都已退去,只剩下如深渊般的平静。
“传,英国公,张维贤。”
……
圣旨传到英国公府时,府内的气氛瞬间凝滞。
张维贤正在书房里,对着一幅祖宗的画像枯坐,这几日,他过得比自己一生中任何一场大战前夕都要忐忑。
新皇登基以来的雷霆手段,午门前那场让他所有人心有余悸的杀戮,以及那日皇帝在暖阁中对自己说的话,像一块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
“老国公,朕信你,但朕不信他们。这是一个机会,一个站队的机会。朕倒要看看这满朝勋贵里,到底有几个是能看清时局的聪明人,又有几个……是蠢到该死的!”
这番话言犹在耳。
他遵从陛下的旨意,以勋贵领袖的身份奔走于各大公侯府邸之间,试图用自己那已经有些嘶哑的喉咙,去唤醒那些沉睡在祖宗功劳簿上的同袍。
他告诉他们时代变了,这位陛下不是仁宗,不是宣宗,他是一柄出了鞘就必要见血的剑。
他劝说他们放弃那些不合规矩的侵占田产,收敛一下那些骄横跋扈的子侄,向陛下展现出勋贵的忠诚与价值。
然而,收效甚微。
回应他的大多是敷衍的笑,是不以为然的眼神,是酒酣耳热后的抱怨。
“老国公,您多虑了。”
“陛下再狠,还能把咱们这满堂公侯都杀了不成?!”
“我家的田,那都是先祖拿命换来的,凭什么说献就献?”
“还地,还什么地,我先祖随太祖拼杀的时候把我这辈子的地都拿完了!”
“就是,要钱,找那些文官要去!找那些富得流油的江南商人要去!盯着咱们这些功臣之后算什么本事?”
执迷不悟。
不,或许不是执迷不悟。
而是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习惯了不劳而获,习惯了像水蛭一样趴在大明这艘船上,心安理得地吸食着它最后的一点血液。
他们甚至没有意识到,这艘船已经在下沉。
面对这一切,张维贤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以及…一种深刻的寒意。
他终于明白,这个群体已经烂了,从根子上,烂透了。
所以,当传旨的太监用尖细的嗓音喊出“召英国公张维贤入宫面圣”时,他心中所有的忐忑忽然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他知道摊牌的时刻,到了。
他不能再试图去保护这群执迷不悟的人了。
深吸一口气,张维贤换上了一身崭新的一品武官朝服,麒麟补子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他仔仔细细地整理着衣冠,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仪式般的庄重。
既然那些蠢货不愿体面,那就休怪陛下不给他们体面了。
这一次,他张维贤不仅不会阻拦。
若陛下需要,他甚至可以……亲自动刀!
……
当张维贤在太监的引领下踏入御花园时。
年轻的皇帝背着手,依旧是习惯性的站在一幅巨大的舆图前,但那那不是整个大明的疆域图,而是一张精细得令人发指的…京畿舆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朱砂,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卫所、关隘、驿道。
张维贤走上前,正要依制行跪拜大礼。
朱由检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
他没有回头,依旧看着那张图,像是闲谈一般随意开口:“英国公,你看这京畿之地,像什么?”
张维贤心中一凛,不敢怠慢,他沉吟片刻,恭敬地回答道:“回陛下,臣以为,京畿者,天下之本。雄踞燕山,俯瞰中原,北御大漠,南控江淮。若论其形,如巨龙之首,龙脉所系;若论其势,乃天下之枢,万方辐辏。”
这一番话,引经据典,中正平和,是任何一个老成谋国之臣都会给出的标准答案。
然而,朱由检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转过身,终于看向了张维贤,那目光平静,却又锐利得像刀。
朱由检伸出手,没有指向那所谓的“巨龙之首”,而是在地图上,京城周边的几个卫所上轻轻地点了点。
“在朕看来,”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张维贤的耳中,“它像一个…破了无数个窟窿的筛子。”
张维贤眼睛急速眯了起来。
“外敌可轻易渗透,内贼可肆意往来。”朱由检的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辽东的探子,可以扮作商旅轻易抵达通州;各地的乱匪,只要有钱,就能买通关卡的军官混入京城。这就是我大明的京营,朕的天子亲军。”
一句话如同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身为京营总督的张维贤脸上。
他的额头瞬间便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皇帝说的是事实,京营之腐败,将骄兵惰,吃空饷,喝兵血,早已不是秘密。可被当今天子用如此直白,如此羞辱的方式再次点出来,他只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
他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却发现任何言语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皇帝也并没有给他辩解的机会。
他似乎并不在意张维贤的窘迫,而是话锋一转,用更像是探讨的语气继续问道:“若是让国公来补这个筛子,该从何处下手?”
这是试探,也是考验。
张维贤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自己的回答将决定皇帝对自己的最终看法。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
他小心翼翼地措辞,将自己这些天思考的东西提炼了出来:
“回陛下,臣愚见,欲整新军外的京营,当行三策。其一,严明军纪,以雷霆之势,斩杀一批骄兵悍将,以儆效尤。其二,清查兵册,汰换老弱,核定空饷,足额发饷,使士卒知感戴之恩。其三,更换将领,罢黜一批无能之辈,擢拔一批有实战经验的年轻将官,注入活水。”
这些话,都是老成之言,是任何一个想要整顿军队的统帅,都会想到的办法。
张维贤本以为陛下会点头称是。
但朱由检听完,却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看了很久。
那目光让张维贤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慌。
终于,朱由检开口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失望,也带着一丝……决然。
“公之所言,乃修补之术,”他一字一句地说道,“而非……再造之功。”
“朕,要的不是修补。”
“是重铸!”
重铸!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张维贤的耳边炸响。
他愣愣地看着皇帝,一时之间甚至没能完全理解这两个字的全部含义。
修补,是在原有的框架上缝缝补补。
而重铸,则是要将这已经锈蚀不堪的京营彻底砸烂回炉,然后铸造出一支全新的军队!
这是何等的气魄!何等的…疯狂!
不等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朱由检已经转身,那双灼灼的目光,如同两团燃烧的火焰牢牢地锁定了张维贤。
然后,他宣布了一个让张维贤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的决定。
“朕,欲废黜原京营!”
“于其上,成立‘京畿战区’!总揽京师、顺天、保定三府所有卫戍军队、边关要隘之军政大权!”
“朕,任命你,英国公张维贤,为首任‘京畿战区总督’!”
张维贤的脑袋里,一片空白。
京畿战区总督?
这是什么官职?
大明朝的官制里,从未有过这样的名号!
但“总揽三府军政大权”这几个字他听懂了,这权力已经远远超出了过去京营所有武将的范畴!
然而,皇帝的惊天之言还未结束。
“总督之职,官晋从一品!”
“入值朕新设的‘大明最高军事参议会’,与内阁大学士平起平坐!”
从一品!与阁老平起平坐!
张维贤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自土木堡之变后,武臣的地位一落千丈,文官集团独大,哪怕是他这样世袭罔替的国公,在内阁大学士面前也要矮上半头!
而现在,陛下要将他,一个武臣,一个勋贵,重新捧回到与文官之首平起平坐的地位!
这…这怎么可能?
朱由检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继续用不容置疑的语气为他描绘着未来的权力蓝图。
“国公,你将全权负责为朕组建三支全新的军队!”
“其一,以神机营为骨,扩编重组,定名‘神机营’,专掌火器,为攻坚之矛!”
“其二,以三千营为基,择天下善骑者,定名‘腾骧营’,配与漠南蒙古等部落互市换来的最好的战马,为奔袭之翼!”
“其三,以五军营为本,选最悍勇之士,定名‘天策营’,着最精良的甲胄,为决战之锋!”
“神机、腾骧、天策,此三大新营,便是未来京畿战区的主力,是朕的天子亲军!他们的粮饷装备训练人事,朕,全部交给你!”
这一连串的任命,如同一道道天雷,劈得张维贤晕头转向。
他整个人都懵了。
这简直堪比托付国运!
京畿战区总督……最高军事参议会……组建三大新营……
这一切,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原本以为今日面圣,最好不过是陛下采纳他的建议,让他对京营小修小补;最坏,也不过是夺了他的兵权,让他回家养老。
张维贤做梦也想不到,陛下给他的竟然是这样一个……国之柱石的地位!
他从一个日渐没落的勋贵利益代表,一个被文官集团处处掣肘的老家伙,瞬间被拔高到了大明最高军事战略的制定者和执行者的层面!
内心深处,激动惶恐不解狂喜……无数种情绪如同惊涛骇浪般,反复冲刷着他的心防。
张维贤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地。
“陛下……臣……臣何德何能……”
他的声音因为过度的激动而颤抖,甚至带上了一丝哭腔,他想谢恩,却发现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无法表达此刻心中那万分之一的震撼。
朱由检上前一步,亲手将他扶起。
“英国公,”朱由检看着他通红的眼眶,缓缓说道,“朕给你的,不是官位,不是恩典。”
“朕给你的,是重铸我大明军魂的权柄!”
“朕要你,做朕的‘铸鼎者’!”
铸鼎者!
张维贤的身躯,猛地一震。
鼎,国之重器!
铸鼎者,何等的荣耀,何等的责任!
张维贤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胸腔直冲脑门。
然而皇帝的下一句话,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但这鼎,不能凭空铸就。”朱由检的目光重新变得深邃而冰冷,“它的鼎身,需要你来帮朕熔炼。”
熔炼。
张维贤咀嚼着这两个字,心中刚刚燃起的火焰,被一丝不祥的预感悄然压下。
他隐隐感觉到了,陛下真正的意图,即将浮出水面。
……
君臣二人从舆图前走到了御花园的一处石桌旁。
王承恩悄无声息地出现,又悄无声息地退下,只在桌上留下了两杯氤氲着热气的香茗。
气氛从方才的激昂慷慨,转为了一种推心置腹般的凝重。
朱由检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却没有喝。
“鼎,朕已经给你了。”他开口打破了沉默,“但铸鼎所需的铜料,何在?”
张维贤心中一沉。
“朕的新军,神机、腾骧、天策,三大营初步估算满编当在十万之众。皆是精锐,人要吃饱饭,马要吃精料,火器要配足弹药,盔甲要用最好的铁。每月耗费,何止巨万!”
朱由检抬起眼,看向张维贤。
“这笔钱,从何而来?”
他顿了顿,不等张维贤回答便自问自答,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冷冽的笑意。
“从朕的国库里来?英国公,你执掌京营多年应该比谁都清楚,朕的国库早已被那些国之栋梁们蛀空了。如今不过是个空架子罢了。”
“而另一边……”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宫墙,看到了京城里那一座座气派的公侯府邸,“勋贵之家,田连阡陌,富可敌国。京城内外,上好的田地,十之五六都姓了你们这些功臣之后。朕说的,对也不对?”
张维贤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图穷匕见了。
陛下真正的目的,终于露出了它锋利的尖牙。
他想到了这些日子以来,那些勋贵们蛮横无理的嘴脸,想到了他们抱着金山银山哭穷的丑态,他无法辩解,一个字也无法辩解。
因为陛下说的,全都是事实!
看着张维贤那张如死灰般的脸,朱由检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带着巨大压迫感缓缓说道。
“英国公,你可曾想过,我大明,就像一艘在大海上航行了二百多年的巨船。它曾经无比辉煌,乘风破浪。但现在它老了,旧了,船身上到处都是裂缝和蛀孔。”
“而你们,大明的勋贵,”他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本该是这艘船上最坚固的龙骨,最可靠的船工。可你们现在在做什么?”
“你们变成了一群趴在船身上,疯狂啃食船板的蠹虫!”
蠹虫!
这两个字,像两只巨手,反复地扇着张维贤的脸!
“你们侵占田亩,如同蛀虫啃食船板;你们荫庇子孙,让他们占据高位,尸位素餐,如同蛀虫堵塞了航道;你们奢靡无度,互相攀比,如同蛀虫耗尽了船上最后的储备粮!”
“朕且问你,船若是沉了,”朱由检的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充满了振聋发聩的力量,“你们抱着那些金山银山,抱着那些田契地契又能做什么?还不是一样要跟着这艘船一同溺亡!”
“英国公,今日,朕再问你一遍。”
“你是想抱着你祖宗的荣光,和朕一起把这艘船修好补好,让它重新起航?”
“还是想抱着那些已经腐烂的木头田产,等着被滔天的洪水彻底淹死?”
张维贤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脸色煞白,额头上的冷汗如同溪流一般顺着他苍老的脸颊滑落。
张维贤想起了自己的祖先跟随皇帝的先祖浴血奋战,打下这片江山的赫赫战功。
他又想到了如今,自己的那些同僚,子孙,沉迷于声色犬马,斗鸡走狗,争风吃醋的丑恶嘴脸。
一股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惧感攫住了他。
他知道,皇帝说得对。
船,真的要沉了。
看到张维贤的样子,朱由检知道,威慑已经足够。
接下来,该给蜜枣了。
“朕,给你们体面,你们就得接着。”
“朕,给你们一条生路,你们就必须走。”
“朕限期三天!让京城所有勋贵,主动献土!将所有逾制、侵占、巧取豪夺而来的田产、盐引、商铺,悉数交出,充作三大新营的组建军费!”
“三天后,若还有人不识好歹……”他顿了顿,目光悠悠地投向了宫殿之外,那似乎是锦衣卫镇抚司的方向,淡淡地补充道,“朕会派田尔耕,去和他们好好谈一谈。”
田尔耕!
这个名字像一道催命符,让张维贤刚刚缓和一点的脸色再次变得惨白。
午门前的血,还没干透呢!
他几乎可以想象,如果真的让田尔耕带着那群如狼似虎的锦衣卫上门谈,那会是怎样一幅血流成河的景象。
这已经不是威逼了,这是赤裸裸的最后通牒!
就在张维贤心坠冰窟,以为勋贵集团在劫难逃之时,朱由检的话锋却忽然一转。
“当然,朕,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皇帝的语气缓和了下来,那冰冷的杀意如潮水般退去,像是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又像是一个棋手在落下一枚致命的棋子后,好整以暇地开始布局下一盘棋。
他对着一旁的王承恩,使了个眼色。
王承恩会意,躬身从随身携带的一个精致木盒中,取出了一份卷宗,那卷宗用黄色的绫布包裹,上面盖着一个朱红色的绝密印章。
王承恩小心翼翼地,将卷宗呈递到了张维贤的面前。
“英国公,打开看看吧。”朱由检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神秘的笑意,那笑意背后是掌控一切的自信,“看看朕,为你们…也为我大明准备的,通往未来的钥匙。”
张维贤颤抖着手接过了那份沉甸甸的卷宗。
他有一种预感,这里面的东西将彻底颠覆他过去几十年建立起来的所有认知。
他缓缓打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个龙飞凤舞,却又透着一股崭新锐气的大字——《皇明工商兴业府远景方略(甲字第一号)》。
工商兴业府?这又是一个他从未听过的衙门。
远景方略?
他压下心中的疑惑,继续往下看。
这并非他想象中的账本,而是一份份详尽得令人发指的…计划书。
卷宗的第一部分,是关于“松江府棉纺织业革新计划”。
上面罗列着一个个陌生的名词:“标准化流水线”、“计件薪酬制”、“三班轮转”……每一个词他都看得云里雾里,仿佛在读一本天书。
图纸画得极为精细,那所谓的新式纺纱机,结构之复杂,构思之巧妙,简直闻所未闻。
然而,当他的目光顺着那些文字和图纸,落到最后那几行推演结论上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若此计划推行,于松江择地建一大坊,募工五千,设新式织机五百台。依此法运转,扣除人工、原料、损耗及所有可预见之成本,月可得纯利:白银三万八千两(估)!”
卷宗的第二部分,是关于“福建开海及远洋贸易纲要”。
里面详细分析了盘踞在海上的红毛夷、佛郎机的贸易模式,他们的船只构造,他们的商品流向,以及…他们那骇人听闻的利润。
“……以我大明福船之坚,辅以西洋火炮之利,组建皇家海贸船队。一船出海,往返吕宋、东洋,交换丝绸、瓷器、香料与白银。据缴获之红毛夷账册推演,并计入风险,单次航程,可获纯利,当在白银四万两上下!”
张维贤的脑子,彻底炸开了。
他整个人像是被一道无声的闪电,从脑门劈到了脚底板,僵在了那里,手中的卷宗都差点没拿稳。
月……可得纯利三万八千两?
一船出海,获利四万两?
这……这是纸上谈兵?是痴人说梦?
他本能地想要反驳,想要嗤笑。
作为一个带兵打仗一辈子的人,他最见不得的就是这种夸夸其谈的大言。
可是……
他使劲地眨了眨眼睛,又把那份《远景方略》凑到眼前,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一个零一个零地数。他本能地想找出其中的破绽,找出这只是文人墨客夸夸其谈的证据。
然而,并没有。
他看的不只是那最后令人心脏停跳的数字,更是前面那层层递进逻辑严密细节详尽到令人发指的推演过程!
那不是空想!
然后,他的目光死死地定在了几行用朱笔写下的小字注解上。
关于“松江大坊”的利润估算,注解写道:“此估算,参照松江府数十家私人小织坊近年账目,取其平均利,再乘以规模。因系皇家工坊,无论是在原料采购、渠道分销上均占绝对优势,故,此纯利估算……乃保守之见。”
保守之见?!
张维贤的心狠狠一抽。
而那关于“远洋海贸”的利润纲要,注解更加触目惊心:“此航程利润,乃参照郑芝龙处商船账册,并计入三成风险折损后,得出之结果。”
郑芝龙!
当这三个字映入眼帘时,张维贤的脑子“轰”的一声,彻底炸开了!
如果说“松江织坊”对他而言还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那么“郑芝龙”这个名字,他再熟悉不过!
那是盘踞东南,连官军都无可奈何的海上霸主!
他的船队,富可敌国,早已是朝野上下人尽皆知的秘密!
并且在这份账本的基础上,还计入了三成的风险折损?!
他感觉自己的血液在这一瞬间都凝固了。
他,英国公张维贤,世袭罔替,府上良田万顷,已经是大明勋贵中数一数二的富户了。
可是他英国公府名下所有田庄、铺子一年的租税收入,辛辛苦苦,刨除各种开销,到手的也不过数十万两白银。
而在这份蓝图里,陛下一个尚未建成的工坊,未来一个月的保守利润,就如此之多!
一艘尚未出海的船,未来一次航程的折损后利润,就足以养活一个满编的卫所大营一年!
这一刻,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了!
他和他身后的那些勋贵们,就像一群守着几亩薄田,每年为了那点收成沾沾自喜斤斤计较的乡下土财主。
当他们还在为了一亩地的归属而争得面红耳赤时,这位年轻的皇帝早已站在了九天之上,为他们,为整个大明,亲手绘制出了一片由皇帝所谓的“工商”,由海贸构成的真正波澜壮阔的……黄金未来!
这些日子以来,他听过无数勋贵在私底下咬牙切齿地抨击皇帝,说他设立皇商,是与民争利;说他要开海,是动摇国本;说他这是要断了大家的生路。
直到此刻,看着这份绝密的《远景方略》,张维贤才恍然大悟!
皇帝哪里是要断他们的生路!
分明是嫌他们走路太慢,要一脚把他们从那条泥泞不堪只能刨食糊口的乡间小道上,直接踹进一条通往黄金之城的康庄大道!
皇帝不是要弄死他们!
而是要逼着他们从一群抱着土地不放思想僵化的地主老爷,转型成为这个即将到来的未来里与国同休坐享红利的……皇商巨贾,兴业之臣!
想通了这一切,张维贤只觉得背后冷汗涔涔。
他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后怕。
差一点。
就差那么一点点,这群目光短浅的蠢货,就要因为自己的贪婪和愚昧,亲手砍断陛下递过来的那根唯一的,通往未来的救命稻草!
张维贤双目赤红,呼吸变得无比急促,眼中不再是迷茫,而是混杂着敬畏狂热与兴奋的火焰。
他知道,这真的是皇帝给他们最后的机会了。
他陡然间想通了另一层关键!
陛下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地“说服”他们?以这位少年天子登基以来展现出的狠辣手腕,他完全可以——
一个念头让他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
他明白了!
辽东的建奴!那是悬在大明咽喉上的一柄利刃!
四处烽烟的民变!那是大明躯体上正在溃烂的毒疮!
朝堂上始终想要掣肘皇权的文官集团!那是一张无形却又无处不在的大网!
陛下不是不能动他们,而是眼下的局势,不允许京畿再乱!
陛下需要他们这群勋贵——大明朝立国以来最老的军事支柱来稳定京畿,来做他改革的第一块基石,第一把砸向旧秩序的锤子!
但这绝不是示弱!
张维贤比任何人都清楚,陛下手中握着的牌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多,要硬!
东西两厂,锦衣卫早已被这位天子彻底掌控,那是悬在所有京官头顶随时会落下的三柄屠刀!
更何况……辽东的孙承宗,宣大的满桂,还有远在陕西的孙传庭!
那些都是手握重兵浴血沙场只忠于皇帝一人的封疆大吏!
一旦陛下觉得他们这群京城里的勋贵成了真正的绊脚石,只需要一道密旨,这些虎狼之师随时可以挥师勤王!
不不不.他们这些已经失去獠牙的勋贵,绝对用不到这三支大军!
皇帝的耐心是有限的!
这份好言相劝,是基于外部压力的暂时妥协,是给予他们这群世受国恩之辈的最后一份体面!
张维贤可以肯定,皇帝不会永远等下去!
三天!
皇帝给出的最后期限!
三天之后,若是勋贵集团里还有那些执迷不悟,甚至妄图串联对抗者,那么…午门前那些尚未被雨水冲刷干净的暗红色血迹,就是他们最好的榜样!
想通了这生死一线间的关节,张维贤心中最后那一丝犹豫,那一点点属于老牌勋贵的骄矜瞬间被碾得粉碎,荡然无存!
“扑通!”
张维贤再次跪倒在地,这一次,不再是因为惶恐或激动。
而是醍醐灌顶后的大彻大悟!是对绝对远见绝对实力和绝对魄力的彻底臣服!
他对着朱由检拜了一拜,那姿态,比面对英国公府的列祖列宗牌位时,还要虔诚!
“陛下!”
“臣……明白了!”
“臣,愿为陛下马前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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