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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经很深了。午门前那片被鲜血浸透的金砖,直到此刻,还未曾被京城夜里的寒露与风霜完全冲刷干净。
周全亲眼见证了昨夜那场足以载入史册的疯狂杀戮。
几十颗颗滚落在地的人头,那喷涌而出染红了半个午门广场的滚烫鲜血,以及随后在皇极殿上皇帝说一不二,视满朝文武如无物的绝对威严……
这一切都如同最滚烫的烙铁,被狠狠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直到此刻依旧灼热,让他每一次回想都感到一阵从骨髓里泛起的战栗。
然而,在极致的震撼与敬畏之下,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深思的情绪却如深埋于冻土之下的种子,在他的心底悄然萌发。
那便是.一丝难以言喻的,对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的……羡慕。
能被陛下如此垂青,能亲手操办这样一件前无古人,注定要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大事件,这对于任何一个渴望建功立业的臣子而言,是何等的荣光,又是何等的……机遇。
所以,当司礼监的小火者在黄昏时分低着头前来传召,说陛下要在东暖阁单独见他时,周全的第一反应只是以为又有什么关于禁卫巡防的平常事务要交代。
他迅速熟练地收敛起心中那份混杂着敬畏与渴望的波澜,整理好仪容,将自己重新变成那个沉稳可靠的西厂提督,一步一步,走进了这座权力的中心。
……
而此刻,乾清宫,东暖阁。
周全已经在这片光影的交界处像一尊泥塑的雕像,站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
心,也跟着那跳动的烛火,悬了一炷香。
几支手臂粗的牛油巨烛安静地燃烧着,烛火摇曳,将巨大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如同蛰伏的巨兽。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由上等檀香与陈年书卷墨香混合而成的味道,闻之,令人心安,又莫名地让人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作为西厂提督兼紫禁城禁卫总首领,他已是外朝官员眼中炙手可热的新贵。
但只有周全自己清楚,他每一次踏入这间代表着大明朝最高权力的屋子时,心中是何等的忐忑与敬畏。
今天,尤其如此。
他是被单独宣召至此的,没有其他阁臣,没有其他厂卫首领,只有他一个人。
御座之后的那张巨大书案前,坐着一个人
那个人穿着一身明皇色的常服,并没有戴冠,只是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着发。他正低着头,借着烛光,翻阅着堆积如山的奏章。
那专注的神情,那偶尔因为某个字句而微微蹙起的眉头,让他看起来不像是一位威严的君主,更像是一个被繁重课业压得有些疲惫的,寻常人家的读书郎。
然而,周全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他知道,就是眼前这个看似常人的年轻人,在昨夜用一场血腥的午门屠杀,和一场雷厉风行的皇极殿独断,将整个大明朝的文官集团都打得噤若寒蝉魂飞魄散。
“来了?”
皇帝人头也没抬,声音很轻,像是随口一问。
周全一个激灵,连忙躬身,几乎要将头埋到胸口:“臣,周全,叩见陛下。”
“别站着了,”朱由检终于从奏章中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疲惫,他指了指旁边的一只锦凳,“坐。王承恩,给周提督看茶。”
“奴婢遵旨。”
一直如同影子般立在角落里的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无声地滑了过来,亲手为周全奉上了一杯热气腾腾的香茗。
周全受宠若惊,只敢用半个屁股沾着凳子的边缘,双手捧着茶杯,背脊挺得笔直。
朱由检似乎看出了他的拘谨,笑了笑,放下了手中的朱笔,身体向后靠了靠,换上了一副闲聊的语气。
“爱卿的母亲,在京城住得还习惯吗?”
周全一愣,似乎没想到皇帝会问这个。
“朕上次听闻你新婚燕尔,随手赐下的那点贺礼,也不知道你的新婚妻子,可还喜欢?”
周全的脑子,嗡的一声。
他感觉自己不是坐在冰冷的锦凳上,而是坐在一团温暖的云彩里。
那不是普通的贺礼。
那是一对上等的南海明珠,一柄寓意“称心如意”的玉如意,还有两匹只有宫中才有的云锦,这份恩典,足以让他的周府,蓬荜生辉。
他本以为这只是天子随手而为的赏赐,是浩荡皇恩中微不足道的一星半点。
却没想到,陛下…还记得。
而且,是在这样一个夜里,这样一个私密的环境中,用这样一种如同家人闲话般的语气轻描淡写地问了出来。
周全“噗通”一声从锦凳上滑了下来,半个身子都跪在了地上,捧着茶杯的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陛下天恩浩荡!臣感激涕零!”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质朴的兴奋,“托陛下的福,家母在京中一切安好!内人…内人她得了陛下的赏赐,欢喜得几夜都没睡好,日日焚香,为陛下祈福祷告!”
他详细地,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地描述着母亲如何夸赞京城的繁华,妻子如何将那对明珠视若珍宝,不敢佩戴,只是供奉起来。
朱由检安静地听着,脸上始终带着温和的笑意。
……
闲话终有结束的时候,当周全终于说完了家中的琐事,带着一脸的感激与满足,重新坐回锦凳上时。
朱由检缓缓端起了自己面前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然后又轻轻地放了下去。
“啪。”
一声清脆的轻响。
白瓷茶杯与紫檀木书案的碰撞声,在这寂静的暖阁中,显得格外突兀。
就像是一个信号。
一个…风云突变的信号。
周全的心,猛地一跳。
他看到皇帝脸上的温和笑意如同退潮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随之而来的是锐利如鹰隼般的审视,那双原本还带着一丝疲惫的眼睛,此刻变得深不见底。
“周全。”
皇帝的语气也沉了下来,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家事既然安顿好了,那朕这里,也有些国事,要给你…加加担子了。”
周全猛然一颤!
刚刚那如沐春风的温情荡然无存,巨大的权力压迫感骤然而来。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从锦凳上弹了起来,以最快的速度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然后双膝直直地跪了下去。
“臣,万死不辞!请陛下吩咐!”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紧张,而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微颤抖。
朱由检并没有让他起身。
他坐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匍匐在地的周全,像是在审视一柄即将开锋的宝刀。
他扬声道:“王承恩。”
“奴婢在。”王承恩无声地出现在书案旁。
“取笔墨来。”
“朕今日所言,一字一句,都要给周全都记下来。让他带回去,日夜揣摩,不可有半点错漏!”
此言一出,周全的背脊,瞬间就被一层冷汗浸透了。
王承恩没有多问一句,只是躬身领命,熟练地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一卷空白的黄绫,小心翼翼地在书案的另一头铺开。他又取来一方徽墨,滴入清水,用一根小小的墨锭,不疾不徐地研磨起来。
“沙沙……沙沙……”
周全明白了。
这场谈话的性质,彻底改变了。
不再是君臣之间的私人密谈。
而是一道不容违抗不容遗忘,需要用笔墨记录下来,作为最高凭证的…口传圣旨!
仪式的序幕,已经拉开。
而他,就是这场仪式中,唯一的领旨人。
……
朱由检缓缓站起身,离开了书案,开始在暖阁内踱起了步子。
他的脚步很轻,几乎听不到声音,但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了周全的心跳上。
“朕自登基以来,”皇帝的声音幽幽响起,不大,却字字如锤,“斩晋商屠粮贾,杀贪官罢酷吏,直至昨日午门喋血。在百官眼中,朕恐怕早已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酷烈之君。”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笑意。
“但他们不知道。这,才只是一个开始。”
朱由检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如电,直视着依旧匍匐在地的周全。
“朕要做的,是为我大明…改天换日!”
“内忧外患,积重难返!土地兼并,流民四起!党争不断,国库空虚!北方鞑虏虎视眈眈,东南倭寇死灰复燃!若再不行霹雳手段拨乱反正,这个国,就要亡了!”
周全的脑中如同被投入了一颗惊雷,轰然炸响!
改!天!换!日!
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将要参与的根本不是什么朝堂党争,也不是什么简单的权力洗牌。
而是一场注定要掀起滔天巨浪,要颠覆大明数百年国策的……豪赌!
而他,周全,一个一年之前还只是锦衣卫小小百户的无名之辈,竟然成为了第一个,听到这个惊天秘密的人!
狂喜!
恐惧!
这两种截然相反,却又同样极致的情绪,在他的胸中疯狂交织碰撞,几乎要将他的理智撑爆。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如同战鼓般“怦怦”狂跳的声音。
朱由检没有给他太多消化震惊的时间,他的声音再次响起。
“要改革,要改天换日,朕的安危便是这所有一切的第一要务!”
他伸手指了指窗外,那片沉寂的宫城。
“周全,你看看你现在总领的那些禁卫!什么旗手卫,什么金吾卫,什么羽林三卫……名号叫得倒是山响,可内里呢?”
皇帝的语气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与厌恶。
“实则,多是勋贵子弟荫庇的安乐窝!一个个脑满肠肥,仗着祖上的功劳在京中作威作福,斗鸡走狗!腐败不堪,战力废弛!”
“你告诉朕,”朱由检的声音陡然转厉,“若真有宵小作乱,乱臣贼子逼宫犯驾,他们,究竟会是护卫朕的坚盾,还是……第一时间调转枪头刺向朕的软肋?!”
周全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无言以对。
因为陛下说的,句句都是实情。
“所以,朕给你的第一个担子,”朱由检的目光,转向了已经研好墨,垂手立于一旁的王承恩,“便是为朕重铸一面真正坚不可摧的……盾牌!”
他对着王承恩开始清晰一字一句地,口述他早已在心中推演了无数遍的方案。
“王承恩,你记一下。”
“第一,‘拆’。”
“自今日起,废除京中所有旧有卫所名号!旗手卫、金吾卫、羽林卫……所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名头,通通给朕裁撤!那些混吃等死的勋贵子弟,查清荫庇名额,一次性发足遣散银两,让他们滚回家抱老婆去!军中,朕不养闲人,更不养蛀虫!”
“那些老弱病残的,编入后勤营,做些杂役,也算给他们一条活路。”
“剩下的青壮,不论出身不论过往,全部打散,由你周全亲自主持,进行最严苛的甄别与考核!体能、武艺、忠诚,三者缺一,皆为不合格!”
周全听得心惊肉跳。
每一个字,都意味着对盘根错节的旧有勋贵们利益的一次无情的切割!这道命令一旦公布,不知会掀起多大的风浪!
“第二,‘合’。”
朱由检的声音,没有丝毫停顿。
“在废墟之上,建立全新的‘羽林军’体系!此体系效仿那同心圆,分内中外三层,互为依托,又彼此制衡!”
“最外层,为‘京师戍卫军’,五万人。负责京城九门及城防要塞的戍卫。其兵源……”朱由检顿了顿,说出了一个让周全心脏都猛地一缩的词,“从即将拆撤的,除了新军之外的京营三大营之中,择其精锐,挑选改编!”
京营三大营!
周全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可是京师数十万的武装!是大明朝立国之本!
陛下他…他竟然要动三大营?!
这一刻,周全才真正明白,皇帝口中的“改天换日”究竟是何等的气魄,何等的……疯狂!
皇帝不是在开玩笑。
皇帝是真的要将这大明朝的天,给翻过来!
“中间一层,为‘皇城禁卫军’,一万人。负责整个皇城的巡守与卫戍,由你亲自节制。”
“而最核心最内层,也是朕最看重的,”朱由检的目光重新落回周全面上,带着一丝灼人的热度,“是‘大内侍卫处’!编制三百人!这三百人,不要多,但每一个人都必须是精英中的精英,百里挑一!由你从天下锦衣卫、新军、乃至江湖好手中,亲自为朕挑选!”
“他们的身份,直接录入西厂密档!他们的薪俸,由朕的内帑直接发放,三倍于寻常禁军!他们的装备,给朕用上最好的!最好的盔甲,最好的佩刀,还有最优良的火器!”
皇帝的话说完,周全的血液都为之沸腾,他只觉得一股炽热无比的权力洪流,瞬间冲入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不再是一个空头的禁卫总首领,不再是一个只能对那些盘根错节的勋贵卫所指手画脚的提督。
他将拥有一支只忠于他和皇帝两个人,一支摒弃了所有旧俗,一支用最优厚的待遇供养,一支……即将武装到牙齿的绝对力量!
这将是他周全安身立命的根本!
这将是他此生功业的基石!
朱由检似乎很满意周全那因激动而涨红的脸庞,但他并没有给周全太多幻想的时间,话锋一转,变得更加深沉。
“禁卫是盾,护朕之身。但只有盾,是远远不够的。你周全还是朕的西厂提督。”
“而西厂.”朱由检的目光,变得深邃而复杂,“是朕的刀。”
他看着周全,缓缓纠正着他心中可能存在的,对这个新设机构的误解。
“但朕,不要一把只知杀戮的屠刀。锦衣卫和东厂,已经够用了。”
“朕要的是一把能精准地,不动声色地剖开这大明朝腐烂肌体,找到病灶所在的…解剖之刃!”
解剖?
周全有些茫然。
朱由检没有卖关子,直接为他揭示了西厂真正的,也是最核心的使命。
“西厂之内,朕要你成立一个独立于所有部门之外的特殊机构,就叫……‘政务督察司’!”
“它的职能只有一个,那就是成为朕的眼睛,朕的耳朵!”
朱由检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丝森然的意味。
“朕在皇极殿颁布了开海禁、推行票盐法的新政,你的‘政务督察司’就要像水银泻地一般,无孔不入地渗透到松江府,渗透到两淮盐场!朕要知道,这些政策到了地方上究竟走了什么样?百姓是拍手称快,还是怨声载道?那些地方官员,是真心实意地在执行,还是阳奉阴违,另搞一套!”
“朕若是想要提拔一个阁臣,重用一个总督。你的‘政务督察司’就要立刻给朕查清楚!他究竟是国之栋梁,还是沽名钓誉之辈!他的能力如何,他的派系根底,他有什么见不得光的把柄,他又有什么可以为朕所用的弱点!”
“朕…要知道一切!”
这句话,朱由检说得斩钉截铁,带着滔天的掌控欲。
周全醍醐灌顶!
他终于明白了陛下设立西厂,又将他推上这个位置的真正用意!
西厂的职责不是和锦衣卫、东厂去抢那些刑讯逼供抓捕人犯的脏活累活。
它的定位从一开始,就凌驾于所有暴力机构之上!
它是要成为一个悬在整个大明官僚体系头顶的……幽灵!
一个只对皇帝本人负责,一个负责监察、评估、密报所有“政务”的超级机构!
这权力…这权力比单纯地掌管一支军队,更加隐秘,更加核心,也更加…恐怖!
也.更加诱人!
他周全将不再仅仅是一柄悬在明处的利刃。
他将成为皇帝在整个大明朝这盘波诡云谲的政治棋局上,最隐秘最深邃也最致命的那一枚……棋子。
……
当朱由检口述完最后一条关于“政务督察司”的架构细节后,东暖阁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王承恩停笔时,笔尖与黄绫摩擦发出的那一声轻微的“沙沙”声。
朱由检缓缓走回到周全面前,这一次,他没有再让他跪着,伸出双手亲自将依旧处于巨大震惊中的周全,从冰冷的地面上扶了起来。
他的动作很稳,很有力。
“禁卫是盾,护朕之身。”
“西厂是刀,为朕之眼。”
“周全,”皇帝的声音低沉而又郑重,“朕,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与这摇摇欲坠的大明朝的未来,都押在了你的身上。”
“这份担子,”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敢接吗?”
这一刻,周全的脑海中,闪过了无数的念头。
接,还是不接?
这个问题,周全几乎不用思考无需犹豫。
他出身卑微,若无陛下破格提拔,至今仍是那锦衣卫中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庸庸碌碌,了此一生。
是皇帝给了他新生。
是皇帝给了他一个看到更高处风景的机会。
如今皇帝将性命与国运相托付,他又岂能有半点退缩?!
周全的身体重新绷紧,他缓缓挣脱了皇帝搀扶的手,然后再一次无比郑重地跪了下去。
这一次,不是因为恐惧,也不是因为受宠若惊。
而是因为一种发自内心的被点燃的狂热与忠诚。
他对着朱由检行了三叩首大礼。
额头与坚硬的金砖地面发出了三声沉闷而又坚定的声响。
“咚!”
“咚!”
“咚!”
“臣,周全,为陛下效死,万死不辞!”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
“愿为陛下之盾,披荆斩棘,护卫圣躬!”
“愿为陛下之刃,赴汤蹈火,斩尽宵小!”
朱由检看着他,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
王承恩此刻已经将那份刚刚记录完毕墨迹未干的黄绫,小心翼翼地卷好,用一根丝带系紧。
周全从王承恩手中,双手颤抖地接过了这份轻轻的却又重逾千钧的“圣旨”。
他感觉自己接过的是自己的后半生,是自己的整个命运。
周全躬着身,一步一步地退出了东暖阁。
当他转身走出殿门的那一刻,一股微凉的夜风迎面吹来,让他滚烫发热的脸颊感到一阵激灵。
他抬起头,紧紧地攥着手中那份还带着淡淡墨香的黄绫,望向了紫禁城那片深邃无垠星辰稀疏的夜空。
周全知道。
从今夜起,那个曾经在锦衣卫中谨小慎微的周全,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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