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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许是一瞬,或是更久。总之,风,忽然停了。
百官们,那些平日里引经据典口若悬河的大明朝的栋梁们,此刻像是一群被雷声吓傻了的鹌鹑,僵立在原地。
没有人敢动,哪怕是一根手指头。
他们的目光,带着深入骨髓的恐惧,越过那片由几十具尸骸与头颅构成的,触目惊心的人间炼狱,汇聚向远处。
午门城楼之下,那个从始至终,未发一言的身影。
大明皇帝,朱由检!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一身明黄色的龙袍在没有阳光的阴沉天幕下,反而透出冰冷的光泽。
皇帝那两道如同凝练到极致的实质性剑光,穿过稀疏的人群,越过恐惧的真空地带,精准无比地落在了以钱龙锡、钱谦益为首的东林核心圈子上。
那一瞬间,钱谦益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诸位爱卿,”朱由检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他的语速慢了下来,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冰块雕琢而成,砸在百官的心头。
他刻意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享受着这群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大人们,此刻因为他一句话的停顿而屏息凝神心胆俱裂的模样。
“今日之事,想必,也让诸位看清了一些东西。”
“有些人,总以为自己很聪明,可以拨弄风云,可以操控人心,可以视他人为棋子,视天下为棋盘。”
皇帝的声音依然不大,却带着一种诛心的力量,让钱龙锡、钱谦益等一众内阁及六部大佬,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在一瞬间被冻僵了。
皇帝什么都知道!
这个念头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他们每个人的脑海中疯狂回响。
皇帝没有点任何人的名字,但那句话却比指着鼻子痛骂还要让他们感到恐惧。
不点名,便意味着这份怀疑,可以笼罩在他们每一个人的头上!
“却不知,”朱由检的声音幽幽传来,带着一丝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嘲弄,“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钱谦益的后背,瞬间被冷汗彻底浸透。
他悟了!!!!!
皇帝是故意让事情发展到现在这种地步的!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背后有他们在推波助澜!
今天死的,是他们眼中可以随意牺牲的棋子。
那么下一次,这把已经磨得锋利无比的屠刀,会砍向谁?
……
所有人都以为,这场血腥的剧目,这场恐怖的立威,终于要落下帷幕了。
他们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赶紧离开这个人间地狱,回家,换掉那条可能已经湿透了的裤子,然后喝上几斤烈酒,来驱散深入骨髓的寒意。
然而,就在这所有人都以为即将解脱的时刻,站在皇帝身侧,如同雕像般一动不动的王承恩忽然上前了一步。
他尖利而又清晰的嗓音,如同锥子一般,刺破了广场上凝固的空气,也刺穿了百官们最后一丝侥幸。
“陛下有旨——”
“早朝,按期举行!”
“百官随驾,移步……皇极殿!”
什么?!
所有官员,包括钱谦益在内都猛地抬起头,脸上是比刚才看到屠杀时还要浓烈的惊骇!
疯了!
这个皇帝,他彻底疯了!
在这样一场惨烈的事情之后,在他们这些臣子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他竟然…还要立刻上朝?!
他想干什么?!
没有人知道。
而未知的恐惧,才是最极致的恐惧。
看着皇帝那漠然转身,龙袍下摆在血色背景中划出一道决绝弧线的背影,百官们如同被无形鞭子抽打的牲畜,迈着灌了铅的双腿,带着一身的血腥味和恐惧,浑浑噩噩地跟了上去。
……
皇极殿。
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起高耸的穹顶,御座之上九龙吞云吐雾,威严肃穆。
往日里,每一次早朝,这里都充满了庄严与秩序,文武百官依照品级肃然而立。
但今天,不一样。
辉煌依旧的皇极殿,与百官们失魂落魄,甚至官袍下摆还隐隐带着污渍与骚臭的狼狈形象,形成了一种荒诞而又惊悚的鲜明对比。
大殿里,安静得可怕。
官员们像一群刚刚从屠宰场里侥幸逃生的羔羊,被赶进了金碧辉煌的祭坛。
他们低着头,不敢交头接耳,不敢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他们甚至不敢去看高踞于龙椅之上的那位年轻皇帝。
朱由检坐在龙椅上,神色平静得就像是刚刚浅睡醒来,他指尖轻轻敲击着龙椅的扶手,发出“笃、笃、笃”的轻响。
他没有给任何人喘息、定神、亦或是私下里用眼神串联的机会。
皇帝直接,进入了正题。
“王承恩。”皇帝淡淡地开口。
“奴婢在。”王承恩躬身出列,手中捧着一卷早已准备好的黄绫圣旨。
“念。”
一个字,不容置喙。
王承恩展开圣旨,那不带任何感情的、尖细的嗓音,开始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他念得很慢,很清晰,确保每一个字都能烙进在场所有官员的耳朵里。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海禁乃前朝旧弊,致使国库空虚,沿海民生凋敝。今朕意已决,拟开海禁。于松江府,设‘大明市舶总司’,总揽天下出海商贸。凡我大明之丝、茶、瓷等货物,欲出海者,皆由总司统购;凡海外之香料、珍宝、奇货欲入关者,皆由总司统销。所获之利,不入户部,不经内阁,尽归……内帑!钦此!”
今日朝堂第一刀!
这一刀,精准地斩向了整个江南士绅集团和沿海走私勋贵官员们的钱袋子!
“与民争利”、“祖制不可违”、“国库内帑不分,乃取乱之道也”……这些往日里足以让言官们用唾沫淹死皇帝的理由,在这一刻,却仿佛被施了禁言咒。
钱谦益的嘴唇哆嗦着,他就是江南士绅的代表,他的家族,他的门生故旧,有多少人靠着那不清不楚的海上贸易,富得流油!
这一策若行,不啻于釜底抽薪!
他想出列,想死谏!
可是,午门外那些还在流血的头颅,那一张张死不瞑目的面孔,在他眼前不断闪现。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喉咙里像是被灌满了滚烫的铅水。
朱由检的目光淡淡扫过,落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
“户部尚书,王永光。”
被点到名字的王尚书一个激灵,颤颤巍巍地出列:“臣……臣在。”
“此事,交由户部与锦衣卫协同办理。三日之内,朕要看到章程。”
“臣……遵旨。”王永光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皇帝的目光移开了,仿佛只是办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王承恩的声音,再次响起。
“又诏:盐政积弊已久,引岸世袭,盐商垄断,致使国计民生两亏。自今日起,废除世袭盐商引岸制!推行‘票盐法’!凡我大明商贾,无论出身,皆可向户部指定之‘盐务总局’,购买盐票。凭票,即可于指定盐场支取食盐,运销天下。只需在产地,缴纳足额盐税即可!钦此!”
第二刀!
如果说开海是斩向江南,那这票盐法,就是一刀捅进了两淮、山西等几大商帮士绅集团的心窝子!这是在挖他们的根!往日里,这条政令只要敢拿上朝堂,足以引发一场足以让内阁垮台的政治地震!
可今日……
只有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臣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栽倒在地,他们的眼中,是绝望,是愤怒!
但,依旧鸦雀无声。
皇帝的目光,甚至没有在他们身上停留。
“下一个。”他淡淡地道。
王承恩深吸一口气,声音变得更加尖利。
“又诏:为广开言路,体察民情,特设‘密折奏事’之制!凡在外总督、巡抚,在京五品以上官员,皆可由锦衣卫下设之‘密奏司’,直接向朕呈递密封奏章,汇报政务,揭发不法!奏折无需经通政司登记,无需之内阁票拟,直达御前!钦此!”
第三刀!
这一刀,斩的不是钱,斩的是权!是文官集团赖以生存的,对信息的垄断权!
彻底的恐惧!
这一刻,大殿内的所有官员,不论派系,不论出身,都感到了一股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皇帝的眼睛,将无处不在!你的同僚,你的下属,甚至是你昨天还一起喝花酒的朋友,都可能成为一双双盯着你的眼睛,写下一份直达天听的密折!
内阁的票拟权,通政司的审核权,被彻底架空!整个官僚体系的防火墙,被这一道旨意,洞穿得千疮百孔!
官员们将人人自危,君心,将真正变得如渊如狱,不可测度!
“下一个。”
“又诏:为肃清吏治,核查钱粮,今扩大厂卫‘审计’之职能!东厂、锦衣卫,增设‘会计司’,选精通算学之士,专司核查天下衙门账目!凡税收、工程、军饷、耗羡,一体清查,无论宗亲勋贵、内外官员,概莫能外!其审计结果,直接对朕负责!钦此!”
第四刀!
这一次,是把刀架在了所有人的脖子上和钱袋子上!
文官们最害怕的缇骑鹰犬摇身一变,手中握着的不再仅仅是拷问的刑具,更是清算天下钱粮的铁算盘,与记录官德污点的生死簿!
他们再看向角落里那个如同阴影般存在的王纪时,那张冷酷的脸仿佛已经化身为催命的阎罗王,手中拿着的是一本本写满了他们贪腐罪证的账本!
“下一个。”
“又诏:废除乐户、惰民、丐户等贱籍,一律转为良民……”
“又诏:废除匠籍制度,官营工场改为采购制……”
“又诏:严禁宗族私设公堂,滥用私刑,凡涉刑案,司法权统归州县衙门……”
一道道,一条条。
每一道旨意,都像是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切割着大明朝已经僵化腐朽的肌体,每一刀,都必然触动庞大而顽固的利益集团。
这些国策,任何一条,在往日里拿出来,都足以引发长达数月乃至数年的朝堂争辩、党同伐异、腥风血雨!
但是今天。
在这座刚刚用鲜血和恐惧洗礼过的紫禁城内。
皇帝每宣布一条,便会停下来,目光扫视全场,淡淡地问上一句:
“诸卿,可有异议?”
大殿内,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最终,当王承恩念完最后一道旨意将圣旨合上时,整个朝会,近百名大明朝的官员,没有一个人提出任何反对意见。
所有的新政,都在一片诡异的沉默,和最后那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又不得不发出的“臣等……附议”的颤抖声音中,全数通过!
直到朝会结束的钟声响起,百官们如同行尸走肉般走出皇极殿,被外面空气一吹,才仿佛活了过来。
钱谦益和钱龙锡几乎是被下人搀扶着,才勉强登上了自己的轿子。
……
轿子缓缓启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和光线。
在这一方封闭狭小昏暗的空间里,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的可能。
许久之后,钱谦益的身体,忽然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种后知后觉的,从骨髓深处渗透出来,几乎要将他整个灵魂都冻结的…惊悚!
惊天布局!
这他娘的,是一个从头到尾,环环相扣,滴水不漏的惊天布局!
他开始疯狂地复盘今天,不,是最近几个月发生的一切。
一个又一个曾经被他忽略的细节,一个又一个当时看来匪夷所思的疑点,此刻如同无数条线索,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飞快地串联起来!
他猛然想起了一件事!
一件他当时只当做科场笑谈来听的流言!
怪不得都在传,有些人贿赂才能得到了殿试的机会!
根本不是!
皇帝原来什么都知道!
皇帝是用最血腥、最震撼的方式,在所有臣子的心中,制造出最极致的恐惧!
杀鸡儆猴?
不!
钱谦益在心中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
那不是杀鸡儆猴!那是杀了猴,来儆他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养猴人啊!
想到这里,钱谦益已经感到一阵阵的眩晕。
最后,那些新政,那所有的新政!
开海!票盐法!密折奏事!厂卫审计!
这些足以颠覆大明现有政治格局,足以挖掉无数个士绅勋贵集团根基的国策!这些往日里他们拼了命也要挡回去的荒唐之政!
在今天,就在这个被鲜血和恐惧浸透的清晨,在这个所有人都心神恍惚,魂不附体的时刻,毫无阻碍地全数通过了!
一环扣一环,一刀接一刀。
精准,冷酷,缜密,不留任何余地。
这一刻,钱谦益瘫软在轿中的天鹅绒坐垫上,冷汗湿透了里里外外的每一寸衣料,他感觉自己仿佛被剥光了衣服,扔在了辽东的冰原之上!
他终于,彻彻底底地明白了。
他们,从一开始就根本不是在和那个年轻的皇帝博弈。
他们连做皇帝对手的资格都没有!
钱谦益闭上了眼睛,两行老泪,终于从这双自以为看透了宦海浮沉的眼中,无声地滑落。
“好一个…深谋远虑!”
“好一个…伏脉千里!”
朕的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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