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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尔耕的脚步踏在北镇抚司那被岁月和血迹浸润得发黑的青石板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仿佛一只夜行的枭,收敛了所有不必要的气息。

    从皇宫出来,他身上那件新赐的飞鱼服在夜风中微微拂动,丝线间仿佛还残留着御书房内龙涎香的暖意,可那股暖意,却无法驱散他从骨髓深处升腾起来的寒意!

    他没有回自己那间位于衙门正堂,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官衙,穿过重重守卫森严的院落,他径直走下了一段冷硬的石阶,推开了一扇寻常校尉甚至不知其所在的厚重石门。

    门后,是一间完全由巨石砌成的密室。

    这里没有窗户,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卷宗的霉味、桐油灯的烟火味,以及属于秘密本身的冰冷味道。

    这是北镇抚司的心脏,是这部大明最恐怖的暴力机器真正的中枢。

    他点亮了桌上的油灯,豆大的火苗跳动着,将他阴沉如水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田尔耕静坐了片刻,似乎在消化皇帝那句平淡话语背后所蕴含的万钧雷霆,然后,他示意心腹把人都给他叫来。

    片刻之后,石门无声地滑开,三道身影鱼贯而入,躬身行礼。

    “指挥使。”

    为首的是锦衣卫指挥同知李若琏,是田尔耕最信赖的左膀右臂。

    三人进来后,便觉察到了空气中前所未有的凝重。

    田尔耕双眸缓缓扫过他们,那目光带来的压力,让石室内的温度仿佛又降了几分。

    “有个案子,陛下钦点的。”田尔耕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两块生铁在摩擦。

    李若琏等人心中一凛,能让指挥使在这种地方用这种语气说的钦点之案,绝非寻常。

    “目标。”田尔耕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才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了那两个字:

    “骆……家。”

    话音落下的瞬间,石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连油灯的火苗都仿佛凝固了。

    李若琏猛地抬起头,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无法抑制的震惊,他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指挥使,您说的是…哪个骆家?”

    田尔耕没有回答,只是用冰冷的眼神看着他。

    那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一股寒意瞬间攫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骆家!

    指挥使骆思恭,南镇抚司佥书骆养性!那是他们锦衣卫的骆家啊!

    从成祖皇帝设立锦衣卫起,骆家便世代在其中任职,三代忠勇,可以说是锦衣卫内部一面不倒的旗帜,是无数缇骑校尉心中忠诚二字的具象化身。

    查抄朝臣,屠戮宦官,他们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但将屠刀对准自己人,而且是骆家这样的自己人,这让他们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李若琏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还是忍不住开口,声音干涩:“指挥使,骆家三代忠勇,为国朝立下汗马功劳,在咱们锦衣卫内部威望极高…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或是…”

    他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微不可闻,因为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如毒蛇般钻进了他的脑海,也钻进了另外两人的心中。

    ——这是不是,陛下对我们整个锦衣卫功高震主的敲打?

    先帝晏驾,新君登基,清算阉党,指挥使大人您立下了不世之功,权势熏天。

    这对于一个君王来说,未必是好事。

    难道,陛下要拿骆家这面所有锦衣卫都敬仰的旗帜开刀,用骆家的血,来警告和震慑我们所有人?

    这个念头让他们不寒而栗。

    “误会?”田尔耕忽然笑了,笑声中却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自嘲,他猛地一巴掌拍在坚硬的桌子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震得灯火狂跳。

    “这不是商议,是圣旨!”

    他的眼神蓦然变得锋利如刀,瞬间斩断了石室中所有的犹豫和猜测,那股从无数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煞气毫无保留地迸发出来,压得李若琏三人几乎喘不过气。

    “我不管骆家以前是什么!我不管他是忠勇之家还是三代元勋!”田尔耕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血腥味,“从现在起,它就是陛下的心头之患!是扎在陛下心口的一根刺!你们要做的不是质疑,是执行!”

    他霍然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摇曳的灯火下投射出巨大的阴影,将三名心腹完全笼罩其中。

    田尔耕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记住,这是御案,天字第一号的机密!”他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只剩下冰冷与决绝,“你们回去之后,立刻挑选人手。记住我的第一条规矩:凡是与骆家有任何牵扯,哪怕是平日里多喝过一杯酒,多说过一句奉承话的,一概不许沾手此案!!”

    李若琏等人心中剧震,瞬间明白了指挥使的深意。

    “选好人后,暂停他们手中一切事务!”田尔耕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从现在起,北镇抚司所有被选中的力量,只为一个目标——骆家!”

    他踱了两步,嘴角泛起一抹残酷至极的弧度,那笑容比北镇抚司的诏狱还要阴森。

    “陛下给了三天时间,但我等不了那么久。最多两天!从现在起,两天之后,我要在我的桌案上看到能让骆家让陛下震怒的东西!”

    他猛地顿住脚步,转过身,目光如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向三人。

    “最后,把我的话,原封不动地传给每一个参与此案的人。办砸了,是无能;但若是有谁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泄露了一丝一毫的风声……”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那股令人窒息的恐惧在石室中发酵蔓延,直到李若琏等人的额头渗出冷汗。

    “我田尔耕,会亲自监刑,将他满门抄斩,鸡犬不留!

    “都听明白了?”

    李若琏等人浑身一颤,再不敢有半分杂念,齐齐将头埋得更低,声音变得整齐划一:

    “遵命!”

    田尔耕挥了挥手,三人如蒙大赦,躬身后退,迅速消失在石门之外。

    密室中,又只剩下田尔耕一人。

    他缓缓坐下,看着灯火下自己微微颤抖的手,他何尝不震惊,何尝不恐惧?

    但他的恐惧不是源于要对同僚下手,而是源于御座之上那位年轻天子深不见底的眼神。

    那不是猜忌,不是偏执。

    而是看穿了一切的平静。

    ……

    北镇抚司这部沉寂了片刻的嗜血巨兽,在田尔耕的意志下,瞬间以一种令人心悸的效率全力运转起来。

    没有喧哗,没有奔走,一切都在一种压抑无声的秩序中进行。

    一道道加密的指令通过最可靠的渠道,从这里传递出去,如同蛛网般瞬间笼罩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锦衣卫的效率,在一个多时辰之后,体现了出来。

    一间潮湿阴暗的刑房里,此刻却并没有摆开任何刑具,反而点着上好的熏香,摆着精致的茶点。

    几名在京城商界呼风唤雨的富商,此刻却衣衫不整面如土色地跪在地上。

    为首的那位王掌柜,前一个时辰还在酒楼里,被众人奉承得醺醺然,由最信任的家仆扶着上了自家的暖轿。

    然而,那家仆的眼神却冰冷如铁,轿帘落下的瞬间,轿夫的脚步便转了个方向,悄无声息地汇入了一条无光的窄巷。

    另一位沉迷女色的李员外,则是在他最宠爱的小妾床上,尚在梦中便被人用被子连头带脚一裹,像一袋货物般被扛走,连一声惊呼都未曾发出。

    诸如此类

    他们从云端坠落,却连一声落地的回响都没有。

    这,便是锦衣卫。

    田尔耕缓步走了进来,他已经换下飞鱼服,穿上了一身寻常的黑色劲装。

    他没有看那些抖如糠筛的商人,而是自己走到一张椅子前坐下,接过心腹递来的白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靴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溅到的一滴水渍。

    刑房里,只有布帛摩擦皮革的“沙沙”声,和商人们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各位掌柜,”田尔耕终于开口了,声音平淡得像是在拉家常,“深夜请各位来此,实在是不得已。田某,也不想为难你们。”

    他将白布丢在一旁,抬起眼皮,目光轻轻扫过众人。

    “只是,骆家父子,惹得天子震怒,陛下…寝食难安啊。”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叹息,仿佛在为皇帝的烦恼而忧心,也仿佛在为眼前这些人的命运而惋惜。

    “陛下睡不好,我这个做臣子的自然也睡不着。我睡不着,就想找人聊聊天。各位都是聪明人,应该知道这天底下最不能惹的,就是陛下。”

    他顿了顿,拿起桌上的绣春刀,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刀身。

    “你们说,是你们的骨头硬,还是…我的这把刀快?”

    商人们浑身剧震。

    一名年纪最大的商人再也撑不住,猛地磕头下去,哀嚎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我等…我等也是被逼无奈啊!骆大人势大,我们不敢不从啊!”

    田尔耕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他将刀插回鞘中,声音温和了下来:“这就对了。早说,就不用在这里闻这股霉味了。田某向来公道,只要各位配合,这桩案子里你们就只是证人。”

    半个时辰后,一箱箱密藏的账本,一封封私密的信件,所有关于“湖南会馆”如何运作,如何为官员输送利益,骆家如何从中获利的交易记录被和盘托出。

    两个时辰后,北镇抚司的另一处所在,灯火通明。

    十数名从各大钱庄“请”来的顶尖账房先生,在一排排长桌前飞快地拨动着算盘,他们面前是从刚刚那些商人那里抄检来堆积如山的账册。

    每一名账房先生身后,都站着一名按着刀柄的锦衣卫缇骑,沉默得像一尊石像。

    算盘珠子清脆的撞击声连成一片,像是急促的雨点,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

    他们奉命核对的不仅仅是湖南会馆,而是所有与骆家有一丝一毫资金往来的账目。

    每一笔银子的流向,都被用刺眼的朱笔重重地圈出。

    ……

    日落西山时,田尔耕眼中布满了血丝,但精神却异常亢奋。

    他的面前,卷宗已堆积如山。

    海量的罪证,触目惊心。

    从骆思恭利用“湖南会馆”构建的庞大政商网络,到他儿子骆养性更加大胆的权钱交易——向商人贩卖锦衣卫的核心机密,让他们精准地吞并对手;甚至直接干预案情,将罪名随意安插在那些不懂孝敬的倒霉蛋头上。

    每一条罪状,都足以将骆家连根拔起。

    然而,当田尔耕翻到卷宗的最后几页时,他才真正明白,之前那些触目惊心的贪腐,或许都只是障眼法。

    真正让皇帝动了杀机的,是比贪婪本身更可怕的东西。

    锦衣卫的铁律,亦是太祖皇帝亲手定下的死规:爪牙,绝不可与朝臣私通;鹰犬,绝不能与文官结党!

    可骆养性却将这条用无数人头铸就的铁律,狠狠地踩在了脚下。

    这些卷宗赫然记录着他与数位在任的朝臣往来密切,互通声气,甚至交换利益,隐隐已有攻守同盟之势。

    他用锦衣卫的情报为这些文官扫清政敌,而那些文官则在朝堂之上,为骆家‘保驾护航’,在朝堂之外,帮骆家子弟在地方落地生根。

    更让田尔耕脊背发凉手心冒汗的,是证据显示骆养性竟与远在江南的一些所谓东林党人,也有着秘密往来!

    骆家多方下注!

    他们根本不满足于眼前的利益,他们是在进行长远的政治投资!

    看好那些清流文人,便提前烧冷灶,资助他们,结下善缘,以期十年、二十年后,这些人若是身居高位,能记得他骆家今日的恩情!

    这已经不是贪婪了,这是僭越,是野心!

    是试图将皇帝最锋利的刀,变成他骆家培植私人势力的工具!一个锦衣卫竟然妄图在朝堂内外,在现在与未来,都布下自己的棋子!

    这对于一个皇帝而言,是绝对无法容忍的忤逆与背叛!

    田尔耕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胸中的郁结一扫而空。

    他看着这最后几页纸上记录的,那比贪腐严重百倍的政治图谋,内心竟然彻底安定了下来。

    贪婪,以及建立在贪婪之上,那更加致命的野心。

    这才是一个他能够理解,也绝对能够一击必杀的罪行。

    在他看来,这无疑就是皇帝真正震怒的根源。

    而自己在短短不到十二个时辰之内,就将这只窃国大盗的真实面目挖了个底朝天。

    这份答卷,不仅仅是向陛下证明自己的能力与忠心,更是送给骆家的一道催命符。

    就在他准备起身,命人备轿入宫复命时,公事房那扇厚重的花梨木门,被人从外面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推开!

    “哐当”一声巨响,打破了满室的沉静。

    一名负责外围侦缉的校尉,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他神色惶恐到了极点,仿佛刚刚亲眼见到了厉鬼从地狱爬出。

    他的手里死死攥着一张薄薄的纸条,那纸条因为他掌心冒出的冷汗,已经濡湿了大半。

    “指挥使!”

    田尔耕的瞳孔猛地一缩,这名校尉正是他亲自指派,负责策反骆府内线的心腹。

    他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厉声喝道:“何事如此惊慌失措,成何体统!”

    那校尉“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因为恐惧,身体筛糠般地抖动着。

    他将那张浸透了汗水的纸条高高举过头顶,声音带着哭腔,抖得几乎不成句子:

    “骆…骆府书房外听差的那个小管家…刚刚…刚刚用命送出来的东西。

    田尔耕心中一动。

    那个小管家是他们争分夺秒花了大力气才收买的,承诺事成之后赏银三千两。

    当然,若是他不从,他全家可能就得去岭南看看风景了。

    重金与重压之下,这条线变得无比可靠。

    田尔耕接过那张纸,展开。

    上面是用一种极为潦草的字体誊抄的一段对话,看笔迹的慌乱程度,便可知记录者当时的心情是何等恐惧。

    字条上写着:

    养性:“父亲,陛下召见田尔耕,我总觉得心神不宁。近来我们和南边那些人牵扯太深,会不会…太过张扬了?”

    田尔耕的目光一凝。

    紧接着,是另一人的话,笔迹在这里明显顿了一下,似乎誊抄之人也被这话语惊得不轻。

    思恭(冷笑):“养性,你还是太年轻。你要记住,我们骆家能三代荣华富贵,靠的不是对某一个朱家天子的愚忠,而是对‘锦衣卫’这个身份的忠诚!”

    田尔耕的呼吸,在看到这句话时,停滞了一瞬。

    他继续往下看。

    “陛下是天,是龙舟,我们当然要坐在船上。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满朝的士绅,天下的富商,就是水,也是势!他们,就是我们备下的舢板!”

    “龙舟安稳,我们便在舟上尽忠;一旦龙舟有倾覆之危,我们便可乘着这些舢板安然离去,甚至在新朝,依旧是人上人!”

    “天下谁当皇帝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骆家,永远不能因为一条船的沉没而跟着一起坠入深渊!”

    ……

    “啪!”

    一声脆响,田尔耕手中那支上好的狼毫毛笔,竟被他生生捏断!

    一股无法形容的刺骨寒气,仿佛凝结成了实质的冰锥,从他的尾椎骨一路向上狠狠刺入天灵盖!

    田尔耕大脑中“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那张薄纸上的寥寥数语,此刻却像淬了毒的烙铁,在他脑海里烫出了一个个狰狞的字眼。

    他终于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皇帝那平静眼神背后,所隐藏的到底是何等恐怖的杀机!

    贪腐?结党?

    那些堆积如山的金银,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在这一刻都变得那么可笑,那么微不足道!

    那张纸上继续记录的.

    “……陛下终究年轻,喜怒无常,比那木匠也好不到哪去……”

    “……什么江山社稷,咱们骆家才是根基,朱家的天下不过是咱们暂居的客栈……”

    “……大明这条船看着大,实则千疮百孔,等它真要沉了,咱们不仅要第一个跳船,还要趁乱多拆几块值钱的船板带走……”

    这已经不是大不敬了,这是蔑视!是对皇帝彻头彻尾的藐视!

    这种根植于骨血的自私与轻蔑,一旦与他们这些年结党营私贩卖机密贪敛财富的所作所为两相印证.这与谋反何异?!

    在他们父子眼中,皇帝只是一个可以被糊弄的年轻宿主,大明江山只是一条随时可以弃之而去的破船!

    他们的忠诚从来不是对皇帝,不是对大明,而是对他们自己的家族!

    所谓的忠勇,不过是龙舟安稳时,用来向皇帝换取更多筹码的表演罢了。

    而一旦风雨飘摇,他们将是第一个跳上备好舢板逃离的人,甚至是反手在龙舟船底再凿穿几个洞,好让它沉得更快一些的刽子手!

    这一刻,田尔耕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这恐惧排山倒海而来,淹没了他对骆家罪行的愤怒,淹没了他对自己前途的担忧,只剩下对那位九五之尊深入骨髓的敬畏。

    他清晰地回忆起面圣时的每一个细节。

    没错,自己提到骆养性的瞬间!

    就在那个瞬间,陛下的脸色才陡然变了,那是混杂着厌恶、愤怒和“我恨不得自己给他来一刀”的冰冷眼神!

    就像是有人在陛下耳边,在他心里,刚刚递给了他最缜密的证据,来证实了一个最忤逆的猜想。

    这绝不是魏忠贤或者周全能提前告知的情报,田尔耕对此无比确信。

    如果陛下早就知道骆家怀有这等心思,做了这等事情,骆家早就迎来雷霆万钧的株族之刑,根本不会等到自己提起骆养性这个名字才彻底爆发!

    所以,问题来了……

    一个让田尔耕浑身血液都快要凝固的问题:

    在他得到这条消息之前,在他将所有的罪证呈上之前……陛下,究竟是如何知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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