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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末,苏州城沉在一片属于黎明前的浓重墨色里。水乡的晨雾总是比别处来得更黏腻些,空气里满是河水的腥气和隔夜的脂粉气,这是苏州千年未变的慵懒味道,是刻在骨子里的富庶与安逸。
然而今日的慵懒,被看不见摸不着却能让骨头发冷的惊悸撕开了一道口子。
最先察觉到不对劲的,是那些起得最早的活计人。
阊门外的运河上,一个摇着橹的船夫正想吼一嗓子提提神,却猛然发现平日里早已开始喧闹的码头上竟是死一般的寂静。
几艘本该连夜装货的漕船孤零零地泊着,船上不见人影,只有几盏被风吹得明灭不定的灯笼,像一只只窥探着人间的鬼眼。
城门口,挑着担子卖早点的老汉习惯性地想找个好位置,却被几个面无表情,身着寻常布衣腰间却鼓鼓囊囊的汉子用一种看死人的眼神逼退到了墙角。
老汉哆哆嗦嗦,他认不出那些人的来路,但他认得那种眼神。
流言,就像是被投入死水里的一颗石子。
最开始,它只是在最底层的水波里悄无声息地扩散,无声无息,却又无孔不入。
“听说了吗?昨日…陈家那边,有大动静。”
“何止是动静,我那住在城西的表亲说,从下午到夜里全是马蹄声,跟打雷一样!把街上的青石板都快踏碎了!”
“是官兵?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动陈半城?”
“官兵?官兵哪有那个胆子!我好像看见…看见飞鱼服的影子了…”
飞鱼服三个字仿佛带着某种不可言说的魔力,让原本还在交头接耳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这个词对于富庶安逸久了的江南人而言,太过遥远,也太过血腥。
它不属于这片吟风弄月的温柔乡,它属于诏狱的酷刑,属于边镇的杀戮,属于京城里那些永远见不得光的阴私。
可它现在,就出现在了苏州。
当流言从窃窃私语,汇聚成一股汹涌的暗流,并最终冲破了某个无形的堤坝时,整个苏州城便疯了。
疯传!
不是有序的传递,而是爆炸式毫无逻辑带着巨大恐慌情绪的疯狂传播,仿佛一夜之间,苏州城里所有人的耳朵边都有一个厉鬼在低语:
皇帝抄了陈家!
这道消息如同一道旱天惊雷,在整个江南的上空轰然闪爆。
陈家的流水比官府的税收还多,他家的宴席请的都是朝中的大员,陈家家主的一句话就能让江南的米价翻上几个跟头。
就是这样一个泼天也似的人物,这样一个在江南经营了四五代根深蒂固的庞然大物,竟然在一夜之间被来自京城的那把最快的刀给连根削掉了?
没人相信,但没人敢不信。
因为那种笼罩在全城上空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是做不了假的。
……
卯时。
天光终于大亮,但苏州城里的空气却比寅时还要寒冷刺骨。
苏州知府衙。
衙门正门大开,两列身着飞衣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校尉,如铁铸的雕塑般分立两侧。
他们只是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但那从尸山血海里淬炼出的煞气便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墙,让最喧闹的市井之徒也只敢在十丈开外用敬畏到极点的目光远远观望。
苏州知府陈洪谧此刻面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他身上的四品绯色官服此刻仿佛有千斤之重,压得他几乎直不起腰。
他不是不想维持体面,可昨夜当田尔耕将一把尚在滴血的绣春刀轻轻往他面前的桌案上一插,只说了一句“借你府衙一用”时,他所有的体面连同他的胆气,就都碎成了齑粉。
在他的身侧站着一个年轻人,年轻人穿着一身普通的文士袍,面容清秀,他是随行的钦命勘问所官员,他代表的是法理,是程序,是皇帝诛心的那一面。
陈洪谧的目光不敢去看锦衣卫,也不敢去看那年轻人,他只是死死地盯着衙门口的日晷。
那根细长的铜针,正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移向“卯”时正中的那道刻线。
当时针与那道刻线重合的瞬间,那名钦命勘问所的年轻官员,微微抬了抬下巴,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
立刻,几名锦衣卫校尉从衙门内走出,他们手中捧着早已用印的明黄色告示。
没有宣读,没有喝令。
其中一名校尉动作干脆利落,上前一步将一卷告示“唰”地展开,另一名校尉手持木桶,用刷子飞快地在衙门外的影壁上刷满浆糊,然后“啪”的一声将那明黄色的告示狠狠地按在了墙上,抹得平平整整。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充满了冷酷的效率。
陈洪谧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猛地收缩。
他没有看到预想中的屈辱,却看到了比屈辱更可怕一万倍的东西。
在告示被贴上的同一时刻,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数名背着同样卷轴的锦衣卫番子,翻身上了早已备好的快马,从衙门两侧的街道如离弦之箭般向着苏州城的各个城门,向着城内各处人流最密集之处狂奔而去。
一个念头狠狠扎进了陈洪谧的脑海。
这是…同时的!
这道宣告陈家死罪的告示不是刚刚才写的,而是早就准备好了的,这张贴的动作也不是只在苏州府衙前进行。
此时此刻,在杭州,在松江,在应天府,在整个富庶江南的每一座府城,每一个大县的官衙门口,必然都在上演着一模一样的情景!
锦衣卫的雷霆行动,和这遍布江南的舆论宣告,是同时发动的!
抄家和定罪,根本不是前后脚的关系,而是一体两面,是早就被那位远在京城的年轻帝王,谱写在同一张棋盘上的杀招!
这意味着在田尔耕带人冲进陈家庄园之前,皇帝的案头上就已经摆好了陈家所有的罪证。
不,不仅仅是罪证,连这份历数十大罪状足以将陈家打入万劫不复之地的诛心之文,都已经写好、用印、分发、并安排好了无数的人手,只等着一个统一的时间,昭告天下!
这是何等恐怖的掌控力!何等周密的布局!
那位天子,他根本就没想过要和江南的士绅豪族们谈以谈!
他从一开始就准备好了刀,准备好了棺材,甚至连讣告都写好了,他只是在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时间,来杀人,来收尸,来昭告所有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陈洪谧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这一刻,他在颤抖中明悟.自己,以及整个江南官场,在皇帝眼中或许连做那只“鸡”的资格都没有。
他们只是这场盛大杀戮的背景板,是不得不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并为之喝彩的观众!
影壁前,沉默的人群终于被那明晃晃的告示所吸引,识字的人已经开始大声念了出来。
“……江南商户陈氏万年,身受国恩,不思报效,反行不轨。其罪有十:一曰囤积居奇,罔顾圣旨,致使米价飞涨,民不聊生;二曰对抗圣旨,结党营私,妄图以商贾之身,挟制朝廷;三曰图谋不轨,勾结边将,暗通款曲,危害社稷……”
声音从一个人的口中,传递到十个人、一百个人的耳中。
尤其是看到后面那些“欺男霸女,强占民妻”、“杀人霸田,鱼肉乡里”的字眼时,人群中原本的敬畏和恐惧,开始迅速发酵转化。
钦命勘问所的笔,是天下最利的刀,它不仅要杀人,还要诛心。
它将陈家从一个对抗皇权的政治符号,彻底打成了一个罄竹难书人神共愤的恶霸地主。
如此一来,抄他的家灭他的族,便不再是酷烈的皇权,而是为民除害的圣明天子之举!
当最后那句“奉旨查抄其全部家产,以充国库,赈济灾民!其本人并核心族人,夷其三族,以儆效尤!”被念出来时,人群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嗡嗡声,像是炸开的蜂巢。
“夷……夷三族?”
“天爷啊!这……这是把陈家连根刨了啊!”
最初的惊呼,不是惊于陈家的罪,而是惊于这雷霆万钧斩草除根的酷烈手段。
对于寻常百姓而言,他们一辈子也想象不到,一个活生生的庞大的家族,会以这样一种近乎从世上被抹去的方式宣告终结。
然而,对于皇权之威的震惊只持续了不到一息。
当“杀人霸田、欺男霸女”这些罪状还在空气中回荡时,一个面带愤恨的汉子猛地吼了出来,声音嘶哑,仿佛压抑了数十年之久:
“杀人霸田?告示上写的这些,才哪到哪儿!”
这一声,仿佛点燃了早已堆满干柴的火药库。
“没错!”另一个角落里,一个妇人声音里满是积攒的怨毒,“我邻居家的小翠!才十六岁就被陈家那个二世祖看上了,半夜里被抢进府里,人…人再也没出来过!他爹去报官,第二天就被发现吊死在了自家房梁上!”
“何止啊!我三叔家的染坊是苏州城里最好的手艺,就因为不肯把秘方卖给他们家,被他们勾结官府诬陷,一夜之间,家破人亡!”
“还有城西的李老汉!不就是抱怨了一句米价太贵吗?他儿子第二天就在运河里捞上来了,说是醉酒失足!呸!谁不知道是他陈家的恶奴干的!”
一桩桩,一件件,那些被陈家煊赫权势掩盖在阴影下的罪恶,那些苏州百姓人人知晓却又人人不敢言说的血泪,在这一刻伴随着皇权那道斩尽杀绝的谕令,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之前的沉默被彻底撕碎,取而代之的是近乎癫狂带着眼泪的叫好声!
“活该!!”
“杀得好!早就该杀了!”
“陛下圣明!!”
哭声,骂声,叫好声,响彻云霄。
那些曾经因为陈家的势力而瑟瑟发抖的普通人,此刻仿佛挣脱了无形的枷锁,将积压了数年乃至数十年的恐惧与仇恨,尽情地倾泻而出。
他们互相印证着陈家的罪行,补充着告示上没有写出的细节,每一个故事都充满了血与泪,让那份明黄色的告示显得无比的真实,甚至…无比的仁慈。
民意在短暂的震惊之后,便被这份从天而降充满了血腥气的告示,巧妙地引导向了对朝廷的拥护和对陈家的愤恨。
而那些真正听懂了这份告示背后,以及这同步张贴动作背后含义的人,此刻已经不是心惊,而是魂飞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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