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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朝的钟声悠长而沉闷,像是为一场刚刚结束的战争所敲响的丧钟。皇极殿那厚重的大门缓缓开启,冬日的阳光再一次涌了进来。
然而这一次,它似乎照不进百官们那一片灰败的心里。
官员们如同潮水般从殿内涌出,踏上汉白玉的丹墀。
但与往日退朝时那种或高谈阔论..或三五成群低声议政的景象截然不同,今日的这股潮水是沉默甚至是滞涩的。
许多人的脸上,还残留着未曾褪尽的震惊与茫然。
他们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魇,梦中的一切都颠倒扭曲了,他们穷尽一生所建立起来的认知,被一种闻所未闻的力量猛烈冲击着。
他们走得很慢,脚步虚浮,仿佛脚下这坚实的金砖与石阶,都变成了随时可能塌陷的沼泽。
在这片诡异的沉默之中,不同的暗流开始汇聚,分化。
东林党的官员们,如同受惊的鱼群,下意识地朝着他们的主心骨——礼部右侍郎钱谦益,聚拢了过去。
他们将钱谦益围在中央,仿佛这样就能从他那依旧挺拔的身影上,汲取到一丝残存的勇气。
“荒唐!简直是荒唐至极!”一名年轻的御史终于忍不住,压低了声音用一种既愤怒又困惑的语气说道,“陛下今日所言,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这……这与街头巷尾那些斤斤计较的商贾,有何区别?圣天子,怎能口出此等市井之言!”
“何止是市井之言!”另一名翰林院的编修脸色铁青,接过了话头,“此乃以夷变夏,以商乱政!我华夏,以仁义治国,以礼法安邦,何时需要用这些不知所云的胡语来定功过了?这是对圣贤之道的公然践踏!”
他们的声音里,充满了义愤填膺,然而,是仔细去听,便能听出那愤怒的声调之下,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底气不足。
他们的痛斥,更像是一种自我安慰,一种试图用自己熟悉的方式,来解释和抗拒那份未知恐惧的本能反应。
因为他们发现,他们所有的批判都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
他们可以痛骂皇帝“不学无术”,但他们无法否认今日在朝堂之上,他们这些“有学之士”,被那位“不学无术”的少年天子,驳斥得体无完肤哑口无言。
钱谦益始终一言不发。
他的脸色依旧是那种失血般的苍白,他只是沉默地走着,任由身边的同僚们发泄着情绪,他的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似乎穿透了这巍峨的宫墙,望向了一个充满迷雾的未来。
……
在人群的另一侧,一些相对务实的官员,尤其是来自户部、工部等与钱粮庶务打交道最多的衙门的官员则悄然聚集在了一起。
他们的脸上,没有东林党人那种信仰崩塌式的愤怒,更多的是一种深思与忧虑。
“诸位,可曾听明白陛下今日的意思了?”一名户部的郎中皱着眉头,低声问道。
“那些新词,听不明白。”他身边,一名来自工部的员外郎摇了摇头,随即又补充道,“但是……意思,好像听懂了那么一点。”
他顿了顿,用一种不确定的语气揣测道:“听着,怎么有点像……像当年张江陵相公的‘考成法’?”
此言一出,周围几人都是心中一动。
对,考成法!
张居正当年,以雷霆手段推行考成法,核查天下田亩,整顿吏治,要求事事有稽查,官官有考评。
那十年,朝廷的财政收入大增,官场风气为之一清。
但那种强硬的手段,也得罪了天下几乎所有的士大夫。
“不像……”最先开口的户部郎中缓缓摇头,神情凝重,“考成法,核的是‘事’,是钱粮的出入,是政令的下达。而陛下今日所言,核的……好像是‘人’,是……是‘效率’。”
“还有那个……那个‘投资回报率’。”工部的官员咂了咂嘴,似乎在品味这个词,“这话,糙是糙了点,但理儿……好像没错。陛下,这是嫌礼部那帮清流,光拿钱不办事,花了银子,没听见响儿啊!”
他们的讨论充满了实用主义的色彩,不像东林党人那样纠结于“道”与“术”的争辩,他们更关心这套新的游戏规则到底要怎么玩。
他们的恐惧不是来自信仰的崩塌,而是来自对未来工作实实在在的担忧。
如果事事都要讲都要算“投资回报率”,那以后这官可就难当了。
……
而在更远处的角落里,一些旧日里依附于魏忠贤,如今苟延残喘的阉党余孽,则毫不掩饰他们脸上的幸灾乐祸。
他们看着那群失魂落魄的东林君子,嘴角勾起了一抹快意的冷笑。
“瞧见没?那帮平日里眼高于顶的清流,也有今天!”
“活该!让他们天天喊着‘天理’,叫着‘公道’!”
“嘿,这下可有好戏看了。我倒要看看,这帮满口仁义道德的家伙,怎么给陛下写出那个……那个什么‘季度工作报告’来!”
他们的声音不大,却像是一根根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向东林党人那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心。
三种截然不同的反应,三种泾渭分明的暗流,在这退朝的路上,无声地涌动着,预示着大明朝堂之上,一个旧时代的终结,和一个新时代的……混乱开端。
钱谦益的官轿,平稳地穿过京城的大街小巷。
往日里,他总会掀开轿帘,看着这天子脚下的繁华景象,心中涌起一种“舍我其谁”的豪情。
他是东林领袖,是文坛盟主,这满城的读书人无不以他马首是瞻。
但今天,他只是蜷缩在轿中,双目紧闭。
轿外的喧嚣,车水马龙,叫卖吆喝,都仿佛离他很远,很远。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皇极殿上,那少年天子冰冷的声音在反复回响。
业绩完成率……
投资回报率……
首席运营官……
核心用户增长率……
这些词,像是一群面目狰狞的鬼魅在他的脑海中盘旋,尖啸。
回到府邸,他挥退了所有前来问安的门生故旧,也谢绝了同僚们前来“共商大计”的请求,他把自己一个人,关进了书房。
这里是他的精神王国。
四壁的书架上堆满了经史子集,从先秦诸子到两汉文章再到宋明理学,每一本都曾是他力量的源泉。
案头的徽墨,端砚,湖笔,宣纸,都曾是他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武器。
但现在,他坐在这片书海之中,却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与恐惧。
他没有愤怒。
愤怒,是面对可以理解的..旗鼓相当的敌人时,才会产生的情绪。
而今天他所面对的,是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来自另一个维度的打击。
他终于意识到,这根本不是少年天子一时兴起的胡言乱语。
这是一种全新的,他完全陌生的统治逻辑。
一种冰冷、严酷、不近人情,却又……自成体系的逻辑。
这种逻辑,像一把锋利无比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他们士大夫阶层那件华丽的..用“道德”和“清议”织就的外袍,露出了其下苍白而虚弱的内里。
它无视了他们引以为傲的道德高地,无视了他们数代人积累下来的清流名望。
它只看一样东西——冰冷的数据,和可以被量化的结果!
“礼部一年一百二十万两的‘投资’,‘回报率’在哪里?”
皇帝的这句话如同魔咒,在他的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响起。
他惊恐地发现,自己,以及自己所代表的整个阶层,竟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们可以说教化是无价的,是功在千秋的。
但他们拿不出任何实质性的东西,来证明这一百二十万两,花得“值”!
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这不仅仅是一次政治上的失利。
这是对整个士大夫阶层,存在价值的根本性的颠覆。
千百年来,士大夫以“代天子牧民”为己任,他们是道德的化身,是规则的制定者和解释者。
他们的权力,来源于对“道”的垄断。
而现在,
皇帝用一种全新的“术”,绕过了他们的“道”,直接开始衡量“利”!
如果治国安邦的标准,不再是“仁义”与否,而是“高效”与否;如果评判一个官员的标准,不再是“德行”高下,而是“业绩”好坏……
那么,他们这些读了一辈子圣贤书,以道德文章安身立命的人,还有什么用?
钱谦益的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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