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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杂货店旁的修表铺与带机油味的指尖晨光里社区的 “便民杂货店”,铁皮棚顶在清晨的薄雾里泛着冷光,棚檐下挂着串风干的红辣椒,是去年秋天街坊送的,现在还透着点艳色。柜台后的搪瓷盆里,散装盐粒沾着晨露,泛着细碎的光,我用竹勺轻轻拨弄,盐粒碰撞发出 “沙沙” 声,混着热饮机 “嗡嗡” 的运转声,成了社区清晨的第一支小调。
每天早上 7 点整,菜市场旁那间老平房里总会准时传来 “咔嗒 — 咔嗒” 的声响 —— 不是钟表走针的轻响,是马文才推开修表铺木门的声音。那扇木门是 1986 年修表铺开张时,师傅带着马文才一起打的,门框用的是老松木,现在木纹里还嵌着当年没磨平的木刺。合页锈得发黑,轴芯处却总泛着机油的亮泽,马文才每天都会从修表台的铜盘里挑出两滴最清亮的机油,滴在合页缝里,动作轻得像给婴儿喂药:“别让门响吵着楼上的张奶奶,她心脏不好,上次楼道里掉个花盆,她都心悸了半天”。滴完机油,他还会用食指蹭蹭合页,确认油渗进去了,才轻轻推上门试了试,直到门轴只发出极轻的 “吱呀” 声,才满意地笑。
门楣上挂着块梨木牌,刻着 “文才修表” 四个楷体字,是师傅 1986 年亲手刻的。当时马文才刚满 23 岁,跟着师傅学了 5 年修表,师傅说 “你手艺成了,得有块招牌,这木牌跟着你,就像我跟着你一样”。木牌边缘被岁月磨得圆润如鹅卵石,木缝里嵌着早年修表时溅的机油,形成深浅不一的褐色纹路,像幅迷你的时光地图 —— 最深处那道是 1992 年修一块老座钟时溅的,当时机油从表芯漏出来,洒了满手,顺带溅到了木牌上;浅点的那道是 2008 年修电子表时弄的,当时他正教刚上小学的孙女认零件,孙女不小心碰倒了机油瓶。马文才每天开门后,都会用块洗得发白的旧眼镜布擦一遍木牌,从 “文” 字的起笔擦到 “表” 字的收笔,每个笔画都擦得发亮,擦完还会对着木牌小声说:“师傅,今天又要麻烦您看着我修表了,昨天梦见您说我装游丝太急,今天我肯定慢下来”。
他穿着件藏青色对襟褂子,是老伴 1990 年用的确良布料做的,当时的确良是稀罕货,老伴托在纺织厂的表姐弄了半米,连夜赶制出来,说 “你修表要体面,别总穿打补丁的”。现在布料已经泛白,袖口磨出了毛边,他就用同色的细棉线缝了圈窄边,针脚细得像钟表游丝,每厘米能缝 8 针 —— 那是老伴没犯白内障时教他的,“缝边要跟着布的纹路走,斜纹布就斜着缝,平纹布就直着缝,才不容易开线”。现在衣襟上还沾着点淡褐色机油,是早上拆张奶奶的老怀表时蹭的,机油印子呈不规则的圆形,像朵小小的墨菊,他却舍不得洗,说 “这是表芯里的老机油,1978 年的上海牌怀表,里面的机油都带着股老木头的味,洗了可惜”。
左手牵着老伴的手,她的手指关节肿得像发面馒头,是年轻时在纺织厂捻棉纱落下的关节炎。1979 年她进纺织厂,每天要捻 8 小时棉纱,手指要反复勾线,时间长了关节就变形了。现在她掌心总攥着块磨得发亮的鹅卵石 —— 是 2004 年他们在长江边散步时捡的,当时江水刚退,沙滩上留着好多鹅卵石,老伴挑了块最圆的,说 “这石头像块小表盘,上面的纹路像时针分针,以后我看不清表了,摸它就像摸时间”。现在石头被攥得温润如玉,边缘的棱角全磨平了,表面还留着她掌心的温度。马文才每天都会帮她把石头放进贴身的布袋里,布袋是用孙女 2015 年的旧围巾改的,淡粉色,上面绣着朵小梅花,是老伴视力还能看清时绣的,现在梅花的花瓣有点褪色,却依旧鲜活。“贴着心口放,石头能暖点,你攥着也舒服”,他每次放的时候,都会轻轻拍两下老伴的胸口,像在确认石头放稳了。
右手攥着张泛黄的 “今日维修重点” 纸条,是用 1980 年代的方格稿纸写的,纸边已经发脆,边缘被反复折叠,折痕处磨得快透光了 —— 这张纸他用了三年,正面写满了维修记录,背面还记着老伴的用药时间。字迹用英雄牌钢笔写得工整,墨色有点淡,是去年在杂货店买的廉价墨水,“贵的墨水要 8 块钱一瓶,这瓶才 3 块 5,虽然淡点,写出来的字也清楚”。某行画着个小怀表图案,怀表的表链画了 3 节,每节都画了个小圆环,表壳上还画了个小太阳,太阳的光线画了 6 道,旁边注着 “张奶奶:1978 年上海牌,换游丝(要找 1.2 毫米的蓝钢游丝,别拿错,上次拿成 1.0 毫米的,装上去走时不准)”,括号里的字比正文小一圈,是他前晚熬夜补的,怕早上记不清游丝的型号,补字的时候,他特意戴了老花镜,笔尖离纸只有 1 厘米,写得格外慢。
修表铺的玻璃窗上,贴着层薄薄的水雾,是早上煮开水时熏的。马文才每天都会用块旧眼镜布擦出一块直径 20 厘米的透明区,擦得格外仔细,连边角的水雾都要抹干净:“得让街坊看见里面的动静,知道我在,他们才放心把表送来。上次王大爷路过,看见我在修表,才敢把他父亲的老怀表拿来”。玻璃窗右下角贴着张褪色的红纸,写着 “修表价目:换电池 10 元(用南孚电池,别用杂牌的),洗油泥 30 元(洗三遍,保证干净),换游丝 50 元(蓝钢游丝,耐用)”,是他孙女 2018 年上小学时写的,字歪歪扭扭,“修” 字的竖钩还写歪了,却用红笔描了三遍,现在纸边卷得像波浪,他用透明胶在四角粘了固定,胶水上还沾着根细棉线,是上次缝门帘时不小心蹭的,“这是娃写的第一份价目表,当时她还问我‘爷爷,换电池为什么比洗油泥便宜呀’,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好笑”。
推开门进去,最先闻到的是机油混着绒布的味道 —— 机油是修表专用的,带着淡淡的松木香,是从苏州一家老钟表厂买的,每次买都要攒半个月的钱;绒布是孙女小时候的围巾改的,洗得发白,却总带着股阳光的暖香,是去年夏天晒在楼顶时吸的太阳味。墙上钉着块松木版,是 2000 年儿子帮着钉的,木板上钻了 12 个小孔,每个孔里插着根细铁钉,挂着十几块待修的钟表:有掉了表蒙的 1990 年代 “北京牌” 机械表,表壳上还刻着 “劳动光荣”,是当年工厂发的奖品;有指针停在 “5:20” 的情侣电子表,表带上还留着情侣的名字缩写 “L&Y”,是 2020 年一对小年轻吵架时摔的,现在和好了,特意来修;最显眼的是个玻璃裂了缝的老座钟,钟摆上刻着 “1983”,钟面上的罗马数字 “Ⅻ” 已经褪色,马文才用红漆描了一遍,漆是去年刷门窗剩下的,有点稠,他特意加了点松节油调稀,“这是我和老伴的结婚纪念钟,当年托了三个亲戚才弄到工业券,花了 12 块 5 毛钱,相当于我当时半个月的工资,走了 40 年,跟咱们的日子一样,不能停”。座钟的钟摆每天都会 “咔嗒” 响,马文才说 “这声音像心跳,听着就踏实”。
屋里最显眼的是那张用了 38 年的修表台,台面是用整块的老榆木做的,是师傅 1986 年从老家拉来的,当时师傅说 “老榆木结实,能陪你一辈子”。木质坚硬,被岁月磨得发亮,泛着琥珀色的光泽,能隐约映出人影 —— 凑近看,还能看见台面上细小的划痕,是多年来放工具、拆零件留下的:最深那道是 1995 年修一块老怀表时,镊子掉在台上划的;浅点的那道是 2010 年孙女来玩,用铅笔尖划的。台角用钢锯条刻着 “1986.3.15”,是修表铺开张的日子,刻痕深约 2 毫米,里面嵌着机油,像给时光盖了枚深色的印章。马文才每天都会用指尖摸一遍刻痕,指尖的温度能让机油微微融化,“这日子比我的生日还重要,当年师傅把这张台子传给我时,说‘守着它,就能守着饭碗,守着人心’,我这一辈子,还真没辜负师傅的话”。
台面上嵌着 12 个圆形凹槽,每个凹槽直径 5 厘米,深 1 厘米,是 1986 年马文才用钻头一点点钻出来的,当时没有电钻,全靠手拧,钻了整整三天,手上磨出了三个水泡。边缘打磨得光滑无刺,用手摸上去像婴儿的皮肤。最小的凹槽里放着三把镊子,分别是 0.5 毫米、1 毫米、2 毫米的,镊尖亮得能反光,是用医用不锈钢做的,“这种钢软硬度刚好,夹小齿轮不会滑,也不容易断”。0.5 毫米的镊子柄上缠着圈红棉线,是去年镊子柄有点滑时缠的,棉线已经发黑,上面还沾着点机油,他却舍不得换,“缠久了有手感,换了新线反而夹不准,上次换了新线,夹游丝时差点弄断”。
中间的凹槽里放着套螺丝刀,共 6 把,刀头细得像绣花针,最小的刀头直径只有 0.3 毫米,是用来拧表芯里的微型螺丝的。木柄是用酸枣木做的,是 1998 年马文才在山上捡的酸枣树桩,自己打磨的,被他攥了 38 年,已经形成了温润的包浆,木柄上还留着他右手食指的浅痕 —— 是年轻时握刀太用力,压出的印子,现在每次拿起螺丝刀,食指都会下意识地贴在浅痕处,“这样才知道刀头朝哪个方向,不用看也能拧螺丝,上次停电,我摸着这道痕,照样把表芯的螺丝拧下来了”。
最大的凹槽里是个铜制工具盘,直径 15 厘米,分了 6 个扇形小格,每个格子边缘都刻着对应的零件名称:“游丝”“表蒙胶”“小齿轮”“螺丝”“弹簧”“密封圈”。铜盘是师傅传给他的,底部刻着 “匠心” 二字,是师傅用篆刻刀刻的,字体呈隶书,笔画间还留着师傅当年刻错后修改的细痕 ——“匠” 字的最后一笔原本短了点,师傅又补了一刀,现在还能看见补刻的痕迹。现在铜盘沿缺了个小口,是去年修张奶奶的老怀表时,不小心摔在修表台上磕的,他用细砂纸磨了整整一下午,从粗砂纸换到细砂纸,把缺口磨得圆润,“虽然缺了块,却像师傅在提醒我,修表要稳,不能急,上次急着赶工,就把这铜盘摔了”。
修表台正中央,放着块磨破边缘的放大镜,银色镜框锈得发暗,是 1988 年师傅送他的生日礼物,当时师傅说 “你眼神好,但修细活还是得用放大镜,别把眼睛熬坏了”。他用细铜丝在镜框断裂处缠了两圈,铜丝接口处还特意拧了个小圆环,怕刮到手。镜片直径 8 厘米,边缘有道浅痕,是去年修张奶奶的老怀表时,镊子没拿稳,摔在台面上磕的。他每次用放大镜前,都会先对着晨光转两圈,找到没划痕的区域,再架在鼻梁上:“别让划痕挡了齿轮,不然容易看走眼,把好零件当成坏的扔了,上次就因为没注意划痕,差点把一根好游丝扔了”。
放大镜的木柄上,还留着他右手食指的浅疤印 —— 是 25 年前修一块 1950 年代的老怀表时,被镊子尖扎的。当时那块怀表的表芯锈得厉害,他用镊子挑锈迹时,镊子滑了,尖扎进了食指,流了好多血,他只用块干净的布条裹了裹,继续修表,直到把表修好才去诊所包扎。现在疤痕呈淡粉色,像条细小的蚯蚓,每次捏细小齿轮时,食指还会下意识蜷一下,像在避开旧伤,却一点不影响速度,“疤痕记着错,以后就不会再犯同样的错了,这疤痕跟着我 25 年,提醒我修表要心细”。
我整理货架时,总看见他在修表台前弯着腰,头几乎贴在放大镜上,后背形成一道弧度,像座小小的拱桥。给张奶奶修 1978 年的上海牌怀表,他会先把怀表放在铺着淡粉色绒布的托盘里 —— 绒布是孙女小时候的围巾改的,洗得发白,却格外柔软,“老怀表的表壳薄,绒布能防磕碰,不然磕出个坑,就再也弄不平了,张奶奶说这表是她老伴参军时带的,当时过湘江时,表掉进水里,捞上来还能走,现在可不能被我磕坏了”。
他从铜盘里拿出软毛刷,刷毛是用羊毫做的,细得像蚕丝,是他 1990 年在苏州买的,当时花了 5 块钱,现在刷毛有点秃了,他却舍不得扔,“羊毫软,扫灰尘不会伤表盘”。蘸着浓度 75% 的医用酒精,轻轻扫过表盘上的灰尘,酒精挥发时带着淡淡的凉意,“奶奶您这表有年头了,表盘漆脆,得轻着来,不然掉了漆,全中国都找不到一样的漆来补,上次修一块 1965 年的老表,表盘漆掉了点,我找了半年才找到相近的漆”。刷完灰尘,他用专用开表器卡在表壳边缘的细缝里,开表器是师傅传的,铜制的,现在已经有点变形,他每次用都要调整角度,“开表盖要顺着表壳的纹路转,不然容易把表壳拧变形,上次有个年轻人自己修表,把表壳拧裂了,最后还是我帮他补的”。手腕轻轻一旋,动作慢得像怕吵醒表芯里沉睡的时光,表盖 “啪” 的一声轻响,打开了,里面的表芯泛着淡淡的铜绿,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取出的表芯放在铺着白纸的小盒里,白纸是用废旧作业本裁的,是孙女小学时的作业本,上面还留着 “a、o、e” 的拼音,他舍不得用新纸,“旧纸吸油,表芯放在上面不会沾油污,新纸太滑,表芯容易滑下来”。每个零件都按拆解顺序摆好,从表蒙到游丝,一共 18 个零件,摆得整整齐齐,纸上还用铅笔标着序号:“1 是表蒙(玻璃材质,易碎,放在最左边),2 是表盘(象牙白,怕酒精,别碰酒精棉),3 是游丝(蓝钢材质,怕摔,单独放小绒布上)……”,序号旁边还画着小小的示意图,比如游丝的形状、齿轮的齿数,怕自己记混零件的位置。
帮李叔洗 2010 年的机械表油泥,他会先把表芯放进盛着专用洗油剂的玻璃皿里,玻璃皿是 1970 年代的医用烧杯,杯壁上还印着 “上海医疗器械厂” 的字样,是他从社区医院废品堆里捡的,当时杯子破了个小口,他用玻璃胶补好了,现在还能用。他用细针轻轻拨弄齿轮,针是用缝衣针磨的,针尖细得能挑出齿轮齿缝里的油泥,“叔您这表是天天戴的,油泥堵了齿轮,得洗三遍才干净,第一遍洗表面的油泥,用软毛刷;第二遍洗齿缝里的,用细针挑;第三遍洗轴眼里的,用注射器滴洗油剂,洗太急伤零件,上次有个小伙子让我半小时洗完,结果轴眼里的油泥没洗干净,没几天表又停了”。
洗完后,他会用吹风机最小档吹干表芯,吹风机是 2015 年儿子淘汰的,现在开关有点接触不良,他每次用都要拍两下。风嘴套着截细塑料管,是从废旧的圆珠笔上拆的,“塑料管能把风聚在一起,吹得更准,还能防止风大吹飞小齿轮,上次没套塑料管,吹飞了个小螺丝,找了半天没找到,最后只能用备用的”。吹干后,他用镊子夹着新机油,滴在每个齿轮轴上,每滴油量都控制在 0.05 毫升左右 —— 他特意用个小量杯量过,“多了粘灰,少了干磨,得正好,像给娃喂饭,多一口少一口都不行,上次给一个老座钟滴多了机油,结果钟摆粘住了,走不动了”。
遇到来修电子表的年轻租客小周,他也不嫌弃 “不值钱”。小周的网红电子表是塑料壳的,表盖已经有点变形,是上次摔在地上弄的,他拆表时特意用块软布垫在下面:“姑娘你这表壳是塑料的,别用蛮力掰,容易裂,我给你垫块布,能缓冲点力气,上次有个学生的表壳就是掰裂的,最后只能用胶水粘”。换完电池,他还帮她调准时间,指着表盘上的数字说:“这表电池能用两年,别总用快充充电器,电流太大伤电路,上次有个小伙子用快充充电子表,结果电路烧了,表直接废了。下次没电了再来找我,比外面的修理店便宜 5 块,还能用好电池,外面有的店用杂牌电池,用三个月就没电了”。小周要多给 10 块钱,说 “马叔您这么细心,多给点是应该的”,他却摆手,从铜盘里拿出块透明表蒙胶,帮她把表盖粘牢:“说好 10 块就是 10 块,多收了我心里不安,这胶是送你的,以后表盖松了,自己就能粘,记得别粘太多,不然会流到表盘上”。
老伴大多时候坐在修表铺角落的藤椅上,藤椅是儿子 2010 年淘汰的,当时儿子买了新沙发,就把这藤椅送给了马文才。椅面的藤条断了两根,马文才用细藤条补好,藤条是他从郊外的藤丛里砍的,自己去皮、晒干,补了整整一下午。还在上面铺了块厚棉垫 —— 是李婶去年冬天织的,淡灰色,印着小钟表图案,每个钟表的指针都指向 “12”,“李婶说,12 点是一天的中间,代表日子平平安安,她织的时候,还特意问我老伴喜欢什么图案,说要织个讨喜的”。棉垫边缘缝着圈细花边,是李婶用钩针勾的,现在花边有点松了,马文才每次都会帮着理一理。
她手里总攥着本 “视力训练本”,是马文才用 2020 年的废旧挂历做的,封面贴了张他们年轻时的合照 ——1983 年结婚时拍的,照片上的马文才穿着中山装,老伴穿着红衬衫,笑得很开心。训练本每页画着不同大小的钟表图案,最大的表盘直径有 10 厘米,数字是用红色马克笔写的,笔画粗得像小拇指,是马文才戴着老花镜画的;最小的表盘只有 3 厘米,数字是用黑色细笔写的,笔画细得像头发丝。马文才每天都会陪她认 10 分钟:“你看,这是 12,长针指这就是 12 点,咱们从 12 点开始认,慢慢来,不急,上次你认了三天就记住 12 了,这次肯定也快”。认的时候,他还会用手指着数字,慢慢移动,像钟表的指针在走。
有次老伴突然指着最小的表盘哭,眼泪滴在 “12” 字上,晕开一小片黑痕:“文才,我连 12 都看不清了,以后你修表,我连帮你递工具都做不到了,上次你让我递镊子,我把螺丝刀递过去了,还差点掉在你手上”。马文才赶紧蹲在她身边,用袖口擦她的眼泪,袖口是藏青色的,擦完留下淡淡的泪痕,他却不在意:“不怕,你能陪着我就好,递工具的活我自己来,你帮我看着表,别让灰尘落在上面,就是帮我大忙了。上次你帮我看着表芯,我才敢去厕所,不然表芯落了灰,又要重新洗”。他还把铺里的老钟表都摆在她面前,从最大的座钟到最小的怀表,一个个放在她手里,让她摸表盘的纹路:“你看,座钟的表盘是圆的,边缘有花纹;怀表的表盘是扁的,边缘是光滑的,以后你摸着手感,就知道是什么表了”。陪她认到夕阳西下,修表台上的机油都凉了,他却没顾上吃午饭,只给老伴买了个热馒头,自己啃了块早上剩下的凉馒头,凉馒头有点硬,他嚼了好久才咽下去。
中午 12 点,他会锁上修表铺的门,锁是 1986 年的弹子锁,钥匙已经磨得发亮,齿痕都快平了,他每次锁门都要转三圈,确认锁牢:“里面的零件怕潮,上次下雨没锁好门,雨水飘进来,弄湿了一块老怀表的表芯,我烘干了三天才修好”。带老伴来杂货店买馒头时,他总会让老伴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台阶上还留着早上扫的落叶,他用脚把落叶拨到一边,“爷爷坐在这等着,别走开,阿婆买完馒头就回来”。他走了几步,又回头叮嘱:“别跟陌生人走,要是有人问你,你就说等马文才,他马上就来”,老伴点点头,挥了挥手里的鹅卵石,意思是 “我等着”。
有次下暴雨,雨点砸在铁皮棚上 “噼啪” 响,他正在给老伴喂药,突然想起修表铺的窗户没关严,拉着老伴就往铺里跑。裤脚全湿了,雨水顺着裤管往下滴,在地上留下一串水印,却先检查台面上的零件盒,用塑料布把零件盒裹得严严实实,裹了两层,才去关窗。窗户的插销有点锈,他用手掰了半天没掰开,最后用螺丝刀撬了一下才关上。回来时手里还攥着块被雨水泡软的馒头 —— 是早上没吃完的,放在修表铺的抽屉里,他舍不得扔,说 “泡点热水还能吃,扔了太浪费,咱们年轻时,连这样的馒头都舍不得吃,有次我和师傅修表到半夜,就分了一块干馒头,师傅还让我多吃点”。
张奶奶总把攒的旧钟表拿来,用块蓝布包得严严实实,布角还打了个结,是怕路上掉出来:“文才,这些表你看看,能修就修,不能修你留着拆零件,别浪费,上次我把一块老闹钟扔了,你还说我可惜”。蓝布里面有 1960 年代的 “马蹄表”,表壳上的漆已经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铜色;有 1980 年代的 “海鸥牌” 机械表,表蒙裂了道缝,是当年她儿子结婚时买的;甚至还有个掉了指针的老怀表,表壳上刻着 “民国三十年”,是她公公当年用的。
马文才都会坐在修表台前,用放大镜仔细检查每个零件,先看表壳有没有变形,再看表芯有没有锈迹,最后看齿轮能不能转动。能修的就修好,给张奶奶送回去时,还会用绒布包好,绒布是孙女的旧围巾,“奶奶您这表修好了,走时准,您戴着它,就像看见当年的日子,上次您说这表是您儿子结婚时戴的,现在修好了,您儿子回来也能戴”;不能修的就拆出能用的零件,分类放在小盒子里,盒盖是用废旧药盒做的,上面贴着手写的标签:“1975 年闹钟齿轮,适用于上海牌,齿数 18;1980 年机械表游丝,长度 1.5 毫米,蓝钢材质”,标签上的字写得工工整整,怕自己以后记不清,还特意用红笔标了重点。
李婶织了双灰色毛线手套,送他时顺带帮他缝修表铺的门帘:“你这门帘漏风,冬天修表冻手,我给你加层绒,暖和,上次我看见你修表时手都冻红了”。门帘是用李婶的旧被套改的,蓝底白花的布料,是 1998 年她女儿结婚时盖的,现在有点褪色,却依旧好看。缝的时候还特意留了个巴掌大的小口袋,“能放你的维修纸条,别总攥在手里,容易磨破,上次我看见你的纸条都快磨烂了”。李婶缝门帘时,马文才就在旁边帮着穿线,李婶眼神不好,穿针总穿不进去,马文才就帮她穿,两人聊着家常,从社区的新鲜事聊到年轻时的日子,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暖烘烘的。
马文才戴手套时,会先把左手无名指上的铜戒指摘下来 —— 那是师傅 1986 年传给他的,当时他刚出师,师傅说 “这戒指跟着我 30 年了,现在传给你,戴着它,就像我在你身边一样,修表要守匠心,别贪快,别贪多”。戒指内侧刻着 “匠心” 二字,铜色已经变成深褐色,戒指圈被他戴得有点变形,却总被他用软布擦得发亮,修表时再戴上,说 “师傅的念想,得贴着工具才安心,这样修表才不会出错,上次我没戴戒指,修表时就装错了个齿轮”。
有次社区搞 “时光展”,他带着老伴和街坊一起展出老钟表。展台上铺着他孙女的旧围巾,淡粉色的绒布上,摆着十几块修好的老钟表,每块表旁边都放着张小纸条,写着表的故事。老伴虽然看不清表盘,却能说出每块表的来历:“这块上海牌机械表,是文才给我修的第一块表,那年我 30 岁生日,他攒了半个月工资买的,当时要凭票,他托了同事才弄到,我戴了 5 年,后来给了我女儿,现在女儿又给了外孙”“这个老座钟,是我们结婚时买的,花了 12 块 5 毛钱,相当于他当时半个月的工资,有次家里停电,全靠这钟看时间,现在走时还准,比现在的电子钟还靠谱”。
台下街坊笑着鼓掌,有个穿牛仔裤的年轻人举着手问:“阿姨,您记不清表盘,怎么能记得这么清楚这些事呀?” 老伴摸了摸手里的鹅卵石,笑着说:“这些表藏着我和文才的日子,日子记在心里,比记表盘清楚,就像这石头,我天天摸,闭着眼睛都知道它的形状”。马文才站在旁边,红了眼眶,悄悄用袖口抹了把眼泪,袖口沾着的机油在脸上留下淡淡的印子,他却没在意:“没想到她还能记得这些,比记我的手机号还清楚,这些表没白修,日子也没白过”。
傍晚收摊时,他会把修表工具一个个放回对应的凹槽,动作慢却精准,像在完成某种神圣的仪式。镊子要尖朝左,与凹槽边缘呈 45 度角;螺丝刀要柄朝右,刀头朝上;铜盘要放在凹槽正中央,每个小格对齐凹槽的刻度,“工具放对位置,下次用的时候才好找,就像日子,得理顺了,才能过得踏实,上次我把镊子放错了凹槽,找了半天,耽误了修表”。然后牵着老伴慢慢走回家,路过杂货店时,我有时会多给他个热包子,他却不肯要:“已经买过了,你留着卖吧,赚钱不容易,你还要供娃读书,上次你说娃要交学费,我还帮不上忙”,实在推不过,就会把包子掰一半给老伴,自己留一半,说 “分着吃才香,就像咱们年轻时,有块糖都要分着吃,有次我和师傅修表赚了块桃酥,我们分着吃,师傅只吃了一小块,全给我了”。
有次他拆张奶奶的老怀表时,手指被镊子尖扎破,渗出血珠,滴在表芯的齿轮上,齿轮上的铜绿被血染红,像朵小小的红花。他赶紧用嘴吸了吸,再用酒精棉擦干净,怕血渍粘在齿轮上影响走时,“这表太金贵,不能有一点瑕疵,张奶奶把它当宝贝,我要是修坏了,可对不起她”。却还是坚持把表修好才收摊,我递过去创可贴,他却笑着摆手:“小伤,机油能消毒,比创可贴管用,你看我这手上的疤,都是表芯给我盖的章,越多越说明我修的表多,上次师傅说‘手上没疤,不算真正的修表匠’”。
二、齿轮旁的小忙碌与掌心的温度
再次醒来时,指尖传来一阵熟悉的机油味 —— 是刚摸过表芯齿轮的缘故,机油带着淡淡的松木香,钻进鼻腔,像回到了修表铺的清晨。我猛地睁开眼,台灯的光落在修表台上,泛着暖黄的光,台面上的淡粉色绒布托盘里,18 个怀表零件按序号摆得整整齐齐,最上面的游丝泛着蓝钢的冷光。
我坐在修表台前,左手无名指上戴着那枚铜戒指,内侧的 “匠心” 二字硌着皮肤,有点痒,却格外踏实 —— 这戒指的重量,是 38 年的时光沉淀;右手攥着把 0.5 毫米的细镊子,镊尖夹着根蓝钢游丝,游丝细得像头发丝,稍微用力就会弯成弧形,反射着台灯的微光,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游丝在镊子尖的轻微颤动,像生命的脉搏;身上穿着那件藏青色对襟褂子,领口沾着的机油味,是 1978 年上海牌怀表的味道 —— 我变成了马文才。
“文才,我看不清 12 了”,身边的老伴坐在藤椅上,手里举着本 “视力训练本”,声音带着点委屈,像个没认对字的孩子,眼里含着泪,泪珠在台灯下泛着光,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训练本的纸页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我转过头,看见她头发白了大半,额前的碎发垂下来,沾着点修表台上的机油,形成小小的褐色斑点,像岁月不小心洒下的墨滴;她的手有点抖,训练本被翻到画着最小表盘的那页,“12” 的数字已经被她的指尖摩挲得有点发白,她的手指在 “12” 的位置反复摩挲,指尖的茧子蹭着纸页,发出轻微的 “沙沙” 声,却总找不准数字的轮廓,每次指尖划过 “12”,她都会皱皱眉,像在努力回忆。
“别急,咱们慢慢看,不着急”,我放下镊子,游丝轻轻放在绒布上,怕碰断 —— 这根游丝找了半个月,不能有一点闪失。起身走到她身边,蹲下来把训练本举到她眼前 30 厘米处,手臂有点酸,是常年握工具留下的劳损,“太远了看不清,太近了伤眼睛,这个距离正好,上次医生特意量过的”。我用右手的食指指着 “12” 的刻度,指尖避开数字,怕挡住她的视线,指尖的温度透过纸页传过去,“你看,这是 12,像个小太阳,你记得咱们在长江边捡的那块石头吗?上面的纹路就像这个太阳,咱们从太阳开始认,认会了 12,再认 6,好不好?”
她点点头,眼睛盯着我的手指,慢慢眯起眼睛,眼尾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盛开的菊花。她看了足足半分钟,瞳孔慢慢聚焦,才小声说 “12…… 太阳”,声音很轻,却带着惊喜,嘴角轻轻翘了起来,像朵慢慢绽放的小菊花。我心里松了口气,用手摸了摸她的头,她的头发有点软,带着点洗发水的淡香,像小时候摸孙女的头一样:“对,是太阳,咱们家的日子,就像这 12 点的太阳,暖暖的,不会凉。上次你认对 12 的时候,还跟我说要把石头画在表盘上呢”。
手机在对襟褂子的内袋里震动,是张奶奶发来的微信,手机放在内袋里,贴着心口,震动的感觉传进心里,有点痒。我掏出来一看,语音里带着点耳背的沙哑,还夹杂着收音机的戏曲声 —— 是张奶奶爱听的《天仙配》,“文才啊,我那老怀表能不能今天修好?明天是我孙子成人礼,我想把表传给他,让他记着咱们老辈的日子,别忘了根。他爷爷要是还在,肯定也想看着孙子戴这表”。语音里,张奶奶的声音有点哽咽,我能想象到她拿着手机,对着屏幕说话的样子。
我摸了摸口袋,里面只剩 100 元钱 —— 是昨天修三块电子表赚的,每块 10 元,共 30 元,加上之前攒的 70 元,总共 100 元。钱被我用橡皮筋扎着,放在贴身的口袋里,带着体温。够买老伴的眼药水(85 元一瓶,是医生推荐的进口药,说对白内障好,上次用国产的,老伴说眼睛疼),再给她买个肉包(5 元,是杂货店刚出锅的,她最爱吃),剩下的 10 元得留着买修表用的小螺丝,昨天修表时不小心掉了颗,得补上,不然下次修表没零件。
“你在这等着,我修完张奶奶的表,就带你去买肉包,热乎的,你最爱吃的那种,里面的肉馅多,还放了葱花”,我帮老伴把训练本放进藤椅旁的布袋里,布袋是淡粉色的,绣着小梅花,梅花的花瓣有点卷,是去年洗的时候揉的,“别弄丢了,这里面有咱们的结婚照片,丢了就找不回来了,上次你把布袋落在菜市场,我找了整整一下午才找到”。又把那块磨圆的鹅卵石塞进她掌心,石头还带着我的体温,“摸着手感熟,别松开,阿婆在,不会让你走丢的,要是有人问你,你就说等马文才”。她点点头,把鹅卵石攥得紧紧的,指节都泛白了,像攥着块稀世珍宝,还把石头贴在脸颊上,蹭了蹭,像在确认。
回到修表台前,我重新拿起镊子,夹起那根蓝钢游丝。放大镜架在鼻梁上,镜片的划痕刚好避开游丝,能看清它的每一圈弧度 —— 这根游丝的直径 1.2 毫米,每圈的间距 0.5 毫米,是苏州老钟表厂的老师傅手工做的,上次拿错了 1.0 毫米的,装上去表走得太快,每天快 15 分钟,这次绝不能再错。我屏住呼吸,胸口有点闷,是紧张的,把游丝轻轻挂在表芯的夹板上,手指有点抖 —— 不是因为老了,是怕弄断这根 “时光的线”。张奶奶说这表是她老伴当年参军时带的,跟着他过湘江、渡长江,枪林弹雨中都没丢,现在要传给孙子,里面藏着三代人的记忆,“要是修不好,我对不起张奶奶,也对不起这表里面的日子,更对不起师傅教我的手艺”。
固定游丝时,镊子尖不小心蹭到了表芯的夹板,夹板上的铜绿被蹭掉一点,露出里面的黄铜色。我的手指被划了一下,渗出血珠,滴在淡粉色绒布上,像朵小小的红花。我赶紧用嘴吸了吸,血腥味混着机油味,有点怪,却很熟悉 —— 这是修表匠的味道。把血擦掉,再用酒精棉擦干净手指,怕血渍粘在零件上,“这表太金贵,不能有一点瑕疵,不然对不住张奶奶的信任,上次她把表拿来时,还跟我说‘文才,这表就交给你了,我信你’”。
继续调整游丝的松紧度,每调一下,就用嘴轻轻吹吹表芯,怕有灰尘粘上去。放大镜下,游丝的弧度慢慢变得均匀,像时光的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我用小螺丝刀轻轻拧动夹板上的螺丝,螺丝刀的木柄贴着掌心,传来熟悉的触感,螺丝慢慢拧紧,游丝的颤动变得平稳。再用镊子拨动游丝,游丝轻轻晃动,发出轻微的 “嗡嗡” 声,像小虫子在唱歌 —— 这是游丝安装好的信号,我心里松了口气,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像老座钟的钟摆。
刚把表芯装回表壳,手机又震动了,是老伴发来的消息,是社区志愿者小李帮忙发的:“文才,我看不清药盒上的字,不知道该吃哪片药,你快回来看看,药盒上的字太小了,我摸了半天没摸对”。我心里一慌,手里的镊子差点掉在修表台上 —— 老伴的眼药水每天早上 8 点要滴,现在已经 7 点 40 分了,她还没滴药,要是耽误了,视力可能会更差,医生说 “按时滴药才能控制白内障发展,不能断,上次断了两天,她就说看东西更模糊了”。
我加快速度,把表蒙小心地扣在表壳上,表蒙是新配的,透明无划痕,是昨天在钟表零件店买的。用专用胶水在表蒙边缘涂了一圈,胶水是透明的,涂得均匀,“不能涂太多,不然会流到表盘上,上次涂多了,流到表盘上,擦了半天才擦掉;也不能涂太少,不然表蒙会松,容易掉”。涂完胶水,用软布擦干净表盘上的指纹,指纹是刚才装表芯时蹭的,有点油,擦了三遍才擦干净。再用镊子夹着块小棉球,轻轻擦去表壳上的机油,让表壳恢复原来的光泽,表壳上的铜绿被擦得发亮,像时光的铠甲。
然后把怀表放进淡粉色绒布盒子里,盒子是孙女小时候的首饰盒改的,里面铺着绒布,绒布上还留着孙女戴过的小发卡的痕迹,“这样表不会被碰坏,张奶奶拿回去也好看,她孙子看见肯定喜欢”。锁好修表铺的门,钥匙转了三圈,确认锁牢,才往家跑。路上的风有点凉,吹在脸上,带着点菜市场的烟火气 —— 有卖包子的麦香,有卖蔬菜的清香味,还有卖鱼的腥味,这些味道混在一起,是社区的味道。
路过杂货店时,我赶紧进去买了个肉包和一瓶眼药水,肉包还冒着热气,烫得我手心有点疼,却舍不得放手。老板笑着说 “马叔,又给阿姨买肉包啊?今天的肉馅多,还放了她爱吃的葱花”,我点点头,付了 90 元,口袋里只剩 10 元,攥在手里有点硌,却很踏实 —— 至少老伴的药有了,肉包也有了,不用让她再等。
到家时,老伴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药盒,药盒盖已经打开,里面的药片散在手心,她的眼泪滴在药片上,把药片都浸湿了,药片边缘有点软。我赶紧跑过去,接过药盒,把她手心里的药片放进药盒,用纸巾擦干净她的手,她的手有点凉,我用双手捂住她的手,想给她暖一暖:“别怕,有我呢,以后我每天早上帮你滴药,不用你自己弄,再也不会让你看不清药盒了。上次让你自己滴,你滴到了脸上,还说眼睛疼,我再也不让你自己弄了”。
我从药盒里倒出一滴眼药水,左手轻轻扒开她的下眼皮,她的眼皮有点松,是岁月的痕迹。右手拿着药瓶,把眼药水滴在她的眼睛里,动作轻得像怕碰碎玻璃:“滴完闭着眼睛歇会儿,别揉,揉了会疼,上次你揉了,眼睛红了半天”。她闭着眼睛,嘴角翘了起来:“不疼,凉丝丝的,像小时候吃的薄荷糖,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感冒,你给我买薄荷糖,说能治咳嗽”。
喂她吃完肉包,肉包是热的,她吃得很慢,每口都嚼十几下,嘴角沾了点油星,我坐在旁边,用纸巾轻轻擦她的嘴角:“慢点吃,没人跟你抢,不够咱们再买,杂货店还有好多”。她摇摇头:“够了,这肉包真香,比咱们年轻时吃的肉包还香,年轻时你第一次给我买肉包,还是在火车站,当时你去外地学修表,回来给我带了个,我舍不得吃,放了两天,结果坏了,你还怪自己没早点回来”。
刚想回修表铺给张奶奶送怀表,就看见小周提着个布包走来,布包是蓝色的,上面绣着只小猫,小猫的眼睛是用黑珠子缝的,是她自己绣的,上次她说 “马叔,我绣这只猫,是因为我爷爷也喜欢猫”。“马叔,这是我爷爷留下的机械表,他说这表是当年跟我奶奶定情时买的,1990 年买的,花了他三个月的工资,现在不走了,您能帮我修好吗?我想戴着它去参加毕业典礼,让爷爷奶奶也跟着高兴,他们要是还在,肯定会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小周的声音带着点哽咽,眼里含着泪,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却没掉下来。
我接过布包,打开一看,是块 1990 年代的 “梅花牌” 机械表,表壳是金色的,已经有点褪色,露出里面的银色,表蒙裂了道缝,是上次小周搬家时摔的。我打开表盖,用放大镜看了看,发现是表芯的油泥太多,卡住了齿轮,齿轮上的油泥已经发黑,像多年没清理的灰尘,“能修,你下午来取就行,保证让它走时准,走时误差不超过 5 分钟,你戴着去毕业典礼,爷爷奶奶肯定高兴,他们在天上看着呢”。
我从布袋里掏出工具盒,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就开始修。小周蹲在旁边,看着我拆零件,眼里满是好奇,时不时问一句:“马叔,这齿轮为什么会卡住呀?”“马叔,这油泥要怎么清理才干净呀?” 我一边修,一边跟她解释:“这齿轮卡住是因为长时间没洗油泥,油泥干了就把齿轮粘住了,就像咱们的关节,长时间不活动就会僵硬。清理油泥要用细针挑,再用洗油剂洗,洗三遍才能干净”。小周听得很认真,还从包里拿出个小本子,记着我说的话,“马叔,我以后也要学修表,把爷爷的表一直修下去,传给我的孩子”。
修到一半,我想起张奶奶还在等怀表,就跟小周说:“你先在这等着,我送完怀表就回来,你帮我看着奶奶,别让她到处走,要是她想认表,你就把训练本给她,让她摸表盘,她摸着手感就能认出来”。小周摆摆手:“马叔您去吧,我帮您看着奶奶,顺便帮您整理下维修记录,您的记录本太旧了,纸都快破了,我帮您抄在新本子上,新本子是我特意买的,纸很厚,不容易破”。
我把怀表送到张奶奶家时,她正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等着,手里攥着个红色的布包,里面是给孙子准备的成人礼红包,红包上绣着 “成人快乐” 四个字,是她自己绣的。见我来,她赶紧站起来,动作有点慢,是腿不好的缘故,接过怀表,用软布擦了又擦,擦了五六遍,表壳被擦得发亮,“跟当年一样亮,我孙子肯定会喜欢,这表藏着他爷爷的故事,当年他爷爷戴着这表打仗,现在传给她,也算圆了我的心愿。我孙子要是知道这表的故事,肯定会好好保管”。她非要多给我 20 元,说 “这是给您的辛苦费,您找了半个月的游丝,太不容易了,上次我去钟表店问,他们说这游丝早就停产了,没想到您还能找到”,我硬要找回去:“说好 50 元就是 50 元,多收了我心里不安,您要是真想谢我,以后有旧表了,还拿来给我修,我就高兴了,能修老表,是我的福气”。
回到家时,小周已经帮我把维修记录整理好了,还在电脑上做了个表格,表格里有 “客户姓名”“钟表型号”“维修项目”“取表时间”“备注”,备注里还写着客户的特殊要求,比如 “张奶奶:老怀表,要小心修,传家宝”“李叔:机械表,洗油泥要干净”。“马叔,您看,这样查起来方便,以后谁来取表,搜名字就能找到,比您手写的清楚,您手写的有些字我都认不清”。她还打印了一份,用订书机订好,放在我的工具盒里,“这是纸质版,您平时修表时看,电脑里的我存在您的 U 盘里了,放在您的抽屉里,U 盘上我贴了个小标签,写着‘维修记录’”。
老伴坐在旁边,手里拿着孙女的设计草图,草图是去年寄来的,画着块带 “记忆齿轮” 的手表,齿轮上刻着 “1983”—— 是他们结婚的年份,草图的边缘有点卷,是老伴经常摸的缘故。她突然说 “这画的是手表吧?跟文才修的一样,上面的齿轮像小太阳,我记得你修的表,齿轮也是这样的”。我凑过去看,她的手指正指着草图上的 “记忆齿轮”,指尖在齿轮的齿痕上轻轻划过,眼里亮了亮,像突然看清了什么。我心里一暖,眼泪差点掉下来,用手摸了摸她的头:“对,是手表,是咱们孙女设计的,她知道你喜欢小太阳,特意在齿轮上画了太阳的纹路,以后咱们也能有块这样的表,记录咱们的日子,比如 1983 年结婚,1990 年有了儿子,2005 年有了孙女,这些日子都能记在表里”。
傍晚,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我牵着老伴在社区散步,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并肩的时光。路过修表铺时,她突然指着门楣上的木牌说 “文才修表…… 这字我认识,是师傅刻的,师傅的字真好看”。我停下来,抱着她,她的肩膀有点瘦,却很温暖,眼泪掉在她的头发上,带着点机油味和阳光味:“咱们的日子就像这表,虽然有磕磕绊绊,零件会坏,指针会停,但只要好好修,好好调,就能一直走下去,一直暖下去。就像师傅说的,‘表能修,日子也能修’”。她点点头,靠在我怀里,远处传来老座钟的 “咔嗒” 声,像在为我们的时光打节拍,一圈又一圈,永不停歇,直到岁月的尽头。
三、齿轮外的暖阳
再次醒来时,鼻尖还留着机油的淡香和肉包的麦香,手指的痛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杂货店柜台的木纹 —— 我变回了自己,手里还拿着刚整理好的袋装盐,袋口的夹子没夹紧,撒了点盐在柜台上,像撒了把细碎的时光,反射着晨光。
窗外传来巷子里的笑声,是街坊们在聊天,夹杂着孩子们的打闹声,手机在裤兜里震动,是社区群的消息,一条接着一条,像小太阳一样暖,照亮了整个屏幕:
“@所有人 天大的好消息!马叔老伴的白内障手术费凑齐了!咱们社区的街坊太给力了 —— 张奶奶把攒了三年的老怀表卖了 2000 元,那表是她公公传下来的,她说‘文才帮我修了这么多表,我也该帮他一把’;李婶织了 10 双毛线袜,在社区门口卖,一双 50 元,卖了 500 元,全捐了,她说‘我这手艺不值钱,能帮点是点’;就连刚搬来的小周,都把学校发的 1000 元奖学金捐了,她说‘马叔教我修表,还帮我修好了爷爷的表,这钱该捐’;还有王大爷、赵阿姨他们,你 50 我 100,一共凑了 8500 元!社区还帮着申请了医疗补助,补了 15000 元,总共 26000 元,够手术费和住院费了!下周三就能做手术,医生说手术成功率很高,做完就能看清东西了,以后阿姨就能帮马叔递工具了!”
“马叔的孙女放暑假回来啦!还带了她设计的‘时光手表’样品!就是加了‘记忆齿轮’的那款,齿轮用的是钛合金,轻便还不容易生锈,上面能刻三个重要日期,按一下就能显示当时的温度和天气,还能录 30 秒的语音!孙女说要在修表铺设个‘时光小站’,帮街坊记录重要时刻,比如孩子的生日、父母的节日、结婚纪念日,以后大家想回忆了,就能来查,还能把语音导进手机里,随时听!上次我就让她帮我录了段给我妈的生日祝福,说等我妈生日时给她听!”
“李婶、小周他们凑钱给修表铺换了新的玻璃窗,双层真空的,冬天不冷,夏天不热,还在玻璃上贴了层防爆膜,怕碎了伤人;门口摆了个原木色的展台,是小周的同学帮忙做的,用的是环保木材,上面放着马叔修好的老钟表,每块表旁边都贴着张彩色纸条,是街坊们一起写的表的故事,现在成了咱们社区的‘时光打卡点’,昨天还有电视台的来拍照呢,好多年轻人都来打卡,说要感受‘老时光的味道’!”
“社区给马叔评了‘晨光里时光守护者’,还帮他申请了‘老手艺传承补贴’,每个月能领 1500 元,以后马叔不用再担心修表赚的钱不够生活了!另外,社区还帮马叔招了两个学徒,一个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学机械设计的,一个是社区里的年轻人,从小就喜欢老钟表,马叔说要把自己会的都教给他们,让修表手艺传下去,不让老手艺断了!”
我赶紧关了杂货店的门,往修表铺跑。晨雾已经散了,太阳升得老高,照在修表铺的新玻璃窗上,反射出耀眼的光,像撒了层金粉。门楣上的 “文才修表” 木牌挂了新的红绸带,绸带在风里飘着,像在跳舞,木牌旁边还挂了个小灯笼,是社区主任送的,红色的,上面写着 “匠心传承”。
门口的展台上,摆着十几块老钟表,每块表旁边都贴着张彩色纸条,纸条是用不同颜色的卡纸做的,红的、黄的、蓝的,像彩虹:“1978 年上海牌怀表,张奶奶家三代人的记忆,见证了爷爷参军保家卫国、爸爸踏实工作、孙子长大成人,2024 年修表铺‘时光展’明星展品”“1983 年座钟,马叔和老伴的结婚纪念,走了 40 年,没停过一次,钟摆的‘咔嗒’声,是他们爱情的节拍”“1990 年梅花牌机械表,小周爷爷奶奶的定情信物,1990 年爷爷用三个月工资买的,2024 年修复后,陪小周参加大学毕业典礼,承载着两代人的思念”。展台旁边围了好多街坊,有看故事的,有拍照的,还有问马叔修表的,热闹得像过年,孩子们围着展台跑,嘴里喊着 “看老钟表啦!看老钟表啦!”。
推开门,修表铺里更热闹。马文才正戴着新的放大镜,给街坊修一块 1960 年代的 “马蹄表”,放大镜是孙女买的,高清无划痕,能看清 0.1 毫米的齿轮,他笑着说 “这放大镜好,比我原来的清楚多了,修表也省劲儿,原来修块表要两小时,现在一个半小时就能修好”;放大镜的挂绳是老伴编的,用红绳和蓝绳编的,上面还串了个小铜铃,一动就响,“老伴说这样我低头修表时,她能听见动静,知道我在哪”。
老伴坐在新的藤椅上,藤椅是社区送的,比原来的宽,椅面铺着新的棉垫,淡粉色,绣着小钟表图案,钟表的指针指向 “10:10”,社区医生正在帮她做术前检查,用手电筒照她的眼睛,她笑着说 “医生说我手术后能看清表针了,以后我就能帮文才递工具了,再也不用他一个人忙了,上次他修表时掉了个螺丝,找了半天,我要是能看见,肯定能帮他找到”。她手里拿着孙女的 “时光手表” 样品,表壳是铜色的,上面刻着 “1983.10.1”,是他们的结婚日期,她用手指摸着表壳,脸上满是期待。
孙女站在旁边,手里拿着 “时光手表” 的设计图,给街坊们讲解:“这表的‘记忆齿轮’能刻三个重要日期,比如结婚纪念日、孩子生日、父母节日,按一下齿轮,就能显示当天的温度、天气,还能录一段话,最长 30 秒。上次我帮马叔和奶奶录了段话,马叔说‘老婆子,以后咱们一起看表,一起过日子’,奶奶说‘好,一起过’,等奶奶手术后,就能听见这段话了”。有个穿红色外套的街坊举手问:“能给我爸妈做一块吗?他们结婚 50 周年了,想给他们留个纪念,我想录段话,跟他们说‘爸妈,谢谢你们养我长大’”,孙女点点头:“当然能,我帮您刻上他们的结婚日期,再录段您的祝福,表壳还能选他们喜欢的颜色,铜色、银色都有,保证好看”。
张奶奶提着袋苹果来,苹果是刚从早市买的,红彤彤的,上面还带着露水,她放在桌上:“文才,祝你老伴手术顺利,这苹果你给她补补身体,吃了苹果,平平安安。我孙子昨天还问我‘奶奶,马爷爷的老伴什么时候做手术呀?我想去看她’,等你老伴出院了,我带孙子来看她”;李婶拿着双新织的毛线手套,递给马文才:“冬天快到了,新的手套暖和,是用羊毛线织的,比上次的厚,你这双手要修表,得好好保护,别冻着了,上次你修表时手冻得通红,我看着都心疼”;小周帮着整理展台上的钟表,还在每张纸条旁加了个小二维码:“扫这个二维码,就能听马叔讲表的故事,还有表的修复过程,是我用手机录的,马叔讲得可详细了,上次有个外地的网友扫了二维码,还特意来咱们社区修表呢”。
社区主任手里拿着个红色证书,笑着走进来,证书的封皮是烫金的,上面写着 “晨光里时光守护者”:“马文才同志,这是‘晨光里时光守护者’的证书,是大家投票选出来的!你用修表手艺守护了街坊的记忆,也守护了咱们社区的时光,你是咱们的榜样,也是老手艺的传承人!以后社区会多帮你宣传,让更多人知道咱们社区有个好修表匠,让老手艺发扬光大!”
马文才接过证书,手指有点抖,眼眶有点红,却笑着说 “谢谢大家,我只是修了几块表,没想到大家这么帮我。以前我总怕老手艺没人传,现在有了学徒;以前我总怕老伴看不清,现在能做手术;以前我总怕日子过不下去,现在有了补贴。我这心里,比喝了蜜还甜,以后我会把修表铺弄得更好,让更多人记得老时光,记得老手艺,不辜负大家的期望,也不辜负师傅的教导”。
老伴突然站起来,走到孙女身边,指着 “时光手表” 说 “这表好看,能给我和文才各做一块吗?我想刻上我们的结婚日期,再录段话,等我们老了,听着这话,看着表,就像回到年轻时一样。我还想给孙女也做一块,刻上她的生日,让她以后传给她的孩子”。孙女点点头,抱着她说 “奶奶放心,我给您和爷爷各做一块,表壳用你们喜欢的铜色,齿轮上刻‘1983.10.1’,再录段你们的对话,保证你们喜欢。我还给您做了个小吊坠,跟手表配套的,上面刻着‘时光不老,我们不散’”。
马文才走过去,牵着老伴的手,又摸了摸孙女的设计图,设计图上的 “记忆齿轮” 画得格外清晰,他眼里的笑像阳光一样,暖得人心头发软。他举起手里的证书,对着师傅的木牌说 “师傅,您看到了吗?咱们的修表铺越来越好,老手艺也有人传了,您放心,我会守着这铺子,守着这些表,守着大家的日子,一直走下去,把您教我的匠心,传给更多人”。
“马叔,来包盐!” 我喊他,他笑着点头,孙女帮着从杂货店拿了包盐递过来,还多给了我一块 “时光手表” 的钥匙扣:“叔叔,这是我设计的小礼物,上面刻着‘时光可修’,希望你也能留住身边的美好,把日子过得像表一样,一直暖,一直甜。上次你帮我看店,我还没谢谢你呢,这钥匙扣你拿着,就当谢礼了”。钥匙扣上的齿轮闪闪发光,像时光的眼睛,映着修表铺里的热闹,映着街坊们的笑脸,映着老手艺传承的希望。
风卷着机油的淡香和社区的烟火气,吹在脸上暖暖的。我看着修表铺里的热闹 —— 马文才在修表,手指灵活地摆弄着零件;老伴在笑,眼里满是对未来的期待;孙女在讲解,声音清脆地传播着老手艺的魅力;街坊们在听故事,脸上带着感动;学徒在认真记笔记,手里拿着师傅传下来的镊子,像接过时光的接力棒。突然明白马文才齿轮里的秘密:那些精密的齿轮、磨痕的放大镜、老座钟的 “咔嗒” 声,不是 “过时的手艺”,是他用耐心修补时光的遗憾,用坚持守护家庭的温暖,用匠心留住岁月的味道;那些街坊的帮忙、孙女的孝顺、医生的照料,不是 “偶然的善意”,是生活里最朴素的温情,像机油润滑齿轮一样,把难日子熬成了甜,把冷时光捂成了暖。
第二天早上,我还没开店,就看见修表铺的灯亮了 —— 马文才正在给一块老怀表换游丝,动作熟练又认真,左手无名指上的铜戒指在灯光下泛着光;老伴坐在旁边,手里拿着术前训练册,认真地认着表盘上的数字,嘴里还小声念着 “12、6、3、9”,声音轻柔;孙女在整理展台上的故事纸条,时不时跟马文才说几句话,笑声飘出窗外,像首温暖的歌,在社区的清晨里回荡。
阳光透过新的玻璃窗,洒在他们身上,像撒了层金粉,老座钟的 “咔嗒” 声,在晨光里格外清晰,像在说:“齿轮会老,时光可修;日子会难,温情可守。只要心里装着暖,手里握着匠心,再平凡的日子,也能过得像老钟表一样,走得稳,走得甜,走得长长久久,直到时光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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