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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式结束后的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一层薄薄的晨雾笼罩着珠城。江临风驱车重返清明桥村,车轮碾过潮湿的石板路,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声响。
村子还未完全苏醒,只有几户人家的烟囱里飘出袅袅炊烟,空气中弥漫着煤炉和早餐的混合气息。
他先在陈秀英家门口停了片刻,见院门紧闭,想必昨夜的变故让她身心俱疲,便没有打扰,转身朝巷子深处的黄阿婆家走去。
黄阿婆已经起了,正佝偻着身子在院里的小方桌上翻晒着一个陈旧的皮质工具箱。
那是她丈夫吴守业生前用了大半辈子的邮差工具箱,皮面已经开裂,铜扣也锈迹斑斑。
老人见江临风来了,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丝暖意,招呼他坐下。
“江警官,这么早。”
“顺路来看看您,阿婆。”江临风的目光落在那个工具箱上,“这是吴大爷的东西?”
“是啊,怕受潮发霉,天好就拿出来见见太阳。”黄阿婆叹了口气,继续慢悠悠地整理着里面的杂物——几把生锈的钥匙,一卷备用的麻绳,还有半包被压扁的香烟。
当她把所有东西都取出来后,箱底露出了一叠压得平平整整的泛黄信封。
大部分信封都已褪色破损,字迹模糊不清,像是被遗忘多年的废纸。
黄阿婆颤巍巍地指着最底下、保存得相对完好的一封说:“这个不一样。是老吴去年冬天,自己塞进去的。他走之前跟我说,‘这信放这儿,要是有天有人来找我,你就把这个交给他’。”
江临风心头一动,接过那封信。
信封的材质很普通,但入手却有种沉甸甸的分量。
上面没有收件人姓名,也没有地址,只用红色的圆珠笔在正中央写着几个醒目的大字:“甲子-9 李桂花 亲启”。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甲子-9,十七号行动的第一个节点。
李桂花,十七年前在长乐路夜市被劫杀的第一位受害者。
他迅速翻看信封背面,邮戳的印记虽然模糊,但仍能辨认出日期是一九九四年一月,寄出地是珠城郊区的红星劳改农场。
江临风的心脏猛地一沉。
李桂花案发生于一九九三年,案发后家属始终失联,卷宗里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记录:“未婚,无近亲”。
这封迟到了一年的信,为何会出现在一个老邮差的遗物里?
又为何指名道姓地与“甲子-9”这个代号暗合?
他没有在村里久留,郑重地向黄阿婆道谢后,便带着这封信火速返回市局的物证中心。
无尘室内,江临风戴上白手套,在强光灯下用一把精巧的裁纸刀,小心翼翼地划开信封的边缘。
信纸是劳改农场统一配发的那种粗糙的横线稿纸,已经泛黄发脆。
里面的字迹算得上工整,但每一笔每一画都透着一股抑制不住的颤抖,仿佛书写者正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
信的开头很简单:“桂花,我晓得你肯定不会收这封信,可能也永远看不到了,可我还是得写。”
江临风屏住呼吸,逐字逐句地读下去。
“那天晚上我心里烦,在街上晃荡。路过你那个面摊,看见你正给一个迷路哭鼻子的小孩煮面,还摸着他的头安慰他,一分钱都没要。我当时就觉得,你是个好人。等小孩被他家人领走,我走到你摊子前,想赊一包烟。你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哪来的一股邪火,就冲你吼了。你没理我,低头收拾东西,我就上去推了你一把……我真的没想下重手,可你脚下没站稳,人往后一仰,后脑勺正好撞在了旁边的煤炉角上……”
“你当时就倒下去了,我吓懵了,探了探你的鼻息,已经没了。我脑子一片空白,炉子上的热水壶倒了,水浇灭了火,滋啦作响。我怕被人发现,就把炉子往旁边拖了几步,想把现场弄乱。我翻了你的抽屉,把里面的零钱撒了一地,想伪装成抢劫。做完这些,我听见远处好像有警笛声,吓得魂都飞了,抓起我的破包就跑了。”
信的落款是一个陌生的名字:“王有福”,日期是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正是李桂花遇害的当晚。
江临风立刻让档案室调取了李桂花案的原始卷宗。
在现场勘查照片的一角,他果然找到了那处被忽略的细节:煤炉的位置有明显的拖拽移位痕迹,地面上还有一道水渍干涸的印子。
当年的刑警将其判断为受害者与凶手搏斗时造成的,并未深究。
而王有福的这封信,却给出了一个截然不同的、逻辑上更为合理的解释。
他拨通了钱凤仪的内线电话,声音因压抑着激动而显得有些沙哑:“凤仪,帮我查个人,王有福。重点查九十年代在珠城的活动记录,以及是否有犯罪前科。”
钱凤仪的效率极高,半小时后,回电就来了。
“查到了。王有福,一九九五年因盗窃罪在红星劳改农场入监,二零零八年刑满释放,之后去向不明,户籍系统里处于失踪状态。最关键的一点是,根据当年的劳务市场登记记录,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他确实在珠城打零工,登记的暂住地是长乐路附近的一个棚户区,距离李桂花的夜市摊位,直线距离不到两公里。”
线索完美地串联了起来。
江临风随即又联系了技术队的林川:“小川,你马上查一下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二十三号晚上,长乐路夜市片区的市政供电记录,看有没有异常。”
林川的回复同样迅速:“有!江队,当晚二十二点十七分到二十二点二十三秒,那个片区有过一次短暂的跳闸,原因是线路负荷过载。一共停电了六分钟。”
六分钟。
王有福信中提到的“听见警笛声之前”。
江临风的脑海中瞬间构建出完整的犯罪场景:一个落魄的打工者,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因一次被拒绝的赊账而怒火中烧,失手推倒了善良的女摊主。
撞击要害导致了意外死亡。
惊慌失措的凶手在黑暗中伪造了抢劫现场,然后在电力恢复、街灯复明、远处警笛声隐约传来时,仓皇逃离。
这一切,都比原卷宗里那个“蓄意抢劫杀人”的结论,更符合底层小人物在绝境下的行为逻辑。
然而,江临风并没有急于将这份证据提交,启动重查程序。
他心里还有一个巨大的疑问没有解开:这封信,是如何从劳改农场,辗转到了邮差吴守业的手中?
吴守业又为何要将它郑重地藏起来,并留下那样的遗言?
他将信件和卷宗照片复印了一份,再次驱车前往清明桥村。
当他把王有福的信和李桂花的名字再次摆在黄阿婆面前时,老人眯着眼看了许久,记忆的闸门似乎被某个关键词缓缓推开。
她忽然“啊”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
“我想起来了……有一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大概是半夜吧,老吴突然敲我房门,把我给吓醒了。他神神秘秘的,说要跟我借他那身旧的邮差制服,说是要去送一趟‘特殊信’。”
黄阿婆起身,在床头一个老旧的木箱里翻找起来,最后翻出了一张压在箱底的黑白照片。
照片已经有些模糊,但画面依然清晰可辨:漫天大雪的背景下,一个穿着褪色邮差绿制服的***在一栋破旧的筒子楼前,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手里没有拿邮包,而是紧紧攥着一个用红布包裹起来的、方方正正的东西。
那个男人,正是年轻一些的吴守业。
江临风盯着照片里吴守业手中那个红布包,一个大胆而震撼的念头在他心中轰然炸响。
吴守业当年,或许是通过某种渠道,收到了王有福从劳改农场寄出的这封忏悔信。
但他发现,收信人李桂花已经离世,这封信成了一封永远无法投递的“死信”。
然而,这位耿直了一辈子的老邮差,却没有将它简单地退回或销毁。
他选择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穿上自己象征着“信使”身份的制服,亲自走完了这趟无法投递的旅程。
他送的不是信,而是一个罪人迟到的忏悔。
他要去的终点,是那个已经人去楼空、再也无人等候的受害者家门口。
他在用自己的方式,替一个无法亲自到场的罪人,把这份沉重的歉意,送到离天堂最近的地方。
当晚,江临风回到物证中心,将王有福的亲笔信小心地扫描进电脑,归档,编号为“十七号行动·甲子-9·补证01”。
他没有按照规定立刻将原件移交检方,而是破例做了一个决定。
他找到金小霜,请她将信的内容录制成一份音频,用一个苍老、沙哑、充满悔恨的男声来朗读。
随后,他修改了“甲子-9”节点的播报程序。
在系统播报完李桂花的生平信息后,插入了十秒钟的静默。
紧接着,王有福那句迟到了十七年的忏悔,通过电波,在清明桥村的夜空中响起:“……桂花,我对不住你。”
第二天清晨,江临风打开电脑,调取系统后台日志。
一行绿色的记录跳入他的眼帘:清明桥村的信号转发器,在凌晨三点零七分,首次触发了“心跳回传”协议。
那是杨小满在安装设备时,私自加装的一个简易反馈模块。
它很简单,只有一个功能:当收听者按下设备上那个隐蔽的红色按钮时,就会向中心服务器回传一个信号。
这意味着,有人在深夜里,完整地听完了这段特殊的广播,并且,按下了回应的按钮。
是谁?
江临风望着屏幕上那条跳动的记录,缓缓合上了笔记本电脑。
他拿起桌上的记事本,在第五行字“而风,从不替沉默者撒谎”的下方,用笔尖刻下了第六行字:“有时候,认罪,也是一种回家。”
窗外忽然起了风,吹得办公室窗框上那块松动的铁皮“哐啷、哐啷”地轻颤着,像极了有人在门外,迟疑而固执地,轻轻叩门。
江临风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甲子-9”节点日志的入口上。
那个回传信号的设备编码,正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着他去追溯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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