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www.00shu.la
窗外,是一片曾经姹紫嫣红、如今却满目疮痍的牡丹园。曾经被誉为“洛阳花魁”的姚黄、魏紫、青龙卧墨池…无数名贵品种,此刻或被践踏成泥,或被烈火焚烧,只剩下焦黑的枯枝和零星的、卷曲焦枯的花瓣,在灼热的风中瑟瑟发抖,散发出一种混合着焦糊与花香的奇异悲怆气息。焦黑的土地上,散落着破碎的花盆、倾覆的汉白玉花台。
叛军的喊杀声从身后配殿的方向传来,越来越近!
三人不敢停留,沿着焦土残花间的小径,跌跌撞撞地向前奔逃。李璃雪双手剧痛钻心,怀中的书卷沉重异常,每一次颠簸都让她痛得眼前发黑,冷汗浸透了衣衫,几乎要虚脱。石憨左肩伤口崩裂,鲜血染红了半边身子,脚步虚浮。唯有如兰,虽然也疲惫不堪,但尚有余力支撑着两人。
“这边!”如兰眼尖,看到前方一处假山背后似乎有个被炸塌的洞口,黑黢黢的,像是什么地窖的入口。她当机立断,扶着两人冲了过去。
洞口不大,被坍塌的太湖石半掩着,仅容一人弯腰通过。里面黑暗深邃,散发着泥土和焦糊混合的霉味。如兰率先钻入,确认里面暂时安全,才将李璃雪和石憨小心地接应进去。
三人挤在狭小黑暗的地窖中,屏住呼吸,听着外面叛军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喝声由近及远,渐渐散去,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
地窖内一片死寂,只有三人粗重的喘息声。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包裹着他们。
李璃雪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土壁,怀中的书卷依旧滚烫,十指传来的剧痛如同无数细小的火焰在灼烧,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伤口。她低下头,在绝对的黑暗中,看不到怀中之物,但那沉甸甸的分量和指尖残留的灼痛,却比任何视觉都更清晰地提醒着她——她护住了什么。
一滴滚烫的泪,混着脸上的烟灰和汗水,无声地滑落,滴在包裹书卷的油绢上。
石憨靠在她对面的土壁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左肩撕裂般的剧痛。黑暗中,他看不到李璃雪的伤口,却能清晰地听到她极力压抑的、因剧痛而变得短促的呼吸声。他摸索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李璃雪之前为他准备的、所剩无几的金疮药和干净布条。
“手…”石憨的声音沙哑干涩,在黑暗中响起。
李璃雪没有拒绝。她摸索着,将怀中紧抱的书卷小心地放在膝上,然后颤抖着,将那双伤痕累累、血肉模糊的手,朝着石憨声音的方向,缓缓伸了过去。指尖在黑暗中触碰到了石憨粗糙却稳定的手掌。石憨小心翼翼地接过她的手,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仿佛捧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他能感觉到她指尖的灼热、皮肉的翻卷、甚至是指骨轻微的变形。
他沉默着,摸索着打开药瓶,将冰凉的药粉极其小心地洒在那些可怖的烫伤创口上。药粉接触到血肉的瞬间,李璃雪的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手指下意识地想要蜷缩,却被石憨温暖而坚定地握住。
黑暗中,没有言语。只有药粉洒落的细微簌簌声,布条缠绕时摩擦的轻响,李璃雪压抑的抽气声,以及两人近在咫尺、沉重而灼热的呼吸。一种超越了疼痛、超越了疲惫的复杂情绪,在这狭小黑暗的空间里无声地流淌。是劫后余生的心悸,是守护了珍贵之物的慰藉,是伤痛中的相互扶持,是无需言说的默契与信任。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嘈杂声似乎彻底平息了。
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叛军模糊的喧嚣,如同背景音般传来。
“我出去看看。”如兰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她活动了一下筋骨,小心翼翼地拨开洞口的碎石,像一只灵敏的狸猫,悄无声息地钻了出去。
片刻之后,如兰的声音从洞口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公主…石大哥…你们…出来看看。”
李璃雪和石憨对视一眼(虽然黑暗中看不到彼此),互相搀扶着,艰难地从狭小的洞口钻出。
外面,天色已近黄昏。
夕阳如血,涂抹在西边残破的宫墙和焦黑的枯枝上。上阳宫的大火仍未完全熄灭,但火势已不如之前那般滔天,浓烟依旧弥漫。他们所在的这片牡丹园,更是彻底沦为焦土。焦黑的土地散发着余温,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糊味和一种奇异的、类似木炭的香气。
如兰站在一片特别狼藉的废墟前。那里似乎曾是一个精致的牡丹花台,如今汉白玉的台基碎裂,泥土翻飞。在厚厚的灰烬和焦黑的残枝败叶中,如兰小心翼翼地拨开一层层灰烬。
她的动作异常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随着灰烬被拂去,一株牡丹的残骸显露出来。
这株牡丹显然经历了最猛烈的火焰洗礼。它的主干已经被烧得通体焦黑,如同一段扭曲的枯炭,表皮龟裂翻卷,看不到一丝生命的绿色。所有的叶片早已化为飞灰。曾经绚烂的花朵更是无处可寻,只剩下几根同样焦黑、细弱的花茎,无力地垂落着,轻轻一碰,便化作齑粉飘散。
这株牡丹,已经死了。死得透透的。在如兰拨开的灰烬下方,甚至连它赖以生存的根系区域,也覆盖着厚厚的灰烬和烧焦的板结土块,看不到任何生机。
然而,如兰的目光却死死地盯在那焦黑主干的根部。她的手指,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颤抖,极其小心地,一点点拂开覆盖在根颈部位的灰烬和焦土。
她的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她的呼吸都屏住了。
终于,当最后一层薄薄的浮灰被拂去——
焦黑如炭的根颈处,紧贴着主干下方,那被烈火舔舐得最彻底的地方,赫然露出了一小片指甲盖大小、顽强地穿透了焦黑表皮的、嫩生生的、水灵灵的翠绿!
那不是叶子,也不是新芽。那是从焦炭般的残躯内部,倔强地刺破死亡硬壳,钻出来的一小段新生的根须!
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绿得如同初春最鲜活的希望!它那么细小,那么脆弱,却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生命力,固执地、沉默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在它周围,是死寂的焦土和灰烬。在它下方,是深埋于黑暗与死亡之中的庞大根系。也许,那庞大的根系网络在烈火与高温中已经受损,甚至大部分都已死去,但就在这濒临彻底毁灭的绝境之中,就在这焦炭般的主干根部,这一点微不足道的翠绿,却如同黑夜中的星辰,燃烧着永不熄灭的生命之火!
如兰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无比轻柔地触碰了一下那点翠绿。冰凉,柔嫩,却又带着一种顶破万钧的韧性。
她的眼眶瞬间红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滚落,砸在脚下滚烫的焦土上,发出轻微的嗤响。她想起了潼关血战中沉河的阿沅,想起了无数倒在叛军刀下的袍泽和百姓…毁灭如此彻底,死亡如此沉重,然而,希望,从未真正断绝。
李璃雪呆呆地看着那株焦黑残躯上的一点新绿,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怀中紧抱的、同样从火劫中抢出的滚烫书卷,再看看自己那双被布条包裹、依旧传来阵阵剧痛的、伤痕累累的手…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一种更加深沉坚韧的力量,猛地冲垮了心防。泪水汹涌而出,无声地流淌过她沾满烟灰的脸颊。
不是为了疼痛,而是为了这毁灭之中,那倔强到令人心颤的、微弱却永恒不灭的光。
石憨沉默地站在一旁,夕阳的余晖将他染血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目光扫过那焦骨新绿,扫过李璃雪紧抱的书卷和她包裹的双手,最后落在自己手中那根普通而粗糙的硬木棍上。左肩的伤口依旧疼痛,身体疲惫欲死。然而,一股更加深沉、更加浩大的力量,如同脚下这片饱经蹂躏却依旧承载着生命的土地,从四肢百骸中悄然滋生。他握紧了手中的棍。
棍虽凡木,意可擎天。
最新网址:www.00shu.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