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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像是附骨之疽,从左臂蔓延到四肢百骸。韩成功在一阵剧烈的颠簸中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花如月焦急的脸。她正用一块浸了草药的麻布按压他的伤口,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额角渗出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他手背上,带着滚烫的温度。
“夫君,你醒了?”花如月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惊喜,眼底的红血丝却暴露了她彻夜未眠的疲惫。
韩成功想点头,却发现连动一下脖子都异常艰难。他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像被砂纸磨过,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花如月立刻会意,从身边一个陶瓮里舀出半碗清水,小心翼翼地喂到他唇边。
凉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生机。韩成功贪婪地喝了几口,才勉强找回说话的力气:“……弟兄们呢?”
花如月的眼神黯淡下去,她垂下眼睑,声音低得像叹息:“能站起来的,只剩五个了。”
五个。韩成功的心猛地一沉。他记得昨天那场厮杀,羯兵踹开破门时的狞笑,老兵用断矛冲锋的决绝,年轻伤兵临死前的哭喊……那些鲜活的生命,转眼间就变成了地上冰冷的尸体。
他转动眼珠,扫视着这间破败的土屋。屋顶的破洞漏下惨淡的天光,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和血腥气。墙角堆着几具盖着麻布的尸体,那是昨夜没能活下来的弟兄。幸存的五个伤兵或坐或躺,大多缺胳膊少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麻木和恐惧。
狗子靠在草堆上,右腿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他用没受伤的左手紧紧攥着一块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眼睛死死盯着那扇被踹破的木门,像是随时准备扑上去拼命。
“羯狗……走了吗?”一个断了肋骨的老兵低声问道,每说一个字都牵扯着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没人回答。屋外静得可怕,只有风穿过土墙裂缝的呜咽声,像是有人在暗处磨牙。这种安静比昨夜的厮杀更让人窒息——谁都知道,那些羯狗不会善罢甘休。
韩成功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左臂的剧痛。他知道现在不是软弱的时候,这些人还在等着他拿主意,等着他带他们活下去。他必须像个真正的校尉,像记忆碎片里那个在洛阳城头死战不退的韩成功。
“如月,”他哑着嗓子说,“我的伤……怎么样?”
花如月掀开他胳膊上的麻布,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伤口周围的皮肉已经发黑,边缘外翻着,隐隐有化脓的迹象。“不太好,”她咬着嘴唇,声音带着颤抖,“草药快用完了,又没有烈酒消毒……”
韩成功的心沉了下去。他懂一点急救知识,知道伤口感染在这个年代意味着什么。但他不能慌,至少不能在花如月面前慌。“没事,”他挤出个笑容,“死不了。帮我把伤口再清理一下。”
“可是……”
“照我说的做。”韩成功的语气不容置疑。他知道,现在任何一点犹豫,都会让本就摇摇欲坠的人心彻底崩塌。
花如月咬了咬唇,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她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最后一小包草药,那是她父亲生前留下的,本想留到最关键的时候用。她将草药放在一块干净的石板上,用石块细细碾磨,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草药的苦涩气味弥漫开来,稍微压下了空气中的血腥气。韩成功看着她低垂的眉眼,突然想起自己现代的妻子。每次他加班晚归,她也是这样,在灯下给他留着一碗热汤,汤里飘着葱花和香油的香气。
鼻子一酸,左臂的剧痛似乎都减轻了些。他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这里。他要活下去,带着这些人活下去,要让花如月像记忆碎片里那样,在桃花树下对他笑。
“夫君,忍着点。”花如月用干净的麻布蘸了点清水,小心翼翼地擦拭他的伤口。
冰凉的麻布碰到发炎的皮肉,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韩成功疼得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但他死死咬着牙,没发出一点声音。他看到花如月的手在抖,眼泪掉落在他的胳膊上,和血水混在一起。
“我没事。”他低声说,声音却因为剧痛而发颤。
就在这时,屋外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扒拉什么东西。
屋里的人瞬间僵住了,连呼吸都忘了。狗子猛地站起来,因为动作太急牵动了伤口,疼得闷哼一声,却依旧死死攥着石头,眼神凶狠得像只受伤的小狼。
花如月下意识地挡在韩成功身前,捡起地上的一根断矛,尽管她的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谁?”韩成功沉声喝问,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威慑力。
屋外的声响停了。过了片刻,传来一阵低沉的犬吠,不是中原的土狗,是羯兵养的那种狼犬,声音又凶又野,带着浓浓的血腥味。
羯狗!他们没走!
幸存的伤兵们脸色瞬间惨白,有人甚至开始发抖。昨天的厮杀已经耗尽了他们最后的勇气,现在听到狼犬的叫声,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
“躲……躲起来!”断了肋骨的老兵声音发颤,挣扎着想往草堆里钻。
“躲什么躲!”韩成功低喝一声,“躲起来也是等死!”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左臂的剧痛却让他眼前发黑,花如月连忙扶住他。
“夫君,你别动!”
“哐当——”
一声巨响,本就破败的木门被彻底踹碎,木屑飞溅。几只体型硕大的狼犬率先冲了进来,它们的毛发上沾满了血污,眼睛是浑浊的黄色,咧着嘴露出尖利的獠牙,朝着屋里的人狂吠,涎水顺着嘴角滴落。
紧接着,几个穿着皮甲的羯兵走了进来。他们手里握着弯刀,脸上带着猫捉老鼠般的狞笑,目光在伤兵和花如月身上来回扫视,像是在挑选猎物。
为首的羯兵身材矮壮,脸上有一道刀疤,他用生硬的汉话说道:“昨天跑掉的两个兄弟,看到你们往这边来了。没想到啊,一群残兵败将,还敢躲在这里。”
他的目光落在韩成功身上,看到他胳膊上狰狞的伤口,嘴角的笑意更浓了:“就是你杀了我独眼大哥?看不出来,你这汉狗还挺能打。”
韩成功没有说话,只是死死盯着刀疤脸。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这些羯狗根本不把汉人当人看。他在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屋里有五个伤兵,个个带伤;屋外不知道还有多少羯兵;他们手里只有几块石头、一根断矛,还有他身边这把染血的环首刀。
硬拼就是死路一条。
“把那个女人交出来,”刀疤脸用弯刀指了指花如月,眼神里的贪婪毫不掩饰,“再把你们藏的粮食都拿出来,或许我能留你们一条全尸。”
花如月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但她没有后退,反而将断矛握得更紧了,挡在韩成功身前的背影纤细却坚定。
“休想!”狗子嘶吼着,将手里的石头砸了过去。石头砸在一个羯兵的腿上,那羯兵吃痛,一脚将狗子踹倒在地,弯刀就要落下。
“住手!”韩成功猛地喊道,挣扎着坐直身体,“粮食可以给你们,但女人不行。”
刀疤脸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像破锣一样刺耳:“汉狗,你以为你有资格跟我讨价还价?”
“我们有五石粟米,”韩成功的声音异常平静,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藏在屋后的地窖里。你们放我们走,粟米全给你们。”
刀疤脸的眼睛亮了。这个年代,粮食比黄金还金贵。他狐疑地看着韩成功:“你没骗我?”
“骗你对我有什么好处?”韩成功冷笑一声,“我现在这样,跑得了吗?”他故意晃了晃受伤的左臂,疼得龇牙咧嘴,看起来虚弱不堪。
刀疤脸犹豫了一下,目光在花如月和“五石粟米”之间来回权衡。他身后的羯兵也开始窃窃私语,显然被“五石粟米”打动了——他们出来劫掠,不就是为了抢粮食吗?
“好,”刀疤脸最终做出了决定,“我信你一次。让你的人去把粮食搬出来,要是敢耍花样,我让这些狗把你们一个个撕碎!”
他挥了挥手,狼犬退后了几步,但依旧对着屋里的人狂吠,獠牙毕露。
韩成功看向那个断了肋骨的老兵:“王大哥,你带两个人,去把地窖里的粟米搬出来。”
王老兵愣了一下,不明白韩校尉为什么真的要把粮食给羯狗,但看到韩成功眼神里的暗示,还是点了点头,挣扎着站起来,和另外两个还能走动的伤兵互相搀扶着,朝屋后走去。
刀疤脸派了两个羯兵跟着,自己则握着弯刀守在门口,眼睛死死盯着屋里的人,生怕他们耍花样。
韩成功的心脏在狂跳。他根本不知道屋后有没有地窖,更别说五石粟米了。他只是在拖延时间,想看看能不能找到机会。
花如月悄悄碰了碰他的手,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夫君,我们没有那么多粮食……”
“我知道,”韩成功低声回应,“见机行事。”
很快,王老兵和两个伤兵空着手回来了,脸色惨白。“校……校尉,地窖是空的……”
刀疤脸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神里的贪婪变成了暴怒:“汉狗!你敢耍我!”他猛地挥刀,朝着最近的王老兵砍去。
“小心!”韩成功嘶吼着,用尽全身力气将身边的环首刀扔了过去。
刀没扔准,擦着刀疤脸的胳膊飞过,却逼得他后退了一步。王老兵趁机滚到一边,侥幸躲过一劫。
“杀了他们!一个不留!”刀疤脸怒吼着,挥舞着弯刀冲了过来。
“拼了!”韩成功嘶吼着,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花如月死死按住。
“夫君!你别动!”花如月哭喊着,捡起地上的断矛,朝着冲过来的羯兵戳去。她没学过武艺,动作笨拙,却异常凶狠,矛尖堪堪刺中那羯兵的大腿。
羯兵惨叫一声,一脚将花如月踹倒在地。
“如月!”韩成功目眦欲裂,他拖着受伤的左臂,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朝着那羯兵扑了过去,用牙齿死死咬住了他的脖子。
羯兵没想到这个重伤的汉人会这么疯狂,疼得嗷嗷直叫,挥舞着弯刀乱砍。韩成功感觉后背一阵剧痛,知道自己又受伤了,但他死死咬着,直到尝到满口的血腥味,直到那羯兵的挣扎越来越弱。
“夫君!”花如月爬起来,捡起地上的石头,朝着另一个羯兵的头砸去。
“砰”的一声,石头砸在羯兵的太阳穴上,那羯兵晃了晃,倒在地上。
狗子也从地上爬起来,用断腿绊倒了一个羯兵,死死抱住他的腿,任凭对方用刀柄砸他的背,就是不松手。
幸存的伤兵们像是被点燃了血性,一个个嘶吼着扑上去,用石头砸,用牙齿咬,用最后一点力气和羯兵拼命。
刀疤脸没想到这些残兵败将居然这么凶悍,他砍倒一个伤兵,正要去杀韩成功,却被花如月用断矛从后面刺穿了肩膀。
“啊——”刀疤脸惨叫一声,转身一刀砍在花如月的胳膊上。
“如月!”韩成功目眦欲裂,他推开身上的羯兵尸体,朝着刀疤脸扑过去。
就在这时,屋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还有人用汉话大喊:“韩校尉!我们来了!”
刀疤脸脸色一变,他不知道来了多少汉人援兵,不敢恋战,捂着流血的肩膀,对剩下的羯兵喊道:“撤!”
羯兵们巴不得赶紧走,搀扶着受伤的同伴,狼狈地逃出了土屋。那些狼犬也被他们吆喝着带走了,临走前还不甘心地朝着屋里狂吠了几声。
厮杀声戛然而止。
土屋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声。
韩成功连滚带爬地扑到花如月身边。她的胳膊被砍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正汩汩地往外流,脸色苍白得像纸,已经昏迷了过去。
“如月!如月!”韩成功颤抖着抱起她,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恐惧。他害怕,怕这个世界唯一的依靠,就这么离他而去。
“校……校尉……”狗子挣扎着爬过来,指着屋外,“是……是黑石坞的人……”
韩成功抬头望去,只见十几个穿着皮甲的汉人士兵站在门口,为首的是个满脸络腮胡的壮汉,正皱着眉头看着屋里的惨状。
“你是……李坞主的人?”韩成功认出了他们的服饰——那是黑石坞的庄丁。
络腮胡点了点头,走进屋,看到满地的尸体和血迹,叹了口气:“我们在附近巡逻,听到这边有厮杀声,就赶紧过来了。没想到……”他看着韩成功怀里昏迷的花如月,“先别说话了,我带了郎中,快让他看看。”
一个背着药箱的老者连忙走过来,蹲在花如月身边,查看她的伤口。
韩成功这才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一放松,后背和左臂的剧痛瞬间席卷了他。他眼前一黑,再也撑不住,抱着花如月倒了下去。
在失去意识前,他看到络腮胡正指挥庄丁抬走尸体,听到狗子在低声啜泣,闻到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和草药味。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来,不知道花如月能不能挺过去,不知道接下来还有多少危险在等着他们。
但他知道,他们暂时安全了。
屋外的天光依旧惨淡,风穿过土墙裂缝的呜咽声还在继续。但韩成功的心里,却燃起了一丝微弱的火苗——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能向那些羯狗低头。
杀胡令的余响,还在风中飘荡。而他的路,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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