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烬语诡话录 > 《饕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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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黄把最后一个沉甸甸的纸箱拖进楼道深处,单元门那锈蚀的弹簧在他身后发出一声漫长而痛苦的**,像垂死之人的叹息。楼道里那盏接触不良的声控灯,在头顶神经质地抽搐着,明灭不定。昏黄的光线如同掺了杂质的水,浑浊地流淌下来,把他鬓角新冒出的白发染上一层洗不掉的灰垢。裤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沉闷的嗡鸣在狭窄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他掏出来,屏幕的冷光刺得他眯了眯眼。是前妻的短信,字字冰冷:“儿子的学费下周一就得交了,你看着办。” 他死死盯着那行字,指腹无意识地、一遍遍在“学费”两个字上摩挲,仿佛要将它们从冰冷的玻璃屏上抠下来。直到屏幕彻底暗下去,才映出他自己那张疲惫憔悴、仿佛被生活揉搓过无数次的脸——一个被债务压垮的失败者。

    “黄哥,还在忙呢?”

    一个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却又裹着一层陌生的、用昂贵古龙水精心喷刷过的外壳,突兀地撞破了楼道里潮湿的霉味。老黄猛地回头。老马站在那里。那个曾经和他一样,穿着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廉价衬衫,在同一个格子间里为五斗米折腰的老马,此刻却像从另一个世界掉下来的碎片。一身剪裁精良、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定制深色西装,将他整个人衬得挺拔而疏离。手腕上那块金表,即使在楼道这昏昧的光线下,也执着地反射着一点冷硬的光,像某种无声的宣告。老黄胃里一阵翻搅,上个月在超市的偶遇瞬间涌回眼前:老马推着塞得满满的购物车,进口牛排、包装精美的红酒,被他毫不在意地扔进去,结账时那串数字让老黄心惊。老马拍着他的肩膀,那力道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人啊,总得往高处走,不然这辈子就白活了。” 那声音,此刻在这楼道里,带着回音。

    “刚搬完家,收拾一下。” 老黄的声音干涩,抬脚踢了踢脚边那个敞着口的纸箱。里面散乱地堆着他从公司带回来的最后一点家当:几本卷了边的旧书,还有一个十年前获得的“最佳员工”奖杯,镀金的表面早已斑驳脱落,现在连垫桌脚都透着一股寒酸的讽刺。

    老马的皮鞋踩在布满灰尘的水泥楼梯上,竟没发出半点应有的声响,像踩在云里。“正好,” 他脸上浮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递过来一个信封,“今晚有个局,带你去见见世面。能开眼界,也能……解决实际问题。” 信封的触感异常,细腻中带着一丝冰凉,像某种冷血动物的皮肤,烫金的暗纹在昏暗里幽幽反光。老黄下意识地接住,指尖传来一种滑腻的不适感。“这可是顶级会所,一般人想进都进不去。只要能进去,” 老马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老黄口袋里的手机,“你儿子那点学费,根本不算事儿。”

    老黄捏着信封,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他打开它,抽出一张硬挺的卡片。邀请函上,缠绕的蛇形花纹在楼道微弱的光线下,竟泛着一种奇异的、近乎磷火的幽光。他鬼使神差地凑近鼻尖闻了闻——一股极淡的、混合着高级木材香气的福尔马林味道,像打开了尘封多年的标本柜,冰冷而诡异的气息瞬间钻入鼻腔,直冲脑门。

    “这地方……到底是干什么的?” 老黄的声音有些发颤,后背的汗毛根根竖起。这味道,这花纹,还有老马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过于浓郁的香气,都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邪气。

    “别问那么多。” 老马的手掌精准地拍在他的肩头,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七点,古董街三号后门等你。记得穿体面点。” 说完,他转身下楼,那身昂贵西装的衣角在楼梯转角处一闪,如同被黑暗吞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那股混合着古龙水和福尔马林的怪异气味在空气中弥漫。

    古董街三号的后门,如同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巧妙地藏在两堵被茂密爬山虎完全覆盖的高墙之间,若非刻意寻找,几乎无法察觉。门铃是一块嵌在湿冷石墙里的金属板,表面蚀刻着同样扭曲的蛇形暗纹。老黄深吸一口气,楼道里那股混合着霉味和古龙水的记忆似乎又涌了上来。他犹豫再三,终于伸出手指,按了下去。

    指尖触碰到金属板的瞬间,那地方竟像投入石子的水面,猛地泛起一圈圈涟漪般的波纹!老黄惊得猛缩回手,心脏几乎跳出喉咙。门无声无息地滑开了,一个穿着笔挺黑色燕尾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侍者躬身行礼,动作标准得像橱窗里的假人模特,连嘴角上扬的弧度都精确到毫厘。

    “黄先生,这边请。” 侍者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冰冷的机械合成音。

    门在身后悄然合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走廊异常宽阔,脚下厚厚的地毯柔软得如同踩在云端,吸走了所有的脚步声,只剩下老黄自己粗重的呼吸在耳边回响。两侧墙壁上挂满了巨大的油画,画中人物无论男女老幼,都穿着不同时代的华丽服饰,他们的眼睛无一例外地空洞而深邃,瞳孔的颜色在昏暗光线里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深绿。更诡异的是,无论老黄走到哪里,那些眼睛似乎都在缓缓转动,视线牢牢地钉在他身上,带着一种非人的审视。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鸢尾花香水味,甜腻得发齁,但老黄每一次呼吸的间隙,总能捕捉到一丝别的气味——一种雨后湿冷泥土里爬虫翻搅出的腥气,冰冷而滑腻,顽固地钻进他的鼻腔深处,引起一阵阵反胃。

    “那是什么地方?” 他猛地停下脚步,指着走廊尽头一扇磨砂玻璃门。门内隐约有诡异的红光一闪一闪,伴随着一种持续的、令人牙酸的皮革摩擦声,“沙沙…沙沙…” 像是什么东西在反复擦拭着粗糙的表面。

    侍者脸上的笑容如同用模具刻印上去的,固定在嘴角三十度的位置,纹丝不动:“先生,那是维护室。” 他的声音平板无波,说完便不再多言,只是微微侧身,继续在前方引路,仿佛老黄的问题从未存在过。

    宴会厅的大门无声地向内敞开。巨大的视觉冲击瞬间攫住了老黄。一盏由无数切割水晶棱片组成的吊灯悬挂在穹顶,如同倒悬的冰晶森林。灯光被折射、分裂,化作无数道锋利的光束,无情地切割着厅内的空间,也切割着每个人的脸庞,投下明暗交错、边缘锐利的阴影。长条餐桌铺着雪白得刺眼的桌布,上面摆放着沉重的银质烛台,烛火却凝固般纹丝不动,橘黄色的火焰如同被冻结的琥珀,散发着死寂的光。老黄的目光扫过在座的宾客,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他们端坐的姿态、举杯的姿势,甚至小指微微翘起的弧度,都呈现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精确一致。没有交谈的低语,没有杯盏的轻碰,只有一种凝固的、令人窒息的安静。他们像一群被设定好程序的精美木偶,被无形的线提在同一个点上。

    “这位是张总,那位是李董……” 老马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边,脸上堆着过于热情的笑容,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格外突兀。他逐一介绍着。被点到名字的人,如同接收到指令的木偶,动作整齐划一地转过头来,脸上挂着几乎一模一样的笑容——嘴角上扬,肌肉僵硬,眼神空洞,如同批量复制的面具。一个穿着高开叉紫色丝绒旗袍的女人朝老黄的方向举了举手中盛着暗红色液体的酒杯,动作优雅却毫无生气。老黄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随即猛地一缩——女人脖颈裸露的皮肤在冰冷的水晶灯光下,竟泛着一种类似蜡像的、毫无生命光泽的质感。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在她左耳后,靠近发际线的地方,隐约有一道极其细微、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缝合痕迹,像高级玩偶身上不易察觉的接缝。

    一阵微弱的、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传来。侍者们如同幽灵般出现,每人手中托着一个巨大的银质餐盘盖。他们走到每位宾客身后,步调、动作、甚至掀开餐盖的角度都精准得如同机械臂操作。沉重的银盖被同时揭开,发出“嗡”的一声金属共鸣,在空旷的穹顶下久久回荡,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非自然的低音震颤。

    餐盘中央,几片被切得薄如蝉翼的肉片呈半透明的粉红色,边缘浸染着如同珍珠母贝内壁般变幻不定的虹彩光泽,精致得不似人间烟火。它们被摆放在某种深色的、凝胶状的基底上,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清甜与浓郁肉香的奇异气息,极其诱人,瞬间盖过了空气中残留的鸢尾花香和那丝若有若无的腥气。老黄的胃袋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咕噜声——那是长久以来被廉价食物和焦虑折磨的肠胃,对眼前这极致诱惑的本能反应。

    “这是……‘霜降和牛’?” 老黄拿起沉重的银叉,小心翼翼地碰触了一下那片粉嫩的肉片。叉尖传来的触感并非和牛应有的细腻脂肪感,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轻微的黏性和弹性,像触碰到了某种活物的表皮。

    “嗤……” 那个穿紫旗袍的女人发出一声轻浅的笑声,声音清脆却冰冷,如同玻璃珠掉落在瓷盘上,“这可比和牛稀罕多了,黄先生。” 她微微前倾,涂着暗紫色口红的嘴唇开合着,“是‘特殊养殖’的,每日聆听古典乐,饮用深层矿泉,精心呵护……才能有这般至纯的风味呢。” 她说话时,老黄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清晰地看见,在她猩红的舌尖边缘,那枚异常尖锐的犬齿上,沾着一星点极其微小的、尚未擦拭干净的暗红色痕迹,像凝固的血珠。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猛地冲上喉头,他强行压下,胃里却翻江倒海。

    坐在老黄旁边的一个秃顶、面色蜡黄的中年男人,此刻却完全被盘中的“珍馐”吸引。他几乎是虔诚地、小心翼翼地叉起一片肉,近乎贪婪地送入口中。咀嚼的动作很轻,但老黄清晰地看到他闭着眼睛,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脸上肌肉松弛下来,露出一种近乎迷醉的满足表情,仿佛灵魂都被这美味抚慰熨帖了。他甚至发出了一声极轻的、满足的叹息。

    这表情像一根针,刺破了老黄心中的疑虑。也许是自己太敏感了?这地方,这些人,虽然诡异,但也许只是某种极其隐秘、极其奢华的圈子?儿子的学费……他想到那条短信,想到前妻冰冷的脸。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那点犬齿上的暗红和女人蜡质的皮肤,学着旁边男人的样子,叉起一片肉,闭上眼睛,送入口中。

    奇妙的口感瞬间在舌尖炸开。那肉片入口即化,完全没有预想中的黏腻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柔嫩,仿佛最上等的油脂在舌尖瞬间融化成温热的暖流。一股难以形容的、层次丰富的鲜美滋味瞬间席卷了整个口腔。初时是清冽的甘甜,如同山泉,接着是浓郁的、带着大地气息的醇厚肉香,最后在舌根处留下一丝微妙的、令人上瘾的回甘。这滋味是如此霸道,如此完美,瞬间冲垮了老黄所有的警惕和疑虑。他不由自主地又叉起一片,这次他没有闭眼,看着那粉嫩的肉片消失在唇齿间,只觉得一股暖流从喉咙滑下,一路熨帖到空虚的胃底,带来一种久违的、令人沉迷的饱足感和愉悦。他甚至下意识地舔了舔嘴角,回味着那丝若有若无、令人迷醉的甘甜。盘底那深色、半凝固的琥珀色汤汁,在灯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散发着更浓郁的、混合着肉香和奇异香料的气息。

    酒过不知几巡,厅内那种凝固的、非人的寂静被一阵轻微的机械摩擦声打破。一个穿着同样笔挺西装、戴着雪白手套的经理模样的人,推着一个蒙着猩红绒布的巨大轮盘走了进来。那轮盘的木质底座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暗褐色,纹理扭曲盘结,像凝固的血管,隐隐透着一股阴冷的气息。经理面无表情,动作精准地将轮盘停在长桌尽头。当他抬起手调整轮盘位置时,老黄的呼吸猛地一窒——经理那只戴着白手套的手,其中一根手指的关节,竟以一种完全违背常理的角度,向后弯折了将近九十度!那绝不是人类骨骼能做出的动作!

    “游戏时间到了。” 经理的声音毫无起伏,如同冰冷的铁块敲击,“抽中谁,谁就是今晚的荣幸。” 他特意在“荣幸”二字上加重了音节,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强调。

    红布被猛地掀开!轮盘上密密麻麻的名字,此刻正闪烁着幽幽的绿色荧光,如同墓地的磷火。老黄的目光瞬间凝固,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就在老马名字的旁边!轮盘边缘,尖锐的金属指针闪烁着寒光。

    “嗡……” 一声低沉的启动音响起,指针开始缓缓转动,速度越来越快。就在这一刻,整个宴会厅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又灌入了粘稠的胶水,变得沉重无比,每一次呼吸都无比艰难。更令人魂飞魄散的是,那些凝固在烛台上的橘黄色火焰,竟齐刷刷地、违反物理规律地朝着指针旋转的顺时针方向倾斜!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拉扯!诡异的景象让老黄几乎无法思考,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喉咙,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胸骨。他死死盯着那飞速旋转的指针,看着它带着死神的呼啸,划过自己的名字,最终,带着一种令人绝望的精准,稳稳地停在了“老马”两个字上!

    “不——!!!”

    老马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如同被刷上了一层惨白的石灰。他手中的水晶高脚杯“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猩红的酒液如同泼溅的鲜血,在雪白的地毯上迅速蔓延开刺目的图案。“不可能!这不可能!你们搞错了!搞错了!” 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爆发出凄厉的嚎叫,猛地从椅子上弹起,不顾一切地扑向那个决定他命运的轮盘。他的手指刚刚触碰到那暗褐色、仿佛吸饱了某种液体的冰冷木质边缘,旁边两个如同雕塑般静立的侍者瞬间动了。他们的动作快如鬼魅,力量大得惊人,四只戴着白手套的手如同铁钳,死死扣住了老马的双臂。那指节深陷进老马胳膊的肌肉里,陷下去的弧度都一模一样,透着一股非人的、精准的暴力。

    “运气真好啊,老马。” 张总脸上的笑容扩大了些,嘴角咧开一个夸张的弧度,然而他的眼角却纹丝不动,那笑容如同画上去的面具,只有嘴角在机械地拉扯,“这可是莫大的荣幸,多少人求之不得呢。”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虚假欢欣。

    穿紫旗袍的女人用涂着深紫色指甲油的指尖,轻轻刮擦着酒杯的边缘,发出“吱——嘎——”的尖锐噪音,像粉笔划过黑板,直钻人的脑髓。“老马,” 她的声音如同冰锥,“可得留个好滋味啊。我们……都等着呢。” 她猩红的舌尖若有若无地舔过那枚沾着暗红的犬齿。

    老马绝望的哭嚎声在空旷的宴会厅里回荡,充满了令人心碎的恐惧和哀求。他被那四个侍者毫不费力地架了起来,双脚离地,如同拖拽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朝着走廊尽头那扇曾透出红光的磨砂玻璃门走去。哭嚎声越来越远,最终被那扇门无声地吞噬,留下一片死寂。那扇门在老黄眼中,此刻变成了一张通往地狱的巨口。

    老黄僵在原地,胃里刚刚品尝过“珍馐”的地方,此刻翻江倒海。那极致的美味瞬间变成了最恶毒的毒药,一股强烈的酸腐味直冲喉咙。他弯下腰,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身体剧烈地颤抖。那粉色的肉片,那琥珀色的汤汁,此刻在他脑海里翻滚、变形,与老马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重叠在一起。美味?那是什么?那是……

    “黄先生,请。” 两个侍者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两侧,冰冷的手如同铁箍般抓住了他的手臂。他们的力气同样大得惊人,不容抗拒地架着他,拖向那扇吞噬了老马的门。老黄想挣扎,想呼喊,但喉咙像是被恐惧的胶水堵住,只能发出徒劳的嗬嗬声。他被拖离了令人窒息的水晶灯光,重新进入那条铺着厚地毯的走廊。

    越靠近那扇磨砂玻璃门,空气中那股甜腻的鸢尾花香就越是稀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如同屠宰场最深处弥漫的气息。这腥甜中还顽固地混合着那股熟悉的福尔马林消毒水味,两种截然不同却又同样令人不适的气息绞缠在一起,变成一种甜腻得发齁、令人头晕目眩的恶臭。老黄的胃袋剧烈抽搐,眼前阵阵发黑。

    门无声滑开。眼前的景象让老黄瞬间停止了呼吸,血液似乎都凝固了。这里根本不是什么维护室,而是一个冰冷、高效、充满金属寒光的处理间!巨大的排气扇在头顶发出沉闷的轰鸣。正中央,一张巨大的、泛着森冷寒光的不锈钢操作台如同刑具。老马被粗大的铁链牢牢地捆在台面上一个特制的凹槽里,身体被强行拉直固定。眼泪、鼻涕糊满了他的脸,他徒劳地扭着,嘴里发出不成调的、破碎的“救命”声,眼神里只剩下纯粹的、濒死的绝望。

    一个穿着无菌白大褂、戴着口罩的人影站在台边,正慢条斯理地戴上一副崭新的橡胶手套。老黄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他认出来了!这个人,就是刚才在宴会厅里,为他揭开那盘“珍馐”餐盖的侍者!此刻,他手中拿起了一把闪着寒光、薄如柳叶的手术刀。

    “看仔细了。” 一个冰冷得不带一丝人类情感的声音在老黄耳边响起,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按住了他的后颈,强迫他抬起头,视线无法从那恐怖的景象上移开。

    白大褂侍者举起手术刀,锋利的刀尖对准了老马剧烈起伏的胸口。老马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刀锋落下,划破皮肤——

    “啊——!!!”

    老马发出的惨叫声凄厉到非人,却在最高亢处陡然变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捏断了声带,只剩下一种如同破旧风箱般、短促而绝望的“呃…呃…”声,在冰冷的金属空间里回荡,比任何嚎叫都更令人毛骨悚然。

    就在这令人灵魂冻结的瞬间,老黄看见那个穿白大褂的侍者,握着刀的手停顿了一下。他微微歪了歪头,似乎对老马那变调的嘶鸣感到一丝困惑。随着这个动作,他脖颈左侧的皮肤,在无菌口罩的系带边缘,极其诡异地鼓胀起来!像是一个被塞了东西的劣质塑料袋,里面的东西在薄薄的人皮底下剧烈地蠕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个无法形容的、非人的怪异形状!那鼓包只持续了一瞬,便平复下去。

    老黄胃里翻腾的酸液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他“哇”地一声吐了出来,秽物溅在自己昂贵的(借来的)皮鞋上。然而这并未结束。另一个侍者端着一个精致的骨瓷小碗走了过来,碗里是半勺温热的、如同上等蜂蜜般色泽的琥珀色汤汁,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带着淡淡药草味的肉香——正是刚才在宴会厅里,那盘“珍馐”底部浓缩的精华。

    “不……不……” 老黄徒劳地挣扎,牙齿打颤。

    那只按着他后颈的手猛地加力,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另一只冰冷的手粗暴地捏开了他的下巴。盛着琥珀色汤汁的小勺,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塞进了他的嘴里!

    温热的液体瞬间充斥口腔。那汤汁……浓郁得化不开!极致浓缩的鲜美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味蕾,带着一种深沉醇厚的肉香和奇异的甘甜,几乎要让人沉溺。但就在这汹涌的、令人迷醉的滋味之下,一种极其顽固、极其熟悉的味道,如同水底的暗礁,猛地刺穿了这美味的幻象——那是老马每天下午雷打不动,在办公室用那个掉了漆的搪瓷缸子泡的枸杞茶的味道!那股微甜、微酸、带着一丝土腥气的独特气味,此刻在口腔里、在鼻腔里,与那极致的美味血腥地交融在一起!

    “呕——!!!”

    极致的鲜美瞬间变成了极致的亵渎与恐怖!老黄的胃猛烈地痉挛、抽搐,仿佛要将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呕吐出来。他剧烈地干呕,身体蜷缩得像一只被煮熟的虾米,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就在这生理性的剧烈痛苦和无法言喻的惊骇中,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个穿白大褂的侍者似乎完成了什么步骤。那人直起身,摘下了沾着血污的口罩。

    老黄模糊的视线里,映出对方的下半张脸。那嘴角……那嘴角正以一种完全违背人体结构的方式,缓缓向上、向两侧裂开!一直裂开到了耳根下方!裂口里,是两排如同锯齿般、闪烁着寒光的森白利齿!

    “呜——呜——呜——!!!”

    就在这令人魂飞魄散的瞬间,尖锐刺耳的警笛声如同撕裂黑暗的利刃,毫无预兆地刺破夜空,由远及近,疯狂地呼啸着!声音穿透了厚实的墙壁,冲进了这间血腥的处理室!

    处理室里瞬间陷入了混乱。那按住老黄的侍者手劲微微一松。求生的本能在这一刻压倒了一切!老黄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蛮力,猛地挣脱了钳制,像一头被逼疯的野兽,不顾一切地撞向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布满油污的金属格栅——那是一个通风管道的入口!格栅被他撞得变形、脱落,他手脚并用地钻了进去,狭窄的管道内壁刮擦着他的皮肤和昂贵的西装,留下道道血痕。他拼命地往里爬,身后传来沉重的撞门声和一种非人的、如同无数指甲同时刮过玻璃般的尖锐嘶鸣,几乎要刺穿他的耳膜!

    通风管道里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味和冰冷的铁锈味。老黄蜷缩在管道深处一个稍宽的拐角,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心脏在肋骨下疯狂擂动。他透过管道缝隙,颤抖着向下窥视。

    通道下方的走廊里,刺眼的警灯红光透过窗户,将一切染上血色。那些原本在走廊里如同木偶般移动的侍者、经理,包括从宴会厅里被惊动走出来的张总、李董、还有那个穿紫旗袍的女人,此刻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僵立在原地。紧接着,更恐怖的一幕发生了!

    他们的身体,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支撑,皮肤以一种无法形容的诡异角度向内塌陷、收缩!像被戳破的气球,又像熟透的果实骤然腐烂。

    “噗嗤……噗嗤……噗嗤……”

    一连串轻得如同气泡破裂的声响。一件件空瘪的人皮外套,连同他们身上价值不菲的西装、旗袍,如同被丢弃的垃圾袋,软塌塌地从他们原本站立的地方滑落下来,堆在厚厚的地毯上。老黄瞪大眼睛,在晃动的警灯红光下,他清晰地辨认出那些皮囊:张总那套笔挺的条纹西装领口,还别着那颗歪歪扭扭、昨天老马还嘲笑过“俗不可耐”的金色领针;李董那件马甲;还有那件高开叉的紫色丝绒旗袍,此刻像一张被揉皱的蛇蜕,瘫软在地。

    老黄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些皮囊的后颈处。在衣领或发丝的遮掩下,每一张人皮的后颈皮肤上,都有一道清晰的、如同蜈蚣般的缝合线!那缝合线的纹路,扭曲盘绕,与他手中那张烫金邀请函上诡异的蛇形花纹,一模一样!

    “精神鉴定结果出来了。” 一个年轻警官的声音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漠,将一份报告“啪”地一声拍在冰冷的金属桌面上。油墨的气味浓烈刺鼻,呛得坐在对面的老黄一阵剧烈咳嗽,佝偻着背,像要把肺都咳出来。他穿着拘留所统一的、散发着消毒水和霉味的灰蓝色号服,整个人缩在椅子里,比搬纸箱时更加干瘪枯槁,眼神涣散地落在桌面上。“应激性障碍,重度。伴有明显的被害妄想及现实解体症状。” 警官念着报告上的结论,声音平板得像在读说明书。

    拘留所探视间里,隔着一层厚厚的、布满污渍的玻璃。前妻的脸模糊不清,像隔着一层磨砂塑料布。她的声音通过通话器传来,带着冰渣子般的寒意:“儿子说……不想见疯子。” 一个薄薄的信封从玻璃下方的传递口塞了进来。“这是最后一笔。以后,别再联系我们了。” 她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老黄伸出枯瘦、指甲缝里还残留着难以洗净的暗红污垢的手,颤抖着捏起那个信封。轻飘飘的,里面大概只有几张钞票,却压得他几乎直不起腰。他捏着信封,像捏着自己最后一点残存的、名为“父亲”的身份,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走出拘留所的大门。

    晚秋的风像无数冰冷的小刀,卷着枯黄的落叶抽打在他脸上,带着一股万物凋零的萧瑟。他下意识地裹紧了单薄的外套。街角,一个穿着深灰色西装、身材挺拔的男人正弯腰系鞋带。老黄的视线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男人的后颈上——一小片裸露的皮肤在惨淡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如同劣质塑料薄膜般的褶皱,像没熨平的床单,微微凸起。

    男人似乎察觉到了这黏着的、令人不适的目光,猛地直起身,转过头。他脸上瞬间堆起一个笑容,嘴角上扬的弧度精准得如同用尺子量过,眼睛弯成恰到好处的弧度,然而那眼神深处却空洞一片,没有任何笑意,只有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非人的僵硬。他朝老黄点了点头,动作流畅却毫无生气,随即转身汇入人流,消失不见。那笑容像一枚冰冷的印章,盖在了老黄的心上。

    回到那间廉价公寓,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绝望的味道。窗外,城市霓虹的灯光如同垂死巨兽的喘息,将扭曲变幻的光斑投射在斑驳脱落的天花板上,光怪陆离,像极了那晚宴会厅里悬挂的、割裂一切的水晶吊灯。老黄坐在床沿,目光空洞地扫过墙壁上蛛网般蔓延的裂缝。突然,他的身体猛地一僵——那些裂缝的走向、那水泥剥落后露出的弧度……竟与处理室里那张不锈钢操作台的凹槽内壁,惊人地相似!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让他如坠冰窟。

    敲门声就在这时响起,不轻不重,带着一种刻板的节奏感。

    老黄如同提线木偶般站起身,走到门后那块布满裂纹的穿衣镜前。镜中映出的人影,眼角的皮肤不知何时多了几道细密的纹路,那纹路延伸的弧度……竟与张总脸上那僵硬笑容的纹路分毫不差!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颤抖着摸向自己的后颈。那里的皮肤紧绷着,摸上去有种奇怪的滑腻感,像贴了一层薄薄的、不透气的塑料膜。

    “您的快递。” 门外的声音响起。老黄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了——是那个在拘留所里,把精神鉴定报告拍在桌上、声音冷漠的年轻警官!

    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寒意攫住了他。他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他递过来一个信封——烫金的边缘在昏暗的光线下幽幽地泛着磷光,与他口袋里那张揉皱了的、来自地狱的邀请函一模一样!信封中央,那扭曲盘绕的蛇形花纹仿佛活了过来,在灯光下微微蠕动,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冰冷气息。

    “张总说,那边缺个人填桌” 年轻警官的嘴角向上扯动,精准地固定在那个如同量角器量出的三十度角,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随着他说话的动作,老黄的瞳孔骤然缩紧——在警官左耳后,靠近发际线的地方,一道极其细微、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缝合线,在楼道灯光的映照下,若隐若现。

    老黄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缝里,那些暗红色的污垢,无论用刷子刷了多少遍,用肥皂搓了多少次,依旧顽固地嵌在那里,像永不磨灭的罪证。他想起老马最后说过的话,那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回响:“人啊,得往上走。”

    廊里的声控灯一如既往地接触不良,在头顶发出“滋啦……滋啦……”的电流声,光线明灭不定,将他和警官的影子拉长、扭曲、又缩短。老黄沉默着,一步踏出房门。他的皮鞋踩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如同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像一个被黑暗同化的幽灵,他跟在警官身后,走向楼梯口那片更深、更浓的黑暗。脚步声彻底消失了,只有那盏坏掉的灯,还在神经质地闪烁着,将楼道切割成一片片破碎的光影,最终,一切都被无边无际的黑暗无声地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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