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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自然。”我指尖点向喜贵手中海图所标狼牙礁,“启锚之地,形局最是紧要。港外孤礁,形如恶鬼呲牙,状若困兽白骨,此乃风水‘形煞’,凶戾之气盘结不散。船头离港,万勿直撄其锋!否则,邪煞之气如弩箭离弦,直贯船身,轻则罗盘疯癫,机轮无故作祟;重则人心惶惑,幻象丛生,招引祸端缠身。幸而吾辈启程,船头略偏毫厘,未正冲那‘鬼牙礁’,险险避过一劫。”
喜贵与惊蛰俱是风浪里打滚的老手,就算没听过啥“形煞”的名头,凭其驾船阅海之老道,心中自有一套与这汪洋打交道的章程。虽说法各异,根子上却是殊途同归。
惊蛰抱臂而立,若有所思,指节无意识地在臂膀上轻轻敲击。
我续道:“《连山》玄奥,观天察海,融于一炉。其观天之术,重在一个‘兆’字。天象与航海,休戚相关,牵一发而动全身。若启航前,天色骤暗如泼墨,乌云蔽空,其状诡异绝伦——譬如刀山剑戟森然倒悬,此绝非寻常雨脚!乃天公垂兆,昭示海上必有泼天巨祸,九死一生!此时节,纵有金山在前,也万不可踏浪而行!”
“那星月夜航,可有讲究?”惊蛰追问,眉间隐现忧色,显是对那将临的暗夜心存忌惮。
“夜航安危,泰半系于星月。”我抬首,目光似欲穿透铁壁,直抵苍穹,“《连山》有云:‘星分九野,各主其方’。若航行之际,星辰错乱无章,主星如北辰、南斗,黯然失位,光华如蒙尘垢,或遭流云反复戏弄遮蔽,此乃大凶之兆!”
我略顿,声音沉下几分,带上一丝玄奥:“星辰布列,其上应天心,下摄地脉。星象一乱,便是天地气机颠倒狂悖之象!预兆海上必生诡谲之变——或陷于死寂无风之‘鬼域’,或突遇毁天灭地之‘妖风’,或迷失于星辰尽墨、方向全无之‘混沌海’!”
深吸一口咸冷海气,我将声音压得更低,几如耳语:“至若月相……月黑无光之夜,再逢星隐云厚,那便是至阴至邪的‘绝户时’。海面浓墨泼洒,伸手难辨五指,阴寒之气如活物般弥漫。此时行船,船身如孤魂堕入幽冥,极易招惹深埋海渊的鲸鲵巨怪,船员本身的心神亦被无边黑寂浸透,五感错乱,恍若永堕无间,故而老成航海者,必择月轮皎洁、清辉遍洒之夜启程。月圆如镜,其光至正至和,能辟邪祟,能安魂魄,能照迷途,更暗喻着圆满归航之期。”
驾驶室内陷入一片沉重的死寂,只有轮机不知疲倦地喘息着,众人眼眸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凝重如铁。
我见气氛沉闷,轻咳一声道:“其实话说回来,《连山》中这些所谓的禁忌,更多的是对水文天象的总结归纳,其实际上万变不离其宗,其中最紧要的是‘望气’二字——观水色辨海气,察海流知阴阳。这里面的东西玄而又玄,我虽然熟稔于心,却也不敢说全参透了。究其根由,还是趟这深海的次数太少。兴许等咱们在这海上漂得久了,骨头缝里浸透了咸风,心里头自然就亮堂了。”
惊蛰易察觉地朝我颔首,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似乎等的就是我这句话。
就在这时,喜贵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了一般,猛地一拍脑门儿,自言自语地说道:“哎呀!瞅我这个脑子,这么大的事儿,芒(忘)的影儿没有了。”
他边说边弯腰,从舵轮下方一个隐蔽的凹槽里,使劲儿抻出一个深绿色的帆布褡裢。
起初我没在意,定睛一看,这才认出,这褡裢分明是昨晚老八搭在驴背上的那个,此刻被喜贵裹得严严实实。再看他拿起褡裢,顺势在地上把抖愣开,赫然露出两杆黑漆漆的猎枪。
一支枪身粗笨,木托上满是长时间在手里使用而磨出的油光,显然是庄户人家自造的土火枪;另一支则被油布细密包裹,仅露出的枪口泛着冷硬的哑光,透着一股子精悍之气。看起来似乎不是凡物。
“黄老师,”喜贵指着那杆土枪,脸上带着歉意,“您要的火器,我给忙晕头了,差点误事!咱这地界儿,能打的山头少,匪患也不多,寻常人家谁备这个?费老鼻子劲儿才淘换来这俩家伙。这杆土造的,仿的是汉阳造,乡亲们叫它‘土打五’。射程嘛,百十来步顶天了,打上几发枪筒子就烫得握不住,弄不好还得炸膛。好在子弹备得足。”他话锋一转,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油布包,“重头戏是这一杆……”他动作轻柔地剥开油纸。
“嚯!好……好家伙,雷明顿啊!”我猛听见身后响起一个带着醉意又难掩惊喜的声音。回头一看这才发现,老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过来,脸色白里透红,一手扶着舱门,一手拎着已经打开盖儿的半瓶苏格兰威士忌,酒气混着汗味飘过来。
“呐……可真是真是识货的行家。”喜贵由衷赞叹道。
老八不废话,一步三摇走上前来,也不知是晕船的劲儿还没醒还是喝多了酒意上头,一把从喜贵手里接过枪来,三两下撕净油布。一股枪械特有的、带着淡淡煤油味的保养剂气息散开。他熟练地抄起枪带斜挎肩上,又从褡裢里抓出两大把黄澄澄的子弹,一股脑儿塞进靛蓝夹袄的内兜里。
我在一旁看得分明,喜贵脸上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悄声问到:“孙大哥,您这心爱的猎枪到了老八手里,怕是要不回来了。”
喜贵眼皮抬了抬,似乎对我看出这杆枪是他的有几份惊异,旋即淡淡说道:“漫说是一杆猎枪,只要能把二喜囫囵个儿找回来,这条命豁出去都值当。本来也是海上走私来的玩意儿,在俺手里一次也没打过,不过……”他话锋一转,带着浓重的疑惑,“黄老师,我有一点不太明白,洋里除了水还是水,咱们预备这么多枪啊炮啊的,是弄么(干什么)使的?难不成海里还能蹦出个山大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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