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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惊蛰眉头微蹙,朝精干的钱师爷使了个眼色。钱师爷会意,立刻堆起圆滑的笑容,快步走到驾驶室旁,隔着车窗客气道:“师傅,劳驾您!我们这几位有急事赶去荣成,您看能否行个方便,包下您这辆车?不捎带别的客人,这车资嘛……”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摸出几张崭新的法币,手指灵活地捻动着,“绝对让您满意。”

    那黑脸司机斜眼瞥了瞥钱师爷手里那沓不算薄的票子,鼻腔里哼出一股呛人的白烟,操着浓重的胶东腔,硬邦邦地甩出一句:“包车?想甚么呢!俺这儿没这个规矩,后面空位有的别是,爱上不上!数银(人)头儿76块一位!专收现钱!急了点儿的!后面还待呢排着队呢!”说完,扭过头去,自顾自地嘬着烟卷,再不理人。

    钱师爷碰了个硬钉子,脸上笑容僵了僵,无奈地摇摇头退回来,对惊蛰低声道:“把头,这厮油盐不进。”众人无法,只得各自掏出法币,忍着肉痛买了票,76法币,相当于劳苦人一个月的收入,老八兜里比脸都干净,我自然给他掏了他那份儿。

    就听老八嘴里嘟嘟囔囔地咒骂着黑心司机,第一个手脚并用地爬进了冰冷脏污的车斗。我扶着罗灵小心上去,自己也随后攀入。篷内空间狭小,充斥着劣质柴油、浓重汗酸和咸腥海风混合的刺鼻气味,熏得人直皱眉。众人忍着不适,刚在那硌人的硬木凳上勉强坐定,目光习惯性地扫视这拥挤的空间,心却猛地往下一沉!

    在车斗最里面、帆布破洞较少相对避风的角落,赫然坐着两个“老相识”!

    那个戴着顶破旧瓜皮帽的精瘦汉子,此刻把头埋得更低,帽檐几乎遮住了整张脸,蜷缩着身子仿佛在打盹。然而,就在我们上车落座的瞬间,他那帽檐下的一线目光,极其迅疾而隐蔽地在我们身上扫过,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昏睡模样。不远处,穿着黑色呢料长袍、脖颈上挂着银色十字架的洋神父,正襟危坐,双手捧着一本厚厚的皮面《圣经》,嘴唇无声地开合着,似在虔诚默祷。

    然而,他那双藏在圆框镜片后的湛蓝眼眸,却并未停留在神圣的经文上,而是越过泛黄的书页边缘,带着一种冰冷、锐利且毫不掩饰的探究,牢牢地锁定了我们这一行人。

    货车尚未启动,一股无形的、比车外凛冽寒风更刺骨的凝重与紧张,已如冰冷的潮水般悄然弥漫、冻结了这破旧车斗里本就稀薄的空气。火车上的“尾巴”,竟也同路至此,如跗骨之蛆。

    车轮终于在一阵剧烈的咳嗽般的引擎轰鸣中启动,破旧的卡车载着满车心思各异的人,摇摇晃晃地驶离了四方汽车站,一头扎进了胶东半岛冬日的萧瑟之中。

    起初的道路尚算平坦,虽颠簸不堪,尚能忍受。然而,随着车辆深入丘陵地带,路况急转直下。所谓的“官道”早已名存实亡,只剩下一条紧贴着嶙峋海岸线、勉强容一车通过的狭窄土路。一侧是怪石突兀的山壁,另一侧便是毫无遮拦的陡峭悬崖,崖下是灰蒙蒙、咆哮翻涌的滔天巨浪,撞击着黑色的礁石,发出沉闷而恐怖的轰鸣。

    寒风像刀子一样从帆布篷的破洞缝隙里灌进来,冻得人瑟瑟发抖。

    就在这令人心惊胆战的当口,坐在稍稍靠前一些位置的老八,偶然透过驾驶室与车斗之间那块布满油污的小后窗玻璃,瞥见了令人魂飞魄散的一幕——

    只见那黑脸膛的司机,左手随意地搭在方向盘上,右手竟拎着一个扁扁的锡酒壶,他时不时仰头灌上一口浓烈的“烧刀子”,喉结滚动,发出满足的叹息,被海风吹得通红的脸上毫无惧色,甚至还随着车身的摇摆,嘴角微张,似乎是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而此刻,卡车那巨大的外侧后轮,距离湿滑的悬崖边缘,目测竟不足一尺!车轮卷起的碎石,簌簌地滚落深渊,瞬间便被汹涌的海浪吞噬。

    “我……我操他姥姥!”老八脸色煞白,声音都变了调,死死抓住身边能抓的任何东西,指节捏得发白,“这……这孙子他妈的喝酒开车!还……还在这鬼地方!八爷我……我他妈还没娶媳妇儿呢!”

    车斗里所有人一听这话,心瞬间都提到了嗓子眼。罗灵下意识地攥紧了我的胳膊,指甲隔着棉衣都掐得人生疼。

    惊蛰虽依旧端坐,但那双深潭般的眸子也紧紧锁定了前方那醉醺醺的背影,眉头深锁。

    白熊绷紧了全身肌肉,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钱师爷则不停地捻着胡须,嘴里念念叨叨不知在祈求哪路神仙。

    连那两个“尾巴”——瓜皮帽和洋神父,此刻也全然没了窥探的心思,脸上只剩下对脚下万丈深渊最本能的恐惧。

    卡车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悬崖边缘,随着司机醉醺醺的哼唱和方向盘无规律的扭动,如同醉汉般踉跄前行。每一次颠簸,每一次靠近悬崖,都引得车斗里一片压抑的惊呼和倒吸冷气的声音。时间仿佛被拉得无比漫长。

    就在众人精神高度紧绷、几乎要崩溃之际,前方狭窄的山路拐弯处,突然横七竖八地堆着几块半人高的巨石和粗大的枯树干,硬生生将本就不宽的路给堵死了!

    “吱嘎——!”

    刺耳的刹车声响起,卡车猛地一顿,极其精准地停在了路障前几尺处,既未撞上,也未过于靠近悬崖。

    这个停车的距离和位置,熟练得不像一个醉鬼能做到的。车斗里的人被惯性甩得东倒西歪。

    还没等众人缓过神来,路旁嶙峋的山石后面,“呼啦”一下蹿出七八条汉子——个个穿着臃肿破旧的棉袄,脸上蒙着脏兮兮的布巾,只露出凶狠的眼睛。

    他们手里攥着的家伙五花八门:有锈迹斑斑的砍刀、磨尖的铁钎,甚至还有两杆老旧的土铳……

    这群拦路的土匪见车停下,当即咋咋呼呼围上前来,扯着嗓子,作势要将坐在车斗里的众人轰下车来,我这才看得分明:

    这伙人为首的是个身材粗壮、满脸横肉的汉子,大冷的天也不嫌冷,敞着怀,露出胸口一撮黑毛,手里掂量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眼神贪婪地扫视着车斗里的人,尤其是在罗灵和惊蛰身上停留得格外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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