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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一大清早儿,天边刚翻起鱼肚白,我拾掇利索了,迈步走到门口。抬眼一瞧,好家伙!头顶那天色阴沉得跟块没拧干的脏抹布似的,灰扑扑、沉甸甸地压着,仿佛多喘口气儿就能拧下水来。这眼瞅着天要下雨,我心里不禁一阵嘀咕,老话儿讲得透亮:但凡是露天撂地、头顶没片瓦遮身的买卖,一水儿都是“刮风减半,下雨全完”。看来今儿个潘家园这摊儿,十有八九又得泡汤。
可奈何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凡人能有什么辙?只能干瞪眼。
不过话又说回来,买卖能不能成,说到底还是在人,正所谓有枣没枣打三杆子,这单生意要是成了,漫说是三五个月糊口的嚼谷,就是带着老八,我们哥儿俩到东安市场的东来顺,去涮上他一个月的羊肉,也能天天撑得肚儿圆。
当断则断,免受其乱。心里头主意一拿定,手上也就不再犹豫。
我一猫腰,从门后头抻出那把桐油浸得发亮的旧油纸伞,又把前天刚淘换来的宝贝——明代孤本《湖山胜概》——用块蓝布包袱皮儿仔细裹好。两样家伙事儿往胳肢窝底下一夹,抬脚就穿过前院,打算直奔潘家园开张。
我前脚走到院门口,才刚伸手将院门拉开了一条细缝,却没成想,就在这时,只觉得顺着门板传来一股蛮力,紧接着“吱呀”一声,门分左右,院门从外面被人一把推开。
我原本打算迈步出门,却没想到被这一股子来路不明的怪力,直接给顶到门后头去了。
顿时只觉得心头火起,嘴里也不含糊,一张嘴叫骂道:“嘿!不儿是,这是哪个孙子不长眼,大清早的敢到爷我府上来撒野,急成这个德行,丫这是赶着去抢孝帽子呢?!”
这话一出口,当时肠子就悔青了,暗怪自己是气昏了头,好端端地来了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抢孝帽子抢到我这儿来了,那到底是谁家死了人了,这叫什么事儿呢您说说。
好在门外闯进来这位爷,压根儿没接我这茬儿。
定睛观瞧,只见来人肩宽背厚,身板儿挺括,目如朗星,虽是满脸写满了儒雅清俊的书卷气,可那走路带风、梗着脖子往里闯的架势,骨子里透出的那股子混不吝的土匪劲儿,是怎么藏也藏不住。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我在四九城里穿一条裤子都嫌肥的莫逆的世交——金家老八,江湖上响当当的金八爷,金毓柘。
老北京人口中讲的“爷”字乃是一个敬称,多缀在排行后头,或是人与人之间相互打招呼时的礼貌用语。金毓柘在家排行老八,便以八爷相称。肩膀上面还有六爷、七爷…………排场不小。
金八爷祖上显赫,乃是天潢贵胄的命格,倘若是按照“胤、弘、永、绵、奕、载、溥、毓、恒、启、焘……”的辈分论起来,八爷得正儿八经的管溥仪叫一声大爷。
只可惜命运无常,当年他还在月窠儿里怀抱着的时候,他溥大爷就被人架着大炮赶出了皇宫,由此一来,铁杆庄稼倒了,底下跟着喝汤的也全没了着落。
可有道是瘦死的骆驼比瘦死的马大,饶是丢了金饭碗,八爷祖上单是靠着租房赁院、变卖家私,也愣是能把四九城里的当铺门槛儿全给踩平了,又这么对付了几十年,一大家子人的日子,照样过得滋润有余。
万没想到,金山银山也架不住坐吃山空。时至今日,家里的老底儿经过多年的吃搬偷拿,早已成了空壳子一个。
一直等到八爷这辈儿,就算是想面朝西北张着大嘴,想喝上两口西北风,老天爷都不给刮。
有道是,穷则思变,老话儿说得好——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更何况金八爷还不瞎,心更活泛。
现如今,八爷就指着两样活计:一是给人“掌眼”,就是鉴定古玩真伪;二是撞大运“捡漏儿”,低价淘换着真宝贝。
甭管是一眼开门的老物件儿,还是民间高手精心做旧的仿品,八爷上手一摸、搭眼一瞧,真假立判!为啥?人家打小就是在古玩堆儿里泡大的!漫说是个大活人,就是块顽石搁他身边熏上二十年,也能沾点灵气儿!耳濡目染,想不会都难。
江湖上讲究“人的名儿,树的影儿”。就这么一来二去,“金八爷”这名号在四九城的古玩行里成了块金字招牌。多少人捧着好东西、揣着真金白银,明里暗里地递,就为了求他老人家金口一开,当众吐出一个沉甸甸的“老”字来。
按常理说,这当间的收益不容小觑,抛开旁的不说,单是捡上一个小漏,搁普通人家吃上个三年五载,保准顿顿吃撑了,还能有余富。
可是这点小钱儿在八爷这里,就多少差点意思了。
一来是打小金山银山堆里长起来的主儿,眼皮子高,仨瓜俩枣的根本入不了眼;二来他手松,钱来得快,去得更快,身边不留隔夜财,图的就是个潇洒痛快!
唯独有一点坏处:一旦八爷手头紧了、混到没饭辙的时候,便天天到我这里来“打秋风”。
“大事不好了黄司令,您瞧瞧这个,真是打个哈欠烧饼掉嘴里——老天爷喂饭!这回可好了,咱哥们儿眼瞅着就要发财了!”
老八唾沫星子横飞,见我还杵在那儿愣神,两道剑眉“唰”地就立了起来,活像两把小刀子。他胳膊一抬,“哗啦”一声把手里攥得皱巴巴的《晨报》抖搂开,那股子兴奋劲儿,压都压不住,直往外冒。
我提鼻子一闻,只觉得一股崭新的油墨味直冲脑门,精神也不由地随之一振。旋即疑惑道:“不是我说八爷,这刚两三天的功夫不见,您说起话来怎么颠三倒四的,到底是大事不好了,还是要发财了?一大清早的就五迷三道的,合着昨晚做梦没睡醒呢?”
老八“啪”地一拍脑门:“嗐,瞧我这高兴的,昏了头了,别的不说,您先看看这个……”说着就把报纸往我手里塞。
我接过老八递过来的晨报,定睛一瞧。
嚯!一行醒目的旧宋体大字标题赫然在目——胶东渔民于前日打捞错金錾花青铜宝函一尊
再看左边的详细内容写道:
【本报十二日山东电】……此青铜宝函长十七点二公分,宽十四点三公分,高十三点五公分。函作长方形,盝顶形盖,上有一莲苞状钮,钮上錾单瓣仰莲纹,函底一小孔,盖面饰钱纹、花卉纹,函体四壁錾鱼子纹地,上饰左右龙虎纹饰……顶盖坚如磐石……渔民捞获时,曾用硬物击打函体侧沿,亦无法将其打开,故宝函所内容为何物,至今无从知晓……
在标题下方附有照片,黑白相间虽看不清颜色,但单是从器型与纹饰上看,朦胧中似乎有一股跨越千年的古朴苍拙扑面而来,给人以精美绝伦之感。
我皱着眉头,反复看了两遍,心里的疑惑非但没解,反而更重了,当即不解道:“八爷,您恕我眼拙,咱旁的不说,与这类似的报道平日里不敢说每天都有,但是隔三岔五的也总得来一回,调性都差不多。怎么那些个全都白搭,偏偏就今天报纸上说的这个什么宝函,就能让咱哥们儿发了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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