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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渊阁的灯火,亮了整整一宿。当三杨各自怀着复杂的心绪,在黎明时分踏出公房时,天边已然泛起了鱼肚白。
他们知道,一个旧的时代结束了。
从今天起,他们要面对的,不再是一个需要他们处处规束的孩童,而是一位真正的君主。
这份转变,让他们感到疲惫,却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使命感。
而他们的新君主,似乎也下定了某种决心。
接下来的数日,整个乾清宫的气氛都为之一变。
朱祁镇一反常态,不再独自一人枯坐窗边,也不再沉迷于那些让阁老们心惊胆战的《商君书》或是边镇舆图。
他仿佛真的将自己放在了学生的位置上,每日都恭恭敬敬地将内阁送来的票拟底稿备好,再派陈安请三位帝师前来解惑。
这一日,乾清宫暖阁内,气氛一如往昔般肃穆,但却又多了一丝微妙的和谐与融洽。
朱祁镇坐姿端正,小脸上满是求知欲,他指着一份关于漕运整修的票拟,虚心地向杨士奇请教:“杨先生,此处言及‘改稻为桑,以裕国用’,朕记得,太祖朝似乎曾有禁令,不许轻易变更农田用途。不知其中可有典故?”
杨士奇心中暗叹一声,几日前,陛下在经筵上所言还是“王者执干戈”,今日却已能沉下心来,钻研这最繁琐的经济民生之事。
君王知向学,乃社稷之幸,他收敛心神开始耐心地引经据典,为朱祁镇剖析了历朝经济政策的得失利弊,以及农桑为本与工商之利间的平衡之道。
朱祁镇听得极为认真,甚至会亲手拿起朱笔,在草稿纸上记下要点。
一旁的杨荣看着这一幕,心情复杂。
正思量间,他看到陛下已经放下了笔,转而拿起了他刚批阅的那份关于宣府的军报。
果不其然,陛下的目光,连同那份奏报,一同转向了他:
“杨少妇,为何票拟只批了‘申饬边将,严加戒备’,而不是出兵驱逐?兵法有云‘侵掠如火’,我等岂能坐视?”
杨荣迎上朱祁镇的目光,微微一怔。
此刻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全无经筵辩论时的那股咄咄逼人之气,有的只是一种坦然的求知欲。
杨荣心中暗叹一声,将原本已经到了嘴边的几句机锋之言又咽了回去。
只能耐着性子,将边镇军务的复杂性,后勤粮草的艰难性,以及轻易出兵可能引发的更大冲突,一一道来。
朱祁镇听完,沉默良久,才缓缓点头:“原来如此,是朕想得简单了。”
接着他又看向杨溥,一脸困惑:“杨少保,这份两淮盐课的账目,为何实收会比账面少了三成?是运途有损耗,还是另有缘由?”
杨溥听到这个问题,端着茶盏的手,在空中停了那么一瞬。
他抬起头,仔细地看了看眼前面带困惑的天子,他那张胖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极为无奈的苦笑。
“陛下……”他开口道,声音有些干涩,“这少的三成,既不在运途,也不在账面。它在…。”
杨溥长叹了口气,开始为他讲解起盐课之中,那些盘根错节、早已深入骨髓的利益纠葛。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
朱祁镇问得诚恳,听得认真,甚至会亲手为三位先生奉上茶水。
陛下的这番姿态,让整个朝堂都松了一口气。
那些原本惶惶不安的老臣们,也开始觉得陛下或许真的“受教了”,收敛了锋芒。
然而,对于三杨而言,心情却要复杂得多。
他们心中虽仍有警惕,但日日面对着这位将学生姿态做得十足的天子。
听着朱祁镇一口一个先生叫着,那份为人师表的成就感,与身为托孤重臣的责任感,终究还是压过了最初的戒备。
他们甚至开始觉得,或许,他们真的能将这位天资聪颖的少年天子,引导回他们所期望的圣君轨道上来。
这一日,在又一次请教之后,朱祁镇看着三位帝师略显疲惫的面容,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于心不忍。
他亲自起身,先为三人一一续上茶水,这才叹了口气,用一种极为谦逊和的姿态开口道:
“三位先生既是帝师,亦是国之柱石,日理万机,实在辛劳。朕年幼学浅,观览奏章常有不解之处,又不敢事事叨扰先生。”
杨士奇闻言,抚须笑道:“陛下勤学,乃社稷之福,我等为人臣者,何谈辛劳?”
“先生过誉了。”朱祁镇摇了摇头,目光扫过殿外,带着几分惋惜,“且朝中许多青年才俊,如曹鼐、刘球之辈,才华横溢却无处施展,亦是可惜。”
听到这两个名字,杨荣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僵。
一旁的杨溥则是眉头微蹙,下意识地将手指在桌案上捻了捻。
杨士奇则一脸平静的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眼皮微抬,静待下文。
朱祁镇将三人的神色尽收眼底,这才不疾不徐地开口道:
“朕在想,可否在内阁之下,设一集贤馆,遴选一批最优秀的青年进士、翰林。他们平日里可专心研习历朝典章,分析天下政务之得失,为内阁的决策提供更详实的参考。”
“如此,集贤馆既能为三位先生分忧,又能为我大明储备栋梁之才,不知先生们以为如何?”
朱祁镇话音落下,暖阁内立时无人应声。
杨士奇端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杨溥脸上的倦意一扫而空,而杨荣,则是又长叹了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
集贤馆……
唐时,太宗皇帝于宫中设“文学馆”,遴选天下贤才为学士,以备顾问,一时才俊云集,号为“十八学士”。
后高宗时期,文学馆改设“弘文馆”,承其制而扩其用。
至玄宗开元年间,先于乾元殿设“丽正殿书院”,后于开元十三年改称“集贤殿书院”,迁于光顺门外,遴选大儒为学士,官高位崇,名为修书,实为顾问。
宰相许国公苏颋、张说皆曾领集贤院事,陆坚为集贤学士,一时经天纬地之才,皆汇于此。
相对于本朝来说。
那不仅仅是一个修书的衙门,那是直属天子、绕开三省六部、为皇帝提供最直接智力支持的“内廷翰林院”!
好一个“集贤馆”!
你看这理由,何等的光明正大——为内阁分忧,为国家储备人才。
你看这名号,何等的古雅正统——上承盛唐之风,下启百年之治。
他们身为当朝大儒、内阁大学士,能拒绝吗?
拒绝,就是否定太宗玄宗的文治之功。
就是打压青年才俊,就是不为国家长远计!
这事如果明日皇帝在朝会上提出,或者传扬出去。
任何一顶帽子,都足以让他们在士林中间身败名裂。
可若是同意……
他们都不是傻子。
什么为内阁分忧?
陛下分明是想在内阁之外,建立一个新内阁!
想培植他自己的帝党!
原来陛下这几日表现出的所有谦恭与好学。
都只是为了此刻的这致命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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