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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祝的喧嚣仿佛还萦绕在耳畔,但海田小学的日子,终究是落回了那片带着咸腥气的、实实在在的沙滩上。武修文依旧是那个最早到办公室,最晚离开的人。教学成果的嘉奖像一阵暖风,吹过也就散了,他心知肚明,脚下这块“代课老师”的礁石,依旧不算稳固。李盛新校长那句“稳扎稳打”,他刻在了心里。荣耀是过去的,学生明澈的眼眸和即将到来的转正考试,才是悬在头顶,真实无比的未来。
黄昏时分,他常独自对着写满下学期构思的白板出神。夕阳的金辉穿过窗棂,将他清瘦的身影投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公式与游戏草图之上,专注,却也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孤寂。办公桌上,摊开的教案旁边,是那本边角已微微卷起的《数学思维拓展训练》,旁边还有几张他随手写下的诗稿碎片,字迹潦草,却透着一种与数学公式截然不同的感性。
编制。这个词像一根细小的鱼刺,鲠在喉咙深处,不致命,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处境的那点微妙。他有时会停下笔,望着窗外操场上奔跑的学生,眼神会有一瞬间的放空。家乡连绵的青山与眼前这片蔚蓝的大海在脑海中交错,一种漂泊无定的感觉偶尔会攫住他。但他很快会甩甩头,将这点脆弱压下去,重新投入到那些能带给他踏实感的数字与逻辑中去。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带来一阵熟悉的、清淡的栀子花香。黄诗娴像一条灵动的鱼,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脚步轻快。她今天穿了一条鹅黄色的连衣裙,衬得肌肤胜雪,整个人像一朵迎着海风绽放的温暖向日葵。她手里不仅端着一杯冒着袅袅热气的绿茶,还有一个精致的小玻璃碗,里面是洗得干干净净、挂着水珠的圣女果和切好的芒果块。
“武老师,歇会儿吧。再看,眼睛都要钻进去了。”她的声音带着海风浸润过的柔软,还有一丝不容置疑的关切,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
武修文摘下眼镜,揉了揉发酸的鼻梁,抬头对她笑了笑。灯光下,她明亮的眼睛像落入了星辰,让他有一瞬间的失神。“就快好了。你先回去休息,不用总陪着我熬。”他的语气带着惯常的客气,但比平时柔和了许多。
黄诗娴却不接话,小巧的鼻子微微皱起,假装没听见他的“驱逐令”。她自顾自地搬了把椅子在他旁边坐下,将绿茶和水果碗推到他手边最容易拿到的地方,然后拿起自己班的作文本批改起来。她批改得很认真,时而蹙眉思索,时而因为学生稚嫩却真诚的语句抿嘴轻笑。那笑声很低,像珍珠滚落玉盘,清脆动人。
偶尔,她会停下笔,像只好奇的小猫,趴在他宽大的办公桌旁,歪着头看他那些天书般的教案和设计图。一缕柔软的发丝滑落颊边,她也浑不在意。
“哇,这个‘数学寻宝’的设计太妙了!”她指着其中一页流程图上画着的卡通藏宝图,眼睛发亮,语气里满是真诚的赞叹,“把解方程和找线索结合起来!要是我们语文课也能这么玩就好了,搞个‘诗词迷宫’什么的!”
她的靠近带来一阵更清晰的栀子花香,混合着她身上淡淡的、阳光晒过的味道。武修文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不动声色地往后靠了靠,拉开一点让他心绪不宁的距离,才耐心地给她讲解自己的设计思路:“其实原理是相通的。你看,这里设置关卡,需要运用特定的知识点才能拿到‘钥匙’,本质上就是任务驱动学习。语文也可以设置谜面,答案藏在某首诗的意象里,或者某个成语的典故里……”
昏黄的灯光下,两颗脑袋凑在一起,低声交谈着。他的声音低沉温和,她的提问清脆活泼。窗外是渐沉的夜幕与零星初现的灯火,窗内是笔墨纸张的沙沙声和着彼此清浅的呼吸。没有过多的甜言蜜语,却自有一种脉脉的温情在静静流淌,像无声的溪流,一点点渗入武修文心田的缝隙,将他心头那点因前途未卜而生的寒意和孤寂,悄悄驱散,温暖地包裹起来。
他知道,她都懂。懂他对教育那份近乎执拗的抱负,也懂他深藏心底、从不轻易示人的不安。她正用这种细腻无声的陪伴,告诉他——你不是一个人在这条路上跋涉。
这天,他刚把最终定稿的教学计划锁进抽屉,仿佛完成了一个重要的阶段使命,轻轻舒了一口气。手机就在这时候响了起来。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他犹豫了一下,指尖在接听键上停顿片刻,才划开屏幕。“喂,您好?”
“是武修文武老师吗?”电话那头是一个中年男声,带着显而易见的激动和客气,甚至有点语无伦次,“武老师,您好您好!我是陈晓鹏的爸爸,陈志强!哎呀,冒昧打扰您了!这次期末考试,真的太感谢您了!我们家晓鹏,数学从来没考过这么高的分数!九十六分啊!他回来高兴得不得了,抱着卷子看了一遍又一遍,说现在最喜欢上数学课了!以前提到数学就头疼的孩子,现在居然主动找题做!这……这简直是奇迹!”
陈晓鹏?武修文在脑海里快速搜索着,是那个坐在教室中间,平时有些内向,发言声音不大,但眼神很专注,思维很缜密的男孩。他记得有一次课上,陈晓鹏用一种他没想到的巧妙方法解出了一道思维拓展题,他还当众表扬了他,那时男孩脸上绽放出的光彩,异常耀眼。
“陈先生您太客气了,”武修文连忙谦逊地回应,心底却因这突如其来的、炽热的肯定而涌起一股暖流,“是晓鹏自己聪明又努力,肯下功夫,悟性也好。我只是稍微引导了一下。”
“不不不,武老师,真的是您教得好!”陈志强的语气斩钉截铁,充满了不容置疑的信赖,“孩子回来天天念叨,说您上课特别有意思,讲得深入浅出,他都能听懂!您还经常鼓励他们,说错了也没关系。我们做家长的,看到孩子学习进步,考了高分,当然高兴!但更重要的是,我们看到孩子对学习有了兴趣,眼里有光了!这比什么都强!武老师,您是有水平的老师!是用心在做教育的好老师!我们家长都支持您!”
又聊了几句,对方再三表达感谢后,才依依不舍地挂了电话。
武修文握着手机,站在原地,心里五味杂陈。窗外是沉落的夕阳,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轮廓。家长最直接、最朴素的肯定,没有任何功利色彩,纯粹因为孩子真正地成长和快乐,再次给了他巨大的、沉甸甸的慰藉和力量。这通电话,比会议上任何形式的表扬、比那张薄薄的奖状都更让他感到踏实和有价值。仿佛他所有的熬夜、所有的苦心设计,在这一刻都得到了最好的回报。
然而,现实的冷雨,总会在阳光最暖时,不经意地滴落几滴,提醒他脚下的路并非坦途。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武修文去教导处送一份关于下学期数学兴趣小组的活动方案。教导处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梁文昌主任和人通电话的声音,语气不像平日那般从容,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无奈和斟酌。
“……老王,你的意思我明白。是啊,成绩是很好,非常突出,李校长也很赏识,这是有目共睹的……但是老兄,你也知道,编制名额紧张,一个萝卜一个坑,盯着的人多,各方面都要平衡……他之前松岗那边的事,虽然我们心里都清楚,可能有些其他因素,但毕竟没有明确结论,档案里记着这么一笔,总归是个隐患……上面来人考察,这些都是要综合衡量的……人情归人情,规矩是规矩……对,转正考试是关键,是硬门槛,必须万无一失,成绩要足够拔尖,才能堵住那些悠悠众口……”
武修文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仿佛被无形的冰钉钉住。心脏像是被海蛎子锋利的外壳边缘狠狠划了一下,不算深,却锐利地疼了一下,带着一种冰冷的刺感。他甚至能感觉到血液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他默然退后几步,靠在冰凉的墙壁上,等到里面电话讲完,传来梁文昌一声轻微的叹息,他才用力深呼吸,勉强压下心头的翻涌,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让自己看起来尽可能平静如常,然后敲敲门走了进去。
梁文昌见到他,脸上立刻露出了和往常一样温和,甚至带着几分欣赏的笑容,接过他递上的方案,还关心地问了他几句关于兴趣小组筹备的细节,语气亲切,仿佛刚才那通充满现实考量与隐忧的电话从未发生过。
武修文也配合地应答着,神色如常,甚至还能就某个细节提出自己的看法。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那根名为“压力”的弦,又被猝然拧紧了几分,绷得几乎要发出嗡鸣。果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他之前的“历史”,像一道淡淡的却无法彻底抹去的阴影,依然是横亘在前进道路上的一道坎。哪怕他在海田做出了实实在在的成绩,赢得了学生和部分家长的真心认可,在某些关键的、决定命运的决策时刻,这依然可能成为被对手拿来说事的“污点”,成为需要被“平衡”掉的筹码。
从教导处出来,夕阳正好,橙红色的光芒慷慨地洒满整个校园,高大的棕榈树叶片被镀上一层金边,一切都显得那么安宁、美好,充满希望。可武修文却感觉有一股难以驱散的寒意,正从脚底慢慢爬升,顺着脊椎一点点蔓延开来。那温暖的夕阳,似乎也无法照进他此刻有些发冷的心底。
他信步走到操场边那棵巨大的、据说有百年树龄的老榕树下,靠着它虬结苍劲、布满岁月痕迹的树干,望着远处波光粼粼、一望无际的海面,怔怔出神。海鸥在天际划出白色的弧线,自由翱翔,反衬出他此刻心头的滞重。
“嘿!一个人在这儿装什么深沉?”不知过了多久,黄诗娴清脆悦耳的声音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身后响起,打破了他几乎要凝固的思绪。
他回过头,看到她提着一个大大的超市购物袋,袋子看起来沉甸甸的,里面装满了各种食材和零食。她额头上有着细密的汗珠,几缕发丝黏在光洁的皮肤上,脸颊因走路而泛着健康的红晕,像熟透了的水蜜桃,鲜活得让人移不开眼。
“没什么,”他自然地伸出手,接过她手中沉甸甸的袋子,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微湿温热的掌心,一股微小的电流窜过,他勉强笑了笑,“就是有点累,出来透透气。”
黄诗娴凑近了些,那双总是含着笑意、如同月牙般的眼睛此刻满是审视,像最敏锐的探测器,能轻易穿透他故作平静的表象,直抵他波澜起伏的内心。“今天郑松珍听到些闲话,”她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股压不住的火气,像被点燃的引线,“说是有个别看不惯你出头、眼红你成绩的人,在私下里议论,说你现在的成绩不过是哗众取宠,碰巧赶上题目对路子,还说你的教学方法华而不实,根基不稳。更可气的是,他们还拿你之前在松岗的‘问题’阴阳怪气,说你身上背着‘污点’,能不能留下来还是两说,让我们别高兴得太早……”
武修文沉默着,浓密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老榕树粗糙的树皮,直到指腹传来轻微的刺痛感。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只是暂时被压在了水面之下。成绩出来时有多少赞美,此刻就有多少明枪暗箭。
“随他们去吧。”他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种疲惫的妥协。
“我随不了!”黄诗娴语调陡然升高,像被踩到尾巴的猫,带着海葵被触碰时那股执拗的、不服输的劲头,“我就是生气!他们凭什么这么诋毁你!你的付出,你的能力,你的用心,我们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武修文,你就是太低调太能忍了!下次再让我听到谁在背后嚼这种舌根,我非得……非得当着他们的面理论清楚不可!”
她越说越激动,胸脯微微起伏,脸颊因为愤懑而更加红润,眼睛里跳跃着两簇小火苗,亮得惊人。
“诗娴。”武修文打断她,转过头,目光沉静却有力地看进她因愤怒而格外明亮的眼底深处,那里面清晰地映照出他自己的影子,“浊者自浊。口水淹不死人。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跟这些人无谓的争辩上,而是把下一步的路走得更实,更稳,更扎实,让他们无话可说。转正考试,我必须赢,而且要赢得漂亮。”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静,却像海中央的礁石,任凭风浪冲击,自岿然不动,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和力量。
黄诗娴望着他紧抿的、线条清晰的唇线和眼中那簇沉静的、不为外界风雨所动的火焰,满腔的愤懑和为她抱不平的怒气,奇异地被一点点抚平了。是啊,争吵是最无力的反击,只会拉低自己的层次。真正的强者,是用实力说话。真正的反击,是拿出更耀眼的、无可挑剔的成绩,是稳稳地、毫无争议地拿到那个资格,让所有质疑和诽谤都显得可笑而苍白。
“嗯!”她重重点了点头,眼神重新变得柔软而充满信赖,像温暖的海水包裹住坚硬的礁石,“你肯定没问题!我相信你!”
晚风拂过,带着大海特有的潮湿与微咸,撩起她柔软的发丝和他额前细碎的黑发。两人并肩站在巨大的、如同华盖般的老榕树下,影子在绚烂的夕阳中被拉得很长,最终紧密地交叠在一起,仿佛本就该融为一体。
就在这时,武修文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剧烈地振动起来,嗡嗡作响,打破了这一刻心照不宣的宁静与温情。
他掏出手机,屏幕上跳跃的名字,让他的瞳孔猛地一缩——林方琼。
这个时间,她怎么会突然打电话来?自从教学成果公布后,这位曾经对他抱有质疑的资深同事,虽然态度缓和了不少,见面也能客气地点头打招呼,但私下从未有过任何联系。
武修文与黄诗娴交换了一个充满疑惑和探究的眼神。他指尖微顿,一种莫名的预感袭上心头。他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喂,林老师?”
电话那头,林方琼的声音传来,失去了往日那种略带疏离的、公事公办的客气,反而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急促,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武老师,你现在方便说话吗?”她的语速很快,像是不想被人打断,“有个情况,我觉得……必须马上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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