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历史军事 > 易战之谶语 > 第二章 鼠啮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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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国历1815年的江南行省,曾经的小桥流水、烟柳画堤,如今只剩下大地震撕裂后的巨大伤疤。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令人窒息的腐烂气息,那是淤泥、朽木和未能及时清理的尸骸混合成的死亡味道。曾经繁华的城镇,此刻如同被巨人粗暴揉碎的泥偶,断壁残垣狰狞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侥幸活下来的人们,像失巢的蝼蚁,蜷缩在残破的城墙根下,或是用几根朽木、几片破油毡勉强搭成的窝棚里,眼神空洞,只剩下对饥饿和寒冷最原始的恐惧。

    李易就是在这样的气息中醒来的,他清楚的记得昨天晚上自己还在天牢,此刻饥饿像一把钝刀,在他空空如也的胃袋里反复搅动、切割,比深秋的寒气更早一步把他从冰冷的地面上冻醒。他裹紧了那件早已辨不出颜色、破絮绽露的烂棉袄,瘦小的身体在清晨的寒气里瑟缩着。他像只习惯在废墟里觅食的老鼠,熟练地钻进一片倒塌了大半的宅院废墟,布满污垢的小手在冰冷的瓦砾和朽木间急切地翻找着。指尖触到一块还算完整的、浸满泥水的蒸饼时,他几乎是本能地一把抓起来就往嘴里塞,粗糙的饼屑刮擦着干裂的喉咙。

    就在这时,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猛地刺破了废墟的死寂。声音来自不远处一个同样破败的窝棚。李易停下吞咽,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头发散乱、状若疯癫的妇人,死死抱着一个空荡荡的襁褓,跪在泥水里嚎哭。她的哭声凄厉绝望,如同被剜去了心肝:“我的儿啊!我的儿啊!夜里还在我怀里……怎么就没了!没了啊!”

    “又一个了……”旁边一个倚着断墙、满面愁苦的老汉低声叹息,声音干涩得像枯叶摩擦,“这都第几个了?老天爷,这地震还不够,还要派妖物来收娃娃的命么?”

    “妖物?”另一个抱着胳膊、脸色蜡黄的男人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神经质的颤抖,“听……听说是老鼠成了精!比猫还大!眼睛夜里冒绿光!专在灾民堆里偷奶娃娃吃!”他的话音未落,周围几个同样衣衫褴褛的灾民脸上,瞬间都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窃窃私语像瘟疫一样在残垣断壁间蔓延开来,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绝望的寒意。

    “鼠妖食婴”的恐怖传闻,如同跗骨之蛆,在遍地哀鸿的江南灾区疯狂滋生、膨胀,压过了对余震的担忧,成为悬在所有人心头、挥之不去的巨大阴影。

    江南行省知县衙门后院的书房内,此刻却弥漫着与外界截然不同的暖香和一种令人作呕的松弛气息。上好的沉水香在紫铜兽炉里静静燃烧,吐出袅袅青烟。卜士仁——这位掌管一县生杀大权的知县大人,正舒适地斜倚在铺着厚厚锦垫的紫檀木躺椅上,肥胖的手指捻着一串油光水滑的菩提子,脸上带着一种酒足饭饱后的慵懒。他面前的红木桌上,随意摊着几份文书。

    师爷王为仁微微躬着腰,脸上堆着精明的笑容,声音压得恰到好处:“大人,这‘鼠妖’之说,传得是沸沸扬扬,人心惶惶啊。您看,这民心一乱……”

    卜士仁半眯着眼,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仿佛在品味着什么:“嗯……乱了好,乱了才显出朝廷的恩典,显出本官抚民的紧要。”他眼皮微抬,目光落在桌角那份关于赈灾银两调拨的文书上,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赈灾,赈灾,处处都要银子。米粮要钱,药材要钱,雇工要钱……这窟窿,大着呢。民夫们的工钱,还有那几处河堤的‘加固’银子,可都……”

    王为仁心领神会,笑容更深了几分,透着股谄媚的油滑:“大人放心,都按您的吩咐办妥了。民夫们只发了一半工钱,余下的,都说是被……咳,被那‘鼠妖’作祟时惊走的骡马踩踏散失,一时难以追回。至于河堤款子,下官已命人将库里的好米换成了积年的陈米,霉是霉了点,煮烂了也能填肚子嘛,银子……自然就省下了。另外,城里富户们‘感念大人恩德’,自愿捐输的‘驱妖护婴’善款,数目也很可观,足够填平那些‘窟窿’了。”

    卜士仁满意地哼了一声,肥胖的手指在菩提子上捻动得更快了些:“嗯,你办事,本官还是放心的。只是……”他微微坐直了些,眼中闪过一丝老谋深算的精光,“光有‘鼠妖’还不够,这妖物闹得越凶,越需要‘高人’来镇一镇。佛门清净,道法玄妙……也该让他们动一动了。听说,寒山寺的空慈和尚,还有城外云深观的觉明道士,都有些名头?”

    王为仁立刻躬身:“大人明鉴!下官这就去办,定将两位‘高人’请来,为大人分忧,为百姓‘除妖’!”

    寒山寺的晨钟穿透薄雾,带着一种悠远出尘的韵律。禅房内,香烟缭绕,气氛肃穆。李易像个误入佛国的小泥猴,局促不安地跪坐在冰冷的蒲团上,身上破袄散发出的酸腐气息与沉静的檀香格格不入。他亲眼见过邻家阿嫂怀里那个粉嘟嘟的婴儿,一夜之间就只剩下冰冷的空襁褓。巨大的恐惧驱使着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爬上了寒山寺的石阶,只想求一个活命的机会。

    佛陀空慈端坐在上首的莲花蒲团上,身披金线袈裟,面容饱满红润,宝相庄严。他垂着眼睑,捻动着一串光华流转的沉香木佛珠,听完李易结结巴巴、语无伦次的哭诉——关于夜晚废墟里诡异的声响,妇人绝望的哭嚎,还有灾民们口中那比猫还大、眼睛冒绿光的恐怖鼠妖。

    “阿弥陀佛。”空慈缓缓睁开眼,眼神悲悯如俯瞰众生的神祇,声音低沉而充满抚慰的力量,“小施主莫怕。众生疾苦,我佛慈悲,岂能坐视妖邪为祸?此等食婴恶业,必遭天谴。贫僧定当以无上佛法,护佑一方生灵,驱除邪祟,还江南一片清净。”

    李易砰砰磕头,额头上沾满了蒲团上的细灰,泪水混着污垢流下:“活佛!求活佛救命!救救我们!”

    空慈微微颔首,示意旁边侍立的小沙弥将几乎虚脱的李易扶起来,带去斋堂用些素面。禅房的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微弱的光线和声音。

    “大师悲悯,心系苍生,实乃我江南百姓之福。”一个圆滑的声音响起。师爷王为仁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禅房角落的阴影里,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感激。他走上前,动作轻巧得没有一丝声响,将一个沉甸甸、用明黄色锦缎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匣子,恭敬地放在空慈身侧的矮几上。锦缎滑开一角,露出里面排列整齐、黄澄澄的金条,在幽暗的禅房里散发出诱人的、沉甸甸的光芒。

    “此乃城中几位积善乡绅,感念大师慈悲,愿捐此微薄之资,供佛前灯油,修缮宝刹,助大师早成此无量功德。”王为仁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意味,“只是……那鼠妖之说,虚无缥缈,若引得人心惶惶,反而不美。大师佛法无边,一言一行皆能安民。知县大人的意思……是妖是怪,全在大师‘一念’之间。江南安宁,百姓感念大师恩德,香火自然更加鼎盛。”

    空慈的目光落在那些黄金上,捻动佛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他眼帘低垂,长长的白眉微微颤动,口中宣了一声悠长的佛号:“阿弥陀佛。众生愚痴,易为幻象所迷。知县大人所虑极是。贫僧自当以佛法开示,化解百姓心中无端恐惧。此间事了,贫僧需闭关七七四十九日,诵持《金刚经》百遍,回向此方众生,消灾解厄。”

    他缓缓抬起手,宽大的袖袍拂过,将那匣耀眼的黄金不动声色地拢入袖中。禅房内,只余下沉水香袅袅的烟气,和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寂静。那悲悯众生的庄严宝相,在黄金那冰冷而现实的光泽映照下,似乎也变得模糊而遥远。

    李易在寒山寺感受到的那份被黄金浸染的沉重“慈悲”,踉踉跄跄离开了寒山寺。

    他来到了城西云深观,见到的道士觉明,云深观像是从一片肃杀秋风中走出的孤竹。

    云深观本就偏僻,地震后更是坍塌了小半,断墙残垣暴露在冷风里。观内空空荡荡,仅存的正殿也积满了灰尘。觉明就盘膝坐在大殿冰冷的石阶上,身边只有一个破旧的藤编药篓。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青色道袍,身形清瘦如嶙峋山石,面容因长年风霜而显得格外冷硬,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淬了寒星,锐利地扫过跪在面前、瑟瑟发抖的李易。

    李易又把在寒山寺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声音因为寒冷和恐惧而抖得更厉害。他提到了那空空的襁褓,提到了灾民口中眼睛冒绿光的巨鼠,最后,也提到了自己曾去寒山寺求助。

    “寒山寺?”觉明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石摩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峭。他并未对那“鼠妖”之说做任何评判,只是伸出骨节分明、布满老茧的手:“你说你翻过废墟?带我去看看。那妇人家的窝棚,还有你捡到东西的地方。”

    李易愣了一下,连忙点头,挣扎着爬起来带路。觉明背上药篓,步履沉稳地跟在后面,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沿途的断壁残垣和神情麻木的灾民。他走得很快,李易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

    他们先去了那疯妇人的窝棚。窝棚低矮破败,里面除了几件破烂家什和一堆干草,几乎空无一物。觉明蹲下身,仔细查看地面和周围的残壁,手指捻起一点草屑,凑到鼻尖嗅了嗅。他眉头紧锁,又起身在窝棚周围走了几步,目光锐利地扫过地面泥泞的痕迹。

    接着,李易把觉明带到他翻到蒸饼的那片倒塌宅院。这里瓦砾堆积如山。李易指着墙角一个被半截断梁压着的角落:“就……就是这儿。”

    觉明上前,毫不费力地搬开那沉重的断梁。他俯下身,在那片翻动过的瓦砾和污泥里仔细搜寻。突然,他捻起一块被污泥包裹、只露出一点边缘的东西,在道袍上擦了擦。那竟是一块婴儿佩戴的、小巧的银质长命锁!锁片边缘有明显的凹痕和刮擦,像是被暴力扯下。

    李易倒吸一口冷气。

    觉明面色更沉,继续在周围翻找。他的手指在冰冷的泥浆和碎砖中探摸着,动作精准而执着。片刻后,他指尖触到一个硬物,用力抠了出来。那是一小锭银子,约莫一两重,但形状有些奇怪,似乎被人为地拗断过,断口处还沾着一点深褐色的、早已干涸的污迹。觉明将这半锭银子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站起身,目光投向远处依稀可见的、代表着官府权力的城墙轮廓,那眼神冷得像结了冰的深潭。

    “哼!”一声极轻、却饱含无尽怒意与讥讽的冷哼从他鼻腔里发出,仿佛冰棱碎裂,“好个‘鼠妖’!好个‘食婴’!这妖气,冲得贫道眼睛都要瞎了!”

    他猛地转身,那破旧的道袍在冷风中猎猎作响,像一面不屈的旗帜。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铁钉凿入李易的耳膜:“走!带我去看看那些领赈灾粮、修河堤的民夫!”

    李易的心咚咚直跳,隐隐感觉到,这位道长要找的“妖”,似乎与那宝相庄严的佛陀所言的,截然不同。

    几日后,江南行省知县衙门前的告示墙上,贴出了一张崭新的朱砂告示。衙役敲着锣,高声宣读着知县卜大人的“安民告示”。

    “知县大人钧谕!查近日‘鼠妖食婴’之说,实属荒诞不经,乃奸人恶意散布,意图扰乱人心,趁灾劫掠!今有城外云深观道士觉明,自恃微末道术,妖言惑众,假借查访妖邪之名,行诋毁官府、煽动民变之实!更有甚者,竟公然污蔑朝廷赈灾大计,诽谤知县大人清誉!其心可诛,其行可鄙!”

    衙役的声音洪亮而充满正气,回荡在挤满了灾民的街道上。人群一片哗然,恐惧、茫然、怀疑交织在每一张饥饿的脸上。

    “幸赖我县官吏明察秋毫,已于昨日酉时三刻,在城南荒滩将此妖道擒获!此獠冥顽不灵,拒捕顽抗,已被就地正法!首级悬于南门示众三日,以儆效尤!望尔等百姓,勿信谣,勿传谣,安心领赈,共克时艰!再有妖言惑众者,与此妖道同罪!”

    “就地正法”四个字,如同冰锥刺入李易的耳朵。他小小的身体猛地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他拼命踮起脚尖,透过攒动的人头缝隙,望向告示墙下那个临时竖起的、血迹斑斑的木笼。笼子里,一颗须发凌乱、双目圆睁的头颅赫然在目!那熟悉的、清瘦冷硬的轮廓,那曾闪烁着洞悉一切光芒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凝固的、无边的愤怒与空洞!

    正是觉明!

    李易只觉得眼前一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巨大的恐惧和悲痛瞬间攫住了他,让他无法呼吸。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咸腥的血味在口中蔓延,才勉强压制住喉咙里的悲鸣。他不敢再看,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缩回人群深处,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就在这时,一只冰冷而粗糙的大手,如同铁钳般悄无声息地从后面捂住了他的嘴,一股浓重的汗味和劣质烟草味瞬间将他包围。另一个同样冰冷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残忍:“小崽子,果然在这儿。觉明那妖道临死前,就只念叨着你呢……跟我们走吧,卜大人和王师爷,想见见你这位‘小证人’。”

    李易魂飞魄散,拼命挣扎,但瘦小的身体在那两个魁梧衙役的钳制下如同蚍蜉撼树。他被粗暴地拖离了喧闹的人群,拖向衙门侧门那扇如同怪兽巨口般张开的黑洞洞的小门。门内,是更深的黑暗和无法想象的恐惧。

    衙门的侧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线和声响,只留下地牢里特有的、浓得化不开的潮湿霉味和血腥气。李易被粗暴地推进一间狭窄的石室,冰冷的地面硌得他生疼。石室中央,一个人形的东西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几乎看不出形状。

    “咳咳……”一阵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呛咳声从那团阴影里传出。

    李易的心脏骤然缩紧,连滚带爬地扑过去:“道……道长?”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那团阴影动了动,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借着石壁上油灯昏黄摇曳的光,李易看清了那张脸——正是觉明!只是这张脸已经肿胀变形,布满了纵横交错、深可见骨的鞭痕和烙铁烫出的焦黑烙印。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另一只勉强睁开,眼神浑浊,几乎失去了焦距,嘴角凝固着大片黑紫色的血痂。他身上那件破旧的道袍早已成了浸透暗红血污的烂布条,露出的皮肉没有一寸是完好的,断掉的腿骨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

    “是……是你啊……”觉明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嘶哑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摩擦的声响。他仅剩的那只眼睛似乎艰难地聚焦了一下,认出了李易。

    李易的眼泪瞬间决堤,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道长!他们……他们说你死了!头……头挂在城门口……”

    “呵……咳咳……”觉明扯动嘴角,似乎想笑,却引来一阵剧烈的呛咳,更多的血沫从嘴角涌出,“挂……挂的……是牢里一个……昨夜病死的流民……他们……要杀的是你……咳咳……”

    他喘了几口粗气,那只勉强睁开的眼睛死死盯着李易,用尽全身力气,声音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听……听着……小娃……那……不是妖……是卜士仁……王为仁……那些狗官……他们……抢娃娃……卖给……咳……卖给南边……没孩子的……有钱人……或者……弄残了……丢出去……讨钱……”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凿进李易的脑海。婴儿失踪的真相,竟是如此黑暗、如此令人发指!巨大的震惊和愤怒让他浑身冰凉,牙齿咯咯打颤。

    “银子……那半锭……官银……有血槽……是……赈灾银……他们……克扣……工钱……用霉米……顶好粮……钱……都进了……卜士仁……咳咳咳……”觉明的声音越来越弱,呼吸急促起来,胸膛剧烈起伏。

    “道长!道长你别说了!”李易哭着想去扶他。

    “走……”觉明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只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最后一点惊人的亮光,像垂死的星辰最后的燃烧,“他们……马上……要……灭口……走!快走!别……管我……记住……把……真相……带出去……告诉……所有人……”

    他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猛地将一直死死攥在左手手心里的一样东西塞进李易手中。那是一小块冰冷的、边缘锋利的碎瓷片!同时,他不知从何处爆发出最后一股力量,身体猛地向旁边一滚,露出了身后墙角一个极其隐蔽、被稻草和碎石半掩着的、仅容一个瘦小身躯钻过的狗洞!那洞口幽暗,散发着泥土的腥气。

    “走!”觉明用尽生命最后的气息嘶吼出这个字,随即身体一软,彻底瘫倒在血泊里,那只燃烧着最后光芒的眼睛,也缓缓失去了焦距,空洞地望着石室低矮、污秽的顶棚。

    石室外,沉重的脚步声和钥匙串的哗啦声已经清晰可闻!

    李易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巨大的悲痛和求生的本能让他来不及思考。他紧紧攥住那块带着觉明道长体温和血迹的碎瓷片,像一只受惊的鼬鼠,毫不犹豫地扑向那个散发着土腥气的狗洞,瘦小的身体拼命地钻了进去,消失在冰冷的黑暗之中。就在他身体完全没入黑暗的刹那,石室的铁门被“哐当”一声粗暴地推开,衙役凶狠的咒骂声和灯笼的光亮涌了进来……

    三天后,知县衙门的告示墙前再次人头攒动。新的朱砂告示盖过了之前那张。

    衙役的声音更加洪亮,带着一种“真相大白”的轻松和威严:“知县大人钧谕!查‘婴孩失踪案’,现已水落石出!经本县昼夜追查,已擒获以流民张三、李四等为首之拐卖孩童歹徒一十三人!此等恶徒,趁灾年人心惶惶,假扮妖邪,掠卖幼儿,罪大恶极!现已验明正身,押赴城南乱葬岗,就地正法,以儆效尤!尔等百姓,当以此为戒,勿复轻信谣言!本县自此靖平!”

    人群再次哗然,议论纷纷。有人拍手称快,有人将信将疑,更多的人只是麻木地听着。

    与此同时,城南那片早已被地震和绝望彻底抛弃的流民营地,迎来了前所未有的“清洗”。大队手持明晃晃腰刀、杀气腾腾的官兵,在王为仁师爷阴冷的注视下,如同铁桶般将这片由破布、朽木和绝望搭建成的区域团团围住。没有审问,没有宣告,只有冰冷的命令。

    “奉知县大人令!此地窝藏拐卖婴孩之恶徒同党,勾结妖道,图谋不轨!格杀勿论!”

    屠刀落下,如同割草。哭喊声、求饶声、咒骂声、兵刃砍入骨肉的闷响……瞬间撕裂了黄昏的死寂,汇成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交响。火光很快燃起,吞噬着那些本就摇摇欲坠的窝棚,浓烟滚滚,带着皮肉焦糊的恶臭冲天而起,将天边最后一抹残阳也染成了血色。

    李易蜷缩在营地边缘一个早已废弃、积满污水的臭水沟里,沟上胡乱覆盖着几具刚刚被砍倒、还温热的流民尸体,重重地压在他身上。浓稠、腥臭、带着体温的血水不断从尸体的伤口处渗出,浸透了他单薄的破袄,流进他的脖子、耳朵、嘴巴。刺鼻的血腥味和尸体特有的甜腻腐败气息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呛得他几乎窒息。

    他死死闭着眼睛,身体僵硬冰冷,像一块沉在沟底的石头。他能清晰地听到头顶上方沉重的脚步声来来去去,听到兵刃拖过地面的刮擦声,听到不远处垂死者最后无力的**,以及火焰吞噬一切的噼啪爆响。每一次脚步声靠近,每一次刀刃的破空声响起,都让他的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他拼命屏住呼吸,牙齿深深咬进下唇,尝到自己鲜血的咸腥,用那点微不足道的痛楚提醒自己:不能动!不能出声!道长用命换来的机会!

    一双沾满泥泞和血污的官靴停在了离他藏身的臭水沟仅一步之遥的地方。靴子的主人似乎踢了踢压在上面的尸体,尸体沉重地晃动了一下,更多的血水涌下,灌进李易的鼻孔。他猛地一阵抽搐,几乎要咳出来,又死死忍住,憋得眼前阵阵发黑。

    “啧,死透了。晦气!”靴子的主人骂了一句,声音粗嘎。

    “行了,这鬼地方差不多了,烧干净点,别留活口!”另一个声音在不远处催促。

    沉重的脚步声终于挪开了,渐渐远去,汇入那片屠杀的喧嚣和火焰的轰鸣中。

    李易依旧一动不动,如同真正的死物。他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枚觉明道长临死前塞给他的、边缘锋利的碎瓷片,此刻正紧紧硌着他的皮肉,冰冷而坚硬。瓷片边缘沾染的血迹,早已和他掌心的汗与血混在一起,黏腻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头顶的砍杀声和惨叫声渐渐稀疏,最终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以及风吹过焦炭废墟的呜咽。覆盖在他身上的尸体早已冰凉僵硬,血水也渐渐凝结。

    冰冷的血水紧贴着他的皮肤,那枚碎瓷片深深嵌入他的掌心,尖锐的刺痛感成了维系他与这个残酷世界唯一的、冰冷的纽带。他缓缓地、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唯一能动的眼珠,透过尸体交叠的缝隙和弥漫的、带着肉焦味的浓烟,望向外面那片被火光映照得如同炼狱的景象。曾经挤满了绝望人群的营地,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和满地狼藉的焦黑尸骸。火焰贪婪地舔舐着一切可燃之物,浓烟如同巨大的、污秽的幡幢,扭曲着升向被染成暗红色的夜空。

    卜士仁、王为仁、那些官兵……还有那尊收了黄金后便永远“闭关”的金佛……一张张脸孔在他被血污模糊的视线中交替闪现,最终都化作觉明道长最后那只燃烧着愤怒与不甘、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他依然蜷缩在冰冷、粘稠的尸堆血泊里,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像一只侥幸从蛇吻下逃脱的蝼蚁。然而,那枚深陷掌心的碎瓷片,却像一粒冰冷的火种,带着觉明道长最后的体温和血,在他稚嫩的手心烙下了一道永不磨灭的印记。

    夜风呜咽着卷过废墟,卷起地上的灰烬和未燃尽的纸片,打着旋飞向黑暗深处。李易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那枚染血的碎瓷片,在尸骸的缝隙间,在血污的浸泡下,反射着远处跳跃不定的、如同鬼火般的微弱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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