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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祇思索了很久。他道:“小神初为山君,得人间册立,刚脱离蒙昧,从浑浑噩噩之中得以解脱。那时,应当是人助小神良多,敬之畏之。”
“而小神却没有作什么回报……乃是享受供奉血食也。”
江涉点了点头。
这地祇许是之前得了老鹿山神的提点,说的话很完全出乎己心,也算诚实。
山神继续说:
“而后小神修行几十年,日渐知晓世事。见山洪掀起,人如蝼蚁,室庐尽末,民死不知几何,只见到田园荒芜,诚可叹息。”
“于是生恻隐之心,自鹿门山主山之神处学来调理地脉的办法,周遭便也算是风调雨顺。这些年除了暑天有些热,倒也没有旁的难事。”
地祇停顿了下。
他自己也想了想,又说:
“调理地脉,本为地祇职责,小神此前三十年不闻不问,虽不取供奉的金银瓜果,但也是失职之罪。保佑乡里,算得中等之列,但此前不闻不问,又属下等……”
“诚不知。”
“小神算入何等。”
江涉颔首。
他没有去评判地祇山魈做的事正确与否,也没有给地祇从前所做之事定下等级。
而是提起一事。
“我来此之前,在山里行路,隐约听到山君讲道,言说妖异鬼神修行之法。”
“山君亦是精魅出身,晓得精怪山鬼修行难处。”
老鹿山神放下酒杯,和李白一起旁听。
地祇没想到自个设了屏障,又离得这么远,还能叫人听见。转念一想这是仙神,便又了然。虚心点头听着。
这位仙人……似乎对精魅妖异并不贱视。
也与他们同席而坐,极为少有。
江涉端起酒盏,喝了两口润喉。
又继续说:“但依我看,山君也不必自轻。身为精魅,一旦开蒙启灵,脱离混沌,便立誓奋发修行,超脱死生之命,追寻大道。”
“而凡夫一生,或多或少,都有遇到结缘的机会。”
不知何时,江涉解除了屏障。
下面各形异兽妖灵、鬼怪精魅,忽闻讲道声,不自觉抬起头来。
正交谈窃窃私语的几个忽地闭口不言。老虎重卧回座上,虎头专注;半人半蛇的蟒抬头细听;猿猴更是抓耳挠腮,目光紧紧盯着上首。狐狸仰头观望,群山之鬼袖手听之,神情专注。
在座俱是屏息凝神。
听仙人讲法。
江涉恍若不觉,倚坐在林间。
天月明净,映照竹林,疏疏如残雪。
满山神鬼,山精妖魅,在此闻道。
而仙人说话的声音,平静从容,若潺潺流水。言语之间,没有对精怪的轻视,也没有对凡夫不闻正法的可恨。
仅仅是遇到有缘人,随意指点几句。
仙人道:“凡夫一生,或于庙中敬奉香火,祷告如愿,得见神祇尊像;或成婚之前,男女合个八字,初窥天地阴阳一角;或读道经,学清净之法。但能苦心修行者寥寥。”
“算来万众无一。”
“诸位何必自轻?”
地祇山魈神情肃穆,恭默而听,心有叹哉。
座下众生,神情各异,心神都被江涉说的话牵动,一时难以忘怀。
江涉停顿了下。
以树木比作诸多山鬼精魅。
“凡树木生长时,所处的土地,肥沃贫瘠各不相同,此先天之有异。有的终年弯曲,不合木匠绳墨标准;有的枝叶瘦弱,难与桃李争艳;有的内里中空却外表笔直,显得愚钝。”
“匠人樵夫叹息,林中皆是不成材之木。”
“然,天地生材。”
“岂是为人柱榻耶?”
……
……
江涉说完这些话,就没有再多言语,只低头喝酒,吃吃酒菜,都是山间难得的珍馐,地祇山魈估计是把所有的好东西都拿出来了。灵果味道比寻常果子好得多,带着一股特殊的清香灵气。
常人食之,可以消灾除病。
江涉就只是吃吃味道而已。
偶尔与老鹿山神闲话几句趣闻,问这几百年间,附近可有什么稀奇蹊跷的故事。
老鹿山神想了想,捡了几件事来说。
“东晋十六国时,天下战乱兵伐不休。桓温北伐时,夜见樊城废墟‘甲士影幢,戈戟自鸣’,乃守城殉国之将士阴魂,久久不散。”
“又时闻有一老妪在雨夜,燃着白色灯笼巡雉堞。乃是韩夫人魂守危城,死犹庇佑一方。”
回想起过去,老鹿山神摇摇头。
他长叹说:“其实也不是什么稀奇的故事,只是凡人以为神异,记到书里去了。战乱之后,城池空荡,鬼多于人,阴盛阳衰,故而可以见鬼。”
今夜山林之中,山间精魅相会,神鬼相聚。
山上山下,十几里相隔。
只是凡人不知晓罢了。
老鹿山神说完十六国的兵事,又说起曾经有个富户,买了一副画屏,画屏中有一年轻女子,此后家中常常出现神异之事。富户心中不安,寻来高僧降伏。
时候老鹿山神觉着热闹,暗中去查,询问才知。
“此为南朝时某位刺史,其妾室冤魂。”
“因生子雪白,相貌与人殊异,故溺池中,怨愤不消,为屏中人。”
在他们闲谈的时候,地祇修道时间不满百年,算是个新人,只听着他们说话,时不时附和几句。
上首仙人与神灵谈笑,下首那些妖鬼宾客也都松缓下来,难得逢此筵席,有这样的珍馐佳肴,这样的灵酒,一个个都喝得大醉。
李白也喝醉了。
他走到下面,与妖鬼坐在一处。猢狲醉醺醺的,见到白衣人,奇问。
“你不是跟着仙人来的么?”
李白大笑,“是我,可否予某一杯好酒?”
精怪们头一次见到这样胆大的人,都很稀奇,又很想了解更多关于那位仙人的事,都纷纷让出美酒。半人半蛇的蛇女盘在一起,鳞片映照月光,递来一盏酒。
猛虎更是低吼一声,把整坛酒就让出去,笑道:“这酒你喝了,恐怕会大醉三日。”
李白好异:“饮之可让人三日不醒?”
“妙哉!古来圣贤皆死尽,唯有饮者留其名。”
痛饮三杯。
不知何时,江涉和山神地祇不再相谈,而是听着下方精怪喝酒说话。
月照林间。
喝得大醉,李白随性而坐,与妖鬼神肩并着肩,问:“我从未见识过妖鬼修道,请问诸君是如何踏入道途的?”
猢狲醉醺醺开口。
“我开始修行的时候,蒙受了鹿门山山神和黑石冈山君的恩义,闻道得法。然而……”他声音转向低沉,“资质卑下,已经三十六年不得寸进。”
李白问:“三十六年,对鬼神来说也很长吗?”
猢狲痛哭。
“像我这样的猿猴,寿数才有几何?”
“恐怕再过两年,便要死了!”
猿猴大哭起来,神情与人相通相类,好似婴孩啼哭。
猛虎也饮着烈酒,大口大口吞下,酒液顺着斑斓相间的毛发流淌,他大笑道:“修道以来,我等先闻死,后方知有生!”
“有生便有死,死又如何?”
“诸道友。”
“何必恸哭?”
地祇夜宴,精魅横行,与人论道,或叹或笑。
古月照今人。万古长空,俱是一朝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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