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科幻灵异 > 劫渊三部曲 > 相思断(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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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伯那间低矮、弥漫着霉味和孤独气息的棚屋里,空气仿佛凝固了。技术组戴着口罩,小心翼翼地提取着物证:墙角堆着的几个空“宏发”溶剂罐,一双沾满油污和灰烬的特制耐高温粗帆布手套,还有角落里一个半旧的工具箱,里面几根扭曲的钢筋和撬棍,其弧度与火场尸体腰背部的折痕有着令人胆寒的契合。

    但真正让周铮血液几乎冻结的,是技术员递过来的那本厚厚的手工线装册子。册页粗糙泛黄,边角磨损得厉害。打开——

    没有文字。

    只有画。

    铅笔、炭条、甚至沾着不明污渍的手指,在粗糙的纸页上留下了一幅幅线条颤抖、却饱蘸血泪的画面:

    第一页:一个佝偻的老妇(李阿婆),抱着一个碎裂的相框,坐在被推土机铲平的废墟上,背景是冷漠的高楼剪影。画纸一角,用炭条狠狠涂抹着几个字:“儿啊…家没了…”

    第二页: 一个男人(***)被两个制服模糊的人架着胳膊拖走,他挣扎着回头,目眦尽裂地看着自己小屋的方向,那里,一个代表火焰的扭曲红色涂鸦正在升起。画外,一个颤抖的箭头指向日期——正是他被“请”去谈话那天!

    第三页: 一个瘦小的老头(老根),蜷缩在桥洞的阴影里,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烧焦一角的破相框(全家福)。他面前散落着几个被踩扁的旧玩具,远处是垃圾车模糊的影子。画纸边缘,反复涂抹着一个巨大的、滴血般的“家”字。

    第四页:一个瘸腿的男人(王大友),死死抱住自家腐朽的门框,眼神绝望而空洞地望向画外。他身后,代表推土机的巨大黑色方块正碾压过来。旁边用铅笔反复描摹着一行小字:“爹…娘…婆娘…魂在…”

    后面几页:潦草却精准的速写:拆迁办张主任在豪华饭店与人碰杯;推土机司机数着厚厚一叠钞票;街道办窗口人员不耐烦挥手驱赶老人的背影……每一幅旁边,都标注着日期、地点,甚至偷录的录音片段文字(“老顽固”、“给脸不要脸”、“清场!”、“大局为重!”)…

    这根本不是画册。这是一份用血泪和绝望书写的控诉状!每一笔线条都在无声地尖叫,控诉着冰冷的驱逐、虚伪的承诺、被践踏的尊严和无路可走的绝境!

    “头儿!” 对讲机里突然传来外围布控队员急促的呼叫,打破了棚屋里死寂的压抑,“发现陈伯!在…在‘向阳里’西头那片空地上!就是…就是李阿婆家原址旁边那块空地!”

    周铮心脏猛地一沉,攥紧了那本沉甸甸的画册,嘶声下令:“控制现场!疏散人群!我马上到!不要刺激他!”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

    警车呼啸着冲进“向阳里”的残骸。西头那片相对开阔的空地,曾是老邻居们夏夜纳凉、孩童嬉戏的地方,如今只剩下焦黑的泥土和散落的瓦砾。空地中央,陈伯的身影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他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却异常干净的旧工装,花白的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他背对着冲进来的警察,面朝着那片早已化为乌有的李阿婆小屋的方向,安静地坐着。他面前的地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样东西:

    李阿婆儿子遗照上唯一残留的那片碎片,少年微笑的嘴角。

    ***女儿那张被烧焦一角的“三好学生”奖状。

    老根珍藏的、一个缺了胳膊的旧铁皮小青蛙。

    还有半块印着儿童涂鸦的焦木——那个屋顶画着太阳的小房子。

    他像一个最虔诚的守墓人,在祭奠逝去的一切。

    “陈伯!” 周铮推开车门,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急切,一步步向前,“陈伯!别做傻事!我们找到证据了!张主任他们跑不了!我向你保证!王大爷他们的冤屈,一定能……”

    陈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他的脸上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死水般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燃尽了一切希望后最彻底的虚无。他看着周铮,又像是透过周铮,看着这片支离破碎的土地。

    “周警官,”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没用咧。” 他轻轻摇头,浑浊的目光扫过周铮手中的画册,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向上扯了一下,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画…画得…像不?”

    不等周铮回答,他猛地伸手,从身后抓起一个熟悉的深棕色塑料桶——“宏发”沥青溶解剂!

    “陈伯!不要!” 周铮目眦尽裂,拔枪的手都在抖,却根本不敢扣下扳机!周围的警察瞬间绷紧,枪口抬起,却无人敢动!

    陈伯看也没看那些枪口。他异常平静地,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解脱般的虔诚,将桶里粘稠、刺鼻的液体,从头顶缓缓浇下!透明的液体瞬间浸透了他花白的头发、洗白的工装,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流淌下来,在焦黑的土地上洇开深色的痕迹。浓烈刺鼻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家…没咧…” 陈伯喃喃着,声音轻得像叹息,“根…断咧……” 他沾满溶剂的手,颤抖着摸向口袋。

    “阻止他!” 周铮嘶吼着扑上去!

    太迟了。

    一点橘红色的火星,从陈伯颤抖的指尖亮起,轻轻飘落。

    “轰——!”

    烈焰瞬间冲天而起!贪婪的火焰如同咆哮的恶魔,瞬间吞噬了陈伯浇满溶剂的身躯!那火焰是如此的猛烈、如此的妖异,呈现出一种刺目的橘黄色!火光中,陈伯的身影在剧烈燃烧,却没有发出一声惨叫!他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量,在那足以焚化一切的烈焰中,以一种非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姿态,拼命地扭动、蜷缩、伸展!

    双臂死死交叉抱胸!双腿反向极力蹬直!腰部向上弓起,形成一个触目惊心的、在烈焰中不断扭曲强化的——直角!

    他在火中挣扎着,用燃烧的生命,将自己扭曲成一个巨大、狰狞、熊熊燃烧的——“断”字!

    “不——!!!” 周铮的嘶吼被剧烈的火焰爆燃声吞没。他向前冲的身体被热浪狠狠推开,踉跄着摔倒。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个在烈焰中痛苦扭曲、却始终维持着那个恐怖姿态的人形!看着那冲天的火焰,将“断”字的每一笔、每一划,都烙印在漆黑的夜空和焦灼的大地上!那景象,比任何一具焦尸都更惊悚,更绝望!那是活生生的殉葬!是绝望最后的、最惨烈的呐喊!

    火光映红了周铮惨白的脸,映红了他眼中巨大的震骇和无法言喻的悲恸。他手中的那本控诉画册,无力地滑落在焦黑的泥地上。他承诺的“保证”,他信奉的“程序”,在眼前这熊熊燃烧的“断”字面前,脆弱得如同飞灰。

    烈焰燃烧的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当那扭曲的人形终于不再挣扎,轰然倒在烈焰中,只剩下一堆剧烈燃烧的焦炭时,刺耳的消防车警笛才由远及近。

    陆临野不知何时已站在周铮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他没有看那堆仍在燃烧的残骸,也没有看失魂落魄的周铮。他的目光,穿透混乱的人群和喷射的水柱,落在那片被火焰短暂照亮、又迅速被水流冲走的灰烬上。

    他缓步上前,无视高温的余烬和蒸腾的水汽,俯下身。修长的手指在湿漉漉、黑乎乎的泥浆和灰烬中,精准地拈起一小片尚未被完全烧毁的纸片。纸片焦黄卷曲,边缘黢黑,上面残留着几行模糊不清的、稚嫩的童谣字迹:

    “福安巷,槐花香,阿婆摇扇讲古忙……”

    “爹推车,娘补网,我家就在码头旁……”

    陆临野凝视着纸片上那模糊的“福安巷”三个字,指尖沾满了冰冷的灰烬与泥水。他缓缓直起身,将那片承载着童谣和旧地名的脆弱纸片,轻轻放在周铮脚边那块印着残缺“福”字的断砖上——与之前他放下的瓦片叠在一起。

    然后,他那低沉、仿佛浸透了无数个长夜寒霜的声音,穿透了水流的哗啦声、警笛的嘶鸣声、人群的嘈杂声,清晰地落在周铮耳边,也像重锤砸在每一个目睹这场惨剧的人心上:

    “看,周铮。灰烬下面埋着的,不光是他们的家……”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片彻底沦为焦土、连断壁残垣都将被推平的空地,扫过远处城市冰冷辉煌的霓虹灯海,最后落在那片小小的、承载着童谣的纸片上,声音里带着一种洞穿时空的、巨大的悲怆:

    “…是我们所有人,迟早要被连根拔起的‘根’。”

    水流还在徒劳地冲刷着陈伯倒下的地方,将燃烧的痕迹和灰烬冲成污浊的泥流。那具在烈焰中强行扭曲的“断”字残骸,在高压水柱下渐渐冷却、变形,最终化为一片无法辨认的焦黑。只有空气中弥漫的、混合着焦肉、溶剂和绝望的刺鼻气味,以及陆临野那句如同墓志铭般的话语,久久不散,沉甸甸地压在废墟之上,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周铮僵硬地站在原地,脚下是叠在一起的残破瓦片和童谣纸片。消防水柱的冰冷水珠溅在他脸上,混着某种滚烫的液体滑下。他望着那片被彻底抹平、即将被钢筋水泥覆盖的空地,望着陈伯消失的地方,再低头看看手中那本被泥水浸湿、变得无比沉重的控诉画册。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从脚底蔓延至全身。那套支撑了他半生的、名为“规则”和“程序”的骨架,在眼前这场用生命书写的绝望控诉中,伴随着陈伯最后那声“没用咧”的叹息,彻底地、无声地——崩塌了。

    废墟无言,只有灰烬在风中打着旋儿,像无处可归的游魂。而那巨大燃烧的“断”字,已深深烙印在这片土地的记忆里,也烙印在周铮的灵魂深处。此案虽结,但灰烬之下的诘问,才刚刚开始灼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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