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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九年,长安。天光像是被脏抹布狠狠擦过,灰蒙蒙地压在安业坊低矮的土坯房顶上。空气里塞满了东西——劣质油脂煎炸的焦糊味、隔夜馊水沤出的酸腐气、墙角尿骚味,还有汗味、尘土味,拧成一股粗粝的绳,勒得人喘不过气。坊墙斑驳,墙根下蜷缩着几个破衣烂衫的身影,眼神空洞,像被抽走了魂儿。
李琰就在这浊流里挣扎。
他缩在“张记胡饼铺”对面那条堆满破筐烂瓦的窄巷阴影里,背脊紧紧贴着冰冷粗粝的土墙。那墙仿佛吸走了他身上最后一点热气,只留下骨头缝里透出的、刀刮般的冷。胃袋早已不是空,而是变成了一只疯狂啃噬内腑的活物,每一次蠕动都带来尖锐的抽痛和令人眩晕的虚弱。他死死盯着铺子门口那个油腻腻的柳条筐,里面层层叠叠堆着小山似的胡饼,刚出炉不久,腾腾热气扭曲了空气,浓郁的芝麻焦香霸道地钻进鼻孔,直往他空荡荡的脑子里钻,勾魂摄魄。
铺子里的胖管事崔福,腆着滚圆的肚子,像座移动的肉山,正唾沫横飞地指挥两个瘦小伙计把新烤好的饼搬出来。他嗓门洪亮,带着市井特有的油滑和刻薄:“手脚麻利点!磨蹭什么呢?等着喂西市的野狗啊?”汗水顺着他肥厚的下巴往下淌,在油腻的葛布衣襟上洇开深色痕迹。
就是现在!
李琰猛地吸了口气,那混杂的浊气冲进肺里,非但没带来力量,反而激起一阵恶心。他强压下翻腾的胃液,把身体压得更低,像一道贴着墙根疾掠的灰影,借着几个挑担行人的短暂遮挡,几步就窜到了饼筐旁。心跳擂鼓般撞击着耳膜,震得眼前发黑。他屏住呼吸,右手快如闪电,五指箕张,猛地朝筐里两个最厚实、芝麻最密的胡饼抓去!指尖触碰到那温热的、带着生命力的酥脆表面,几乎能听到油脂在焦黄饼皮下细微的爆裂声。
成了!狂喜刚涌上心头——
“小杂种!活腻歪了!”
炸雷般的怒吼在头顶响起,带着浓烈的酒气和凶戾。一只蒲扇般的大手,裹挟着风,带着常年揉面留下的厚厚老茧和油污,狠狠拍在李琰的手腕上!
“啪!”一声脆响,钻心的疼顺着手臂瞬间窜遍全身。李琰眼前一黑,手指一松,那两只金灿灿的饼“啪嗒”掉回筐里,沾满了地上的灰土。
“敢偷到你崔爷头上?!”崔福那张油光满面的胖脸因暴怒而扭曲,小眼睛里凶光毕露,像盯着砧板上的肉。他另一只手早已抄起倚在门边那根手腕粗、油光锃亮的枣木擀面杖,劈头盖脸就朝李琰砸下来!带起的风声呜呜作响,直指李琰单薄的肩膀。
死亡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李琰。巷子狭窄,无处可躲!本能让他猛地向旁边一滚,动作狼狈却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致命的一砸。擀面杖“呼”地擦着他破烂的衣角落下,狠狠砸在他刚才蜷缩的地面,“咚”一声闷响,扬起一小片呛人的尘土。
“跑?打断你的狗腿!”崔福一击不中,更是火上浇油,抬脚就踹。旁边几个看热闹的闲汉哄笑起来,指指点点。
李琰被踹得一个趔趄,后背重重撞在对面墙上,震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喉头一甜。剧烈的痛楚和强烈的求生欲在脑中疯狂撕扯、碰撞。不行!不能死在这里!像条野狗一样被打死在臭水沟边!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猛地刺破混乱——看他的手!肋下!
崔福再次抡起擀面杖,狞笑着逼近。就在那棍影即将落下的刹那,李琰猛地抬起头,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周围的哄笑和崔福的怒骂:
“崔管事!你左肋下三寸,旧伤淤积!三日之内,必如刀绞锥心!”
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针,扎得喧闹的空气骤然一静。
崔福抡棍的动作猛地僵在半空,脸上的狰狞瞬间凝固,转而化为惊疑。他下意识地用左手捂向自己左肋下方,那个位置,隔着厚厚的油腻衣物,只有他自己知道,多年前一次从拉粮的骡车上摔下,断了两根肋骨,虽好了,却每逢阴雨或劳累,便隐隐作痛,如同附骨之疽。这乞儿…怎会知道?
“放你娘的屁!”短暂的震惊后,崔福色厉内荏地吼叫起来,试图掩盖心底那丝被戳破隐秘的慌乱,“老子身体好得很!敢咒你崔爷?今天非扒了你的皮!”擀面杖又扬了起来,但气势明显弱了三分,眼神闪烁不定。
李琰靠着冰冷的土墙,剧烈地喘息,胸口火辣辣地疼,额头的冷汗混着尘土流进眼角,涩得他睁不开眼。巷子那头,一个膀大腰圆、系着油腻皮围裙的屠夫陈五,正抱着胳膊看热闹,嘴角咧着,露出被劣质烟草熏黄的牙齿。几个闲汉也停止了哄笑,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语出惊人的小乞丐。
“咒你?”李琰艰难地扯动嘴角,露出一丝混杂着痛楚和奇异笃定的冷笑,目光死死锁住崔福下意识护着肋下的左手,“昨夜子时,是否已隐隐作痛?犹如针扎?今日你动气发力,此刻那处筋肉,是否正在抽搐,寒意已生?” 他每说一句,崔福脸上的血色就褪去一分。昨夜子时,他确实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细密如针扎的抽痛惊醒,还以为是睡姿不好。方才暴怒追打,此刻左肋下方,确实正传来一阵阵细微却无法忽视的酸麻寒意,如同冰水渗入骨髓!
“你…你……”崔福举着擀面杖的手微微发抖,看着李琰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穿他一切隐秘的眼睛,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这不像一个乞丐的眼神!坊间那些装神弄鬼的算命瞎子,也没这么邪门!
“十个胡饼!”李琰趁着他心神剧震,猛地抛出条件,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给我十个饼,我告诉你解法!否则…”他故意顿了顿,眼神扫过崔福那张惊疑不定的胖脸,“三日之后,痛入骨髓,药石罔效!你这一身肥膘,也扛不住那刮骨抽髓的疼!”
“十个饼?你做梦!”旁边一个看热闹的闲汉嗤笑出声,“崔爷,别信这小叫花子胡咧咧!打断腿扔出去喂狗!”
崔福却没理会。肋下那越来越清晰的寒意和酸胀感,正疯狂印证着李琰的话。他死死盯着李琰,试图从那张污秽却异常平静的脸上找出破绽,看到的只有深潭般的沉寂和一丝…洞悉一切的冷漠?这种眼神,他只在东市那些真正刀口舔血的狠人脸上见过。
“你…真能解?”崔福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和一丝微弱的希冀。擀面杖不知不觉垂了下来。十个饼?对他这铺子不算什么。可那日夜折磨的旧伤…还有这乞儿邪门的眼神…
“饼拿来,话便到。”李琰言简意赅,背靠着墙,努力挺直那单薄得仿佛一折就断的脊梁,维持着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筹码。巷子里落针可闻,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诡异对峙的两人身上。陈五脸上的戏谑也收了起来,眯起眼,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李琰。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密集的鼓点敲打在黄土路面上,打破了巷口的死寂!紧接着,是甲叶铿锵碰撞的金属摩擦声,整齐划一,带着森然的肃杀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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