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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冉的公寓不大,塞在城东一栋老式居民楼的顶层。楼道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谁家晚饭的油烟混合气息。
铁门“吱呀”一声推开,一股暖烘烘的、带着点泡面调料包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瞬间将林晚身上从顾家带出来的最后一丝清冷昂贵的雪松木香薰吞噬殆尽。
“快快快,进来!这破电梯又坏了,累死我了!”
夏冉趿拉着毛茸茸的兔子拖鞋,额角还沾着汗,一把抢过林晚手里沉重的行李箱,吭哧吭哧往屋里拖。
她刚从超市回来,塑料袋里鼓鼓囊囊塞满了薯片、泡面和几瓶冰啤酒,“地方小,别嫌弃啊晚晚,你先凑合着,当自己家!喏,这间,我收拾出来了,床单被套都是新的!”
林晚像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被夏冉推搡着进了那间小小的次卧。
房间朝北,光线有些昏暗,一张单人床,一个简易布衣柜,一张掉漆的书桌,几乎就是全部。
窗台上放着两盆半死不活的绿萝,蔫头耷脑。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樟脑丸味。
这里的一切都带着一种粗糙的、喧嚣的烟火气,与顾家别墅那种一尘不染、秩序井然的冰冷奢华截然不同。
“谢谢。”
林晚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摩擦。
她站在房间中央,有些无措。
行李箱被夏冉立在墙边,那个承载了她全部“过去”的箱子,此刻像个突兀的闯入者,格格不入地杵在这片狭小的空间里。
“谢啥!跟我还客气!”
夏冉大大咧咧地拍了她后背一下,力道不轻,拍得林晚往前踉跄了一步。
夏冉没察觉,自顾自地拉开冰箱门,扯着嗓子喊:“饿了吧?我买了泡面,红烧牛肉的!给你加俩蛋!”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夸张的活力,试图驱散房间里弥漫的死寂。
林晚没应声。
她慢慢走到床边坐下,床垫很硬,硌得慌。
她看着那个黑色的行李箱,拉链紧闭,像一个沉默的潘多拉魔盒。里面装着她从顾家带出来的所有东西——几件旧衣服,一些洗漱用品,还有……那个被她慌乱塞进帆布包深处的旧素描本。
胃里空荡荡的,却感觉不到饿,只有一种沉重的麻木。
夏冉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烧水,泡面的调料包香气霸道地弥漫开来。这味道很廉价,也很真实。
林晚深吸了一口气,那熟悉又陌生的烟火气钻进鼻腔,不知怎么的,眼眶又有点发酸。她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湿意逼回去。
不行,得动起来。
不能像个废物一样瘫着。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给自己打气,起身走到墙边,蹲下来,手指摸到行李箱冰冷的拉链头。
金属的凉意顺着指尖蔓延。她停顿了几秒,然后猛地向下一拉——
“刺啦——”
拉链滑开的声音在小小的房间里异常清晰。
箱子里有些凌乱,她当时收拾得匆忙,只是胡乱把东西塞了进去。最上面是几件叠得还算整齐的羊绒衫和牛仔裤。
她一件件拿出来,动作机械,带着一种刻意的专注,仿佛这样就能屏蔽掉脑子里嗡嗡作响的一切。
她把衣服放进夏冉腾出来的布衣柜里。
衣柜的门有点歪,关不严实。
然后是洗漱包,牙膏牙刷,毛巾……
每拿出一件东西,都像是在剥离一层与“顾太太”这个身份有关的躯壳。
动作越来越快,带着一种急于摆脱什么的迫切。
终于,箱子里只剩下那个塞在角落的旧帆布包。
深蓝色,洗得有些发白,边角磨损得厉害。
这是她大学时背的包,跟着她搬过几次家,后来被收了起来,再也没用过。
昨天慌乱中,她把它翻了出来,连同那本要命的素描本一起塞了进去。
林晚的手指顿了顿,悬在帆布包粗糙的布料上。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骤然缩紧。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底一片沉寂。
她伸出手,抓住帆布包的一个提手,用力往外一拽!
包被扯了出来,带得箱子里的其他小物件也跟着晃动了一下。
就在她要把包放在地上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帆布包的拉链没有完全拉好,在她粗暴的动作下,包口张开。
一本硬壳的、深蓝色封面的素描本,从敞开的包里滑脱出来,“啪”地一声,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炸雷在林晚耳边轰然炸响!
她的呼吸瞬间停滞,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时间被无限拉长,她清晰地看到那本子掉落、翻转、摊开的慢动作——先是沉闷的撞击声,然后是封面朝下,最后,在惯性的作用下,它摊开了。
恰好摊开在中间偏后的某一页。
页面上,用削得尖尖的铅笔,画着一个少年的侧影。
光线透过小窗,吝啬地洒落在那张泛黄的画纸上。
画中的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棉布衬衫,袖子随意地卷到手肘。
他微微低着头,鼻梁很高,线条干净利落,下颌线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倔强弧度。
额前的碎发有些长了,柔软地垂下来,遮住了一小部分英挺的眉骨。
他的眼神看向画纸外某个虚无的点,专注而温柔,嘴角似乎噙着一丝极淡、极淡的笑意,像是想到了什么特别开心的事情。
画稿的线条并不十分精细,甚至有些地方因为反复涂抹而显得有些毛躁,却带着一种扑面而来的、蓬勃的生命力。
能清晰地感受到作画者落笔时那种全神贯注的、带着滚烫热度的凝视。每一根线条都饱含着深情。
纸张的边缘已经有些卷曲发黄,铅笔的痕迹也微微晕开了一些,像是被时光的潮气浸润过。
在画纸的右下角,用铅笔草草地签着一个名字,字迹飞扬不羁,几乎要破纸而出:
沈亦尧。
那个名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晚的视网膜上!
嗡——
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猛地断裂了!所有的声音——夏冉在厨房哼着跑调的歌、水壶烧开的尖啸、窗外马路上遥远的车流声——瞬间被抽离,只剩下一种尖锐到令人头皮发麻的蜂鸣。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用力地挤压、揉搓,痛得她瞬间佝偻了身体,几乎无法呼吸。
眼前骤然发黑,无数细碎的金星疯狂地炸开、旋转。冰冷的汗水瞬间从额角、后背密密麻麻地渗出来。
沈亦尧。
阿尧。
那个名字,那张脸,那段被她用尽全力埋葬在记忆最深、最暗角落里的过往,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血淋淋地摊开在她面前!
不是模糊的轮廓,不是褪色的记忆碎片,是如此的清晰,如此的鲜活!
那柔软的头发,那专注的眼神,那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
每一个细节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地扎进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口。
林晚猛地用手捂住嘴,干呕起来,身体因为剧烈的痉挛而不受控制地颤抖。
可胃里空空如也,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食道。
她死死地盯着地上那摊开的画纸,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景象。身体里的力气被瞬间抽空,双腿一软,“咚”地一声,整个人直接瘫跪在了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
膝盖骨撞击地面的钝痛传来,却远不及心口那灭顶的剧痛万分之一。
眼泪没有预兆,汹涌地、决堤般冲出眼眶。
不是委屈的呜咽,不是压抑的啜泣,是喉咙深处爆发出的、破碎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哀嚎!
那声音被死死堵在喉咙里,变成一种沉闷的、令人窒息的呜咽,伴随着身体剧烈的、无法抑制的抽搐。
她蜷缩在地上,像一只被剥皮抽筋的虾米,双手死死地抠着冰冷的地面,指甲在粗糙的水泥上刮擦,发出刺耳的声音,指尖瞬间磨破,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巨大的痛苦如同实质的海啸,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她脆弱的神经,将她彻底淹没。她浑身都在抖,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每一寸肌肉都在痉挛。
冰冷的地面透过薄薄的衣料,将寒意源源不断地输入她的身体,却丝毫无法冷却心口那片灼烧的地狱。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为什么在她刚刚被另一个男人用最残忍的方式抛弃,在她以为自己已经跌入人生最深的谷底,在她好不容易用麻木和空洞筑起一道薄弱的堤坝时,要这样撕开她最深的旧伤疤?
顾北宸冰冷的分手宣言还在耳边回荡,楚雨薇那三个字带来的耻辱和心碎尚未平息,阿尧的脸……阿尧的笑……阿尧最后那绝望的眼神……如同鬼魅般缠绕上来!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悲鸣终于从她紧咬的牙关里挤了出来。
她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捡那本子,而是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疯狂,狠狠地向那摊开的画稿抓去!
她要撕碎它!把它撕成碎片!
把这该死的记忆彻底毁灭!
“晚晚?你怎么了?!”
夏冉惊慌失措的声音在门口炸响。
她显然是听到了动静,连手里的泡面碗都来不及放下,就冲了进来。
眼前的景象让她倒抽一口冷气——林晚像疯了一样跪在地上,浑身抖得不成样子,泪水和汗水糊了满脸,眼睛红得像要滴血,手指鲜血淋漓地抠着地面,正发狂般地去抓那本摊开的旧素描本。
“我的天!”夏冉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泡面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汤汤水水溅了一地。
她一个箭步冲上去,从背后死死抱住林晚,用尽全身力气把她往后拖。
“晚晚!晚晚你冷静点!看着我!看着我!”
夏冉的声音带着哭腔,又急又怕。
林晚的力气大得惊人,像一头彻底失控的困兽,在夏冉怀里疯狂地挣扎、扭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嘶吼,眼睛死死地盯着素描本,充满了毁灭一切的疯狂和绝望。
“放开我!撕了它!撕了它!”
林晚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不行!林晚你清醒点!”
夏冉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死死箍住林晚,目光扫过地上那本摊开的素描本,当看清画纸上那个熟悉的少年侧影和那个签名时,她浑身一震,瞬间明白了林晚崩溃的根源。
“阿尧……”
夏冉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声音也低了下来,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巨大的心疼。
她终于知道昨天顾北宸最后那句“沈亦尧是谁”意味着什么了。
那是林晚心底最深的禁忌,是她从未真正愈合的、腐烂流脓的旧伤口!
如今,在顾北宸的背叛之后,被这样赤裸裸地、残忍地揭开!
趁着林晚挣扎力道稍缓的一瞬间,夏冉眼疾手快,一把将地上的素描本捞了起来,看也不看,狠狠地合拢,然后用力塞到了自己身后床铺的最里面,用被子死死压住。
失去了目标,林晚挣扎的力气像是瞬间被抽空了。
她瘫软在夏冉怀里,身体依旧在剧烈地颤抖,但不再是那种毁灭性的疯狂,而是变成了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悲恸。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地抓住夏冉的衣襟,把脸深深埋进夏冉温热的颈窝里。
压抑了太久的哭声,终于彻底爆发出来。
不再是破碎的呜咽,而是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声音嘶哑凄厉,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哭出来,要把这七年来积攒的所有痛苦、委屈、悔恨、绝望,连同刚刚被顾北宸狠狠践踏的尊严,全部倾倒出来。
眼泪汹涌澎湃,瞬间浸透了夏冉肩头的衣服,滚烫灼人。
她的身体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抽泣都像是耗尽了她全部的生命力,脆弱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撕裂的纸。
夏冉紧紧抱着她,自己的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怀里这具身体的剧烈颤抖,感受到那滚烫泪水里蕴含的滔天痛苦。
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一遍遍地、笨拙地拍着林晚瘦削到硌人的背脊,像哄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哭吧……晚晚……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
夏冉的声音哽咽着,带着浓浓的心疼和无力。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彻底暗沉下来。老旧的居民楼隔音很差,隔壁传来夫妻吵架的模糊声音,楼下小贩的叫卖声也隐隐约约,远处马路上车流的喧嚣更是永不停歇。
城市的噪音像一层厚厚的、油腻的膜,包裹着这间小小的、充斥着绝望和哭泣的房间。
林晚哭了很久很久。
久到嗓子彻底嘶哑,再也发不出像样的声音,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和胸腔里沉重到令人窒息的闷痛。
久到眼泪似乎都流干了,只剩下眼眶火辣辣的刺痛和一阵阵眩晕。
久到她感觉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都被这汹涌的悲伤抽走了,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她软软地靠在夏冉怀里,眼神空洞地望着水泥地上那一小滩泼洒的、已经冷透凝结的泡面汤渍。油花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夏冉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让她靠在床边,然后飞快地拿来毛巾和温水,动作轻柔地擦拭她脸上干涸的泪痕、汗水和不小心蹭到的灰尘,又小心地处理她磨破出血的指尖。
“喝点水,晚晚。”夏冉把温水杯递到她唇边。
林晚机械地张开嘴,喝了一小口。
温热的水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慰藉。
她依旧不说话,眼神空茫,像个失去了灵魂的躯壳。
所有的情绪都在刚才那场崩溃中燃烧殆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片荒芜的废墟。
夏冉看着这样的她,心里又疼又急。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走到床边,从被子底下拿出了那本深蓝色的素描本。
她没有翻开,只是拿着它,走到林晚面前,蹲下来,把本子轻轻放在她并拢的膝盖上。
冰凉的硬壳封面贴着薄薄的睡裤布料,林晚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晚晚,”夏冉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它……它就在这儿。我知道它让你疼,疼得要命。但是……扔了它,撕了它,真的能解决问题吗?那个坎……那个叫沈亦尧的人,他真的……在你心里消失过吗?”
夏冉的话,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林晚麻木的外壳。
她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波动,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垂下了眼帘,视线落在了膝盖上那本深蓝色的本子上。
封面上已经有了些磨损的痕迹,边角微微卷起。
七年了。
它像个沉默的墓碑,埋葬着她最炽热的青春,也埋葬着最深的罪孽和痛苦。
她以为时间是最好的掩埋场,以为不去碰触,伤口就会结痂。
可原来,那痂下面,依旧是腐烂的血肉。
顾北宸只是轻轻一碰,不,他只是提了一个名字,就让她精心构筑了七年的堤坝瞬间崩塌,溃不成军。
夏冉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叹了口气,伸手用力揉了揉她的头发,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从那个泥潭里拽出来一点:“行了!天塌下来也得吃饭!泡面没了,姐再给你煮!等着!”
她站起身,故意把拖鞋踩得啪嗒啪嗒响,转身走了出去,还顺手带上了房门,留给她一个独自舔舐伤口的空间。
小小的房间再次陷入寂静。
只有窗外城市永不疲倦的背景噪音,嗡嗡地响着。
林晚一动不动地坐着,像个石化的雕像。
许久,许久。
久到膝盖上的素描本都仿佛要被她的体温捂热。
终于,她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沉重和恐惧,颤抖着,触碰到了那深蓝色的封面。
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仿佛带着冰碴子,割得喉咙生疼。然后,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缓缓地、颤抖着,翻开了封面。
纸张特有的、混合着淡淡霉味和陈旧油墨的气息扑面而来。
第一页,是空白的。
第二页,画着一只停在窗台上的麻雀,线条稚嫩。
她一页一页,极其缓慢地翻动着。那些被遗忘在角落的时光,如同褪色的电影胶片,一帧帧在眼前掠过。
画里有学校操场上疯长的野草,有街角那家永远飘着香气的包子铺,有冬日里呵出的白气,有她伏在课桌上睡觉时翘起的一缕呆毛……更多的是他。
各种各样的他。
笑着的,皱眉的,沉思的,打篮球时跃起扣篮的张扬瞬间,趴在课桌上补觉时安静乖巧的侧脸……
铅笔灰蹭在他的虎口,阳光落在他微翘的发梢。
每一笔,都是她当年滚烫的心跳。
翻动的手指越来越抖,呼吸也越来越急促。那些被刻意尘封的、带着阳光温度的记忆碎片,此刻却像无数细小的玻璃渣,随着翻页的动作,狠狠地扎进她早已血肉模糊的心脏。甜蜜变成了剧毒,温暖化作了酷刑。
终于,她翻到了那张让她彻底崩溃的侧影。
少年的轮廓在泛黄的纸页上,依旧清晰得刺眼。那专注的眼神,那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阿尧……
心脏像是被一只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巨大的痛苦和一种灭顶的、令人窒息的悔恨瞬间将她吞没!
她猛地闭上眼睛,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身体剧烈地前倾,额头重重地抵在冰冷坚硬的素描本封面上!
“对不起……”破碎的、嘶哑的、带着血沫的声音,从她紧咬的牙关里,一字一句地挤出来,像濒死的哀鸣,“阿尧……对不起……是我错了……是我……”
她猛地抬起右手,不是去抚摸画纸,而是狠狠地、用尽全力地咬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尖锐的疼痛瞬间传来,皮肉被牙齿撕裂,鲜血的腥甜味迅速在口腔里弥漫开。这自残般的剧痛,仿佛才能稍稍抵消一点点心底那无边无际的、几乎要将她溺毙的痛苦和自责。
“林晚!你干什么!”
夏冉的尖叫和推门声同时响起。她手里端着一碗新的泡面,看到林晚的动作,吓得魂飞魄散,碗再次脱手,“哐当”摔在地上。她冲过来,死命地掰开林晚咬住自己手腕的嘴。
“松口!你给我松口!你疯了吗!”夏冉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愤怒,力气大得惊人。
林晚被她强行掰开,手腕上赫然一个深深的、渗着血的牙印,皮肉翻卷,看起来触目惊心。
她木然地任由夏冉抓着,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嘴角还残留着一丝血迹。
夏冉看着那伤口,又气又急又心疼,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你就作吧!使劲作!为了个男人!一个两个!值得吗?!沈亦尧死了!死了七年了!顾北宸那个王八蛋也不要你了!你还要把自己折腾死才甘心吗?!”
“死了……”林晚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她空洞的目光缓缓聚焦,落在自己手腕上那个狰狞的、冒着血珠的牙印上。
剧痛清晰地传来。
是啊,死了。
阿尧死了。
七年前就死了。
死在了她二十三岁生日的前一天。
死在了她对他说的那些绝情的话之后。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比刚才瘫倒在地时感受到的寒意更甚。
她猛地打了个寒颤,身体蜷缩起来,双臂紧紧抱住自己,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手腕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心口那个被剜走的地方,更是疼得她眼前一阵阵发黑。
夏冉手忙脚乱地找来碘伏和纱布,一边掉眼泪一边给她处理伤口,嘴里还在不停地骂骂咧咧,骂顾北宸不是东西,骂命运瞎了眼,骂林晚是个死心眼的傻子。
林晚任由她摆布,像个没有知觉的木偶。她看着被夏冉粗暴地丢回床上的那本深蓝色素描本。封面上溅了几滴刚才挣扎时甩上的碘伏,晕开一小片难看的黄褐色污渍。
就像她那颗心。
她慢慢地、慢慢地站起身。膝盖因为久跪而麻木刺痛。她走到墙边,那个敞开的黑色行李箱还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一个无声的嘲讽。
她弯腰,抓住行李箱的拉杆。冰凉的触感让她指尖一缩。她用力一提,轮子滚动。
“你去哪?”夏冉红着眼睛,警惕地问。
林晚没有回答。她拖着那个并不算太满的行李箱,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出了这间小小的次卧,穿过堆满杂物的客厅,走向门口。脚步虚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破釜沉舟的决绝。
夏冉追了出来,挡在门口:“林晚!你他妈别吓我!你要去哪?!”
林晚停下脚步,抬起眼。她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眼睛红肿得吓人,里面布满了可怕的红血丝,眼神却是一片死寂的荒芜。手腕上缠着的白色纱布,在昏暗的灯光下刺眼夺目。
“不知道。”她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像砂纸摩擦过生锈的铁皮,“只是……这里……也装不下我了。”
她拉开门。老旧铁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楼道里声控灯应声而亮,昏黄的光线投下,照亮她单薄如纸的身影和那个孤零零的行李箱。
“晚晚!”夏冉的声音带着哭腔。
林晚没有回头。她拖着行李箱,迈出了门。
轮子碾过楼道里凹凸不平的水泥地面,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咕噜……咕噜……”声,在空旷安静的楼道里回荡,一声声,敲打在人心上。她一步一步往下走,脚步声沉重。
走到楼梯拐角,昏暗的光线下,行李箱的轮子似乎被地面一处不起眼的凸起卡了一下。
“咔哒。”
很轻的一声。
林晚的脚步猛地顿住。
就在那一瞬间,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带着少年人特有清朗的嗓音,仿佛带着笑意,毫无预兆地、清晰地在她死寂一片的耳边响起:
“晚晚,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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