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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像冰冷的裹尸布,缠裹着午夜的城市。红蓝警灯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割开一道道狰狞的伤口,把“翠湖苑”高档小区入口处那棵老槐树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警戒带和面色惨白的保安脸上。空气沉甸甸的,压着铁锈味、高档香水残留的甜腻,还有一种更原始的、令人胃袋抽搐的腥甜。“呕——”一声压抑不住的干呕从警戒带边缘传来。刚调来刑侦支队没三个月的小警察王新,死死捂着嘴,肩膀剧烈耸动,视线却像被钉住一样无法从那扇敞开的、流淌着暖黄灯光的别墅大门移开。门内,光洁的大理石玄关地面,蜿蜒的暗红痕迹触目惊心,一直延伸到视野死角的客厅深处。
“头儿!”一个穿着勘查服的身影从门内快步走出,声音带着极力压制的紧绷,径直走向刚刚弯腰钻过警戒线的高大男人。雨水顺着男人线条冷硬的下颌滑落,砸在他深黑色特警作训服的肩章上,洇开一小片更深的痕迹。他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种近乎金属的冷硬和专注,目光扫过现场外围混乱的警员和惊慌的物业人员,像手术刀剥离无关的软组织。
“顾副支。”勘查员老李递过一副手套和鞋套,语速极快,“死者方明远,男,五十二岁,本市‘明远慈善基金会’理事长。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在晚上十点到十一点之间。致命伤是……你自己看吧,邪性得很。”
顾凛——市局刑侦支队副支队长,一言不发地穿戴好,动作精准利落,仿佛在执行一项精密仪器的调试程序。他迈步,皮鞋踏过湿漉漉的地面,没有溅起一丝多余的水花。当他的身影完全没入那扇流淌着不祥暖光的门洞时,外围几个年轻警员不自觉地松了口气,仿佛那无形的压力源被暂时隔绝。
暖黄的灯光下,是地狱的景象。
客厅极尽奢华,水晶吊灯折射着冰冷的光。昂贵的真皮沙发旁,一个穿着丝质睡袍的男人以极不自然的姿态仰面倒卧。他的眼睛圆睁着,瞳孔早已涣散,凝固着极致的惊恐,嘴巴微微张开,似乎想发出生命中最后一个音节。然而,最令人头皮炸裂的是他的胸口——一个碗口大的空洞,边缘皮肉翻卷,深可见骨。空洞里,没有心脏,取而代之的,是一根冰冷、黄铜色的金属管状物,顶端被打磨得异常锋利,在灯光下闪着森然寒光。管子周围,粘稠的血液和少量破碎的组织已经半凝固。
顾凛的目光像最精密的扫描仪,一寸寸掠过现场。散落的书籍,倾倒的红酒杯,茶几上烟灰缸里一支抽了半截的雪茄。没有明显的打斗痕迹,除了死者身下那一小片挣扎导致的凌乱。凶器?现场没有。闯入痕迹?门窗完好。他蹲下身,视线与死者空洞的胸腔齐平,那根冰冷的铜管直直地刺入他的视野。
“脊椎骨被精确截取了一段,”林璃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她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一身纤尘不染的白大褂与这血腥的场景格格不入,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冰锥,手里拿着一个不锈钢托盘,里面放着几样小巧的取证工具。“这根管子……是替代品。凶手有外科知识,或者极强的动手能力和……仪式感。”她俯身,用镊子小心翼翼地从死者圆睁的眼睑边缘,夹起一小片几乎被血污和泪水浸透的、闪着微弱银光的纸片。
顾凛的目光落在林璃镊子尖那点微弱的银光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站起身,走向客厅通往二楼的旋转楼梯。楼梯扶手上,有一处极其细微的、几乎被擦拭掉的暗色蹭痕。他戴上更薄的取证手套,指尖在那点痕迹上极轻地掠过,然后放到鼻尖下,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属于这个奢华空间的廉价机油味钻入鼻腔。
“顾副!顾副!”一个技术队的年轻警员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手里举着一个物证袋,脸上混合着惊惧和发现重大线索的激动,“后…后院!工具棚后面!发现这个!”
透明的物证袋里,躺着一枚硬币大小的金属徽章。造型是一只线条冷硬、展翅欲飞的乌鸦。乌鸦的眼睛部位,镶嵌着两颗细小的、幽暗如凝固血滴的红宝石。徽章边缘沾着一点新鲜的泥渍。
顾凛接过物证袋,冰冷的金属隔着塑胶袋传递到掌心。乌鸦徽章在客厅璀璨的灯光下,反射出诡异而冰冷的光泽,那对红宝石眼睛,仿佛正无声地注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带着嘲弄与死亡的寒意。
“封锁所有出入口!痕检重点排查后院围墙、工具棚!所有人员进出记录,包括物业、访客、快递,半小时内放到我桌上!”顾凛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凿进混乱的空气,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死者空洞的胸腔和那根冰冷的铜管上。“林璃,尽快给我详细的尸检报告,特别是那根管子和死者眼睑上的东西。另外,”他顿了顿,视线扫过物证袋里的乌鸦徽章,“查查这东西的来历,任何传说、组织、哪怕是地下黑市的工艺品,都要。”
命令一条条清晰下达,现场如同被按下了某种切换键,从最初的震惊和忙乱,开始转向一种高压下的、沉默而高效的运转。痕检的灯光在每一个角落游移,相机快门声此起彼伏。顾凛站在客厅中央,像一块投入沸水的坚冰,无声地吸收着混乱,散发出刺骨的秩序感。他再次蹲在死者身旁,指尖悬空,沿着那铜管插入胸腔的角度比划,眼神专注得可怕,仿佛要透过这残忍的伤口,触摸到凶手那一刻冰冷而狂热的心跳。
就在这份令人窒息的专注即将达到顶点时,一阵由远及近、撕裂雨夜的尖锐警笛声猛地刺破了别墅区的死寂。声音不是一辆,而是好几辆,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狂飙突进感,由远及近,最终在别墅大门外戛然而止,发出刺耳的刹车摩擦声。
“吱嘎——!”
轮胎与湿滑地面的剧烈摩擦声如同野兽濒死的嘶吼,紧接着是车门被粗暴甩上的“砰砰”巨响。
“让开!都让开!重案组!”
一个高亢、带着明显火气和不容置疑穿透力的年轻男声穿透雨幕和警戒带,压过了现场的所有声音。外围维持秩序的警员一阵小小的骚动。
顾凛的眉头瞬间拧紧,那专注如冰面般的表情裂开一丝缝隙,露出底下被打断的极度不悦。他缓缓站起身,转向玄关方向。
一个身影像炮弹一样冲了进来,带进一股室外的冷风和浓重的水汽。
来人个子很高,身形挺拔矫健,被雨水打湿的黑色夹克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充满爆发力的肩背线条。他头发很短,湿漉漉地贴在饱满的额角,几缕不羁的发梢还在往下滴水。一张脸轮廓分明,鼻梁挺直,此刻却因为急切和愤怒而绷得紧紧的,明亮的眼睛里烧着两簇火焰,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就锁定了客厅中央的惨状和站在尸体旁的顾凛。他胸口的警号在灯光下反射着冷光——那是属于市局刑侦支队重案组组长的警号:**陆昭**。
陆昭的目光只在那可怖的伤口上停留了一瞬,瞳孔猛地一缩,随即像被烫到一样,死死钉在了倒卧在地的死者脸上——那张凝固着惊恐的、属于方明远的脸。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嘴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拳头在身侧猛地攥紧,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整个人像一张瞬间拉满的弓。
“方叔……”一声极轻、带着难以置信的痛楚和嘶哑的低喃,几乎是从他齿缝里挤出来。
这声低喃虽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顾凛冰冷的目光骤然锐利如刀锋,从陆昭惨白的脸,移到他紧握的、微微颤抖的拳头,最后定格在他那双死死盯着死者、翻涌着巨大悲恸和愤怒的眼睛上。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痕检的灯光停住,拍照的警员放下了相机,连林璃都从尸检的专注中抬起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带着一丝探究,落在陆昭身上。
“你认识死者?”顾凛的声音打破了死寂,比这雨夜更冷,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精准地钉向陆昭。那审视的目光,不再是看一个迟到的同事,而是在审视一个突然闯入凶案现场、与死者关系匪浅的重大嫌疑人。
陆昭像是被这冰冷的声音刺了一下,猛地抬起头。他眼中的悲恸瞬间被一股更加汹涌的、被冒犯的怒火取代,火焰几乎要喷薄而出,直直烧向顾凛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他胸口剧烈起伏,牙关紧咬,从喉咙深处逼出压抑的咆哮:
“认识?!他是我爸穿一条裤子的兄弟!是看着我长大的长辈!”陆昭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一种被踩到逆鳞的狂怒,他猛地向前一步,手指几乎要戳到顾凛冰冷的鼻尖,“你他妈现在是什么意思?顾副支队长?!审问我吗?!”
愤怒的咆哮在奢华的客厅里回荡,撞在水晶灯上,震得人心头发颤。痕检的警员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连林璃都微微蹙起了眉。
顾凛站在原地,纹丝未动。面对陆昭几乎喷到脸上的怒火,他脸上的肌肉连一丝细微的抽动都没有,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像两口结了冰的寒潭,清晰地倒映着陆昭因愤怒和悲痛而扭曲的脸。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纯粹的、冰冷的审视和评估,仿佛在观察一个因变量失控的实验对象。
他沉默着,这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压迫感。时间在两人之间粘稠地流淌,只有雨水敲打落地窗的单调声响和陆昭粗重的喘息声。
几秒钟的死寂,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就在陆昭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即将冲破理智的堤坝时,顾凛薄薄的嘴唇终于动了。他没有回答陆昭的质问,也没有解释自己的询问,只是用一种毫无起伏、却足以冻结空气的语调,下达了另一个指令:
“重案组长陆昭,”他的目光扫过陆昭湿透的、沾着泥点的裤腿和鞋帮,“你刚才,踩过哪里?”
陆昭满腔的悲愤和怒火像是被这莫名其妙的问题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窒住。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鞋,又猛地抬头,眼中是极致的错愕和一种被戏弄的屈辱:“你……”
顾凛不再看他,视线转向旁边一个拿着现场方位记录板的警员,声音冷硬如铁:“记录。重案组长陆昭,在未经现场勘查负责人许可、未穿戴任何防护装备的情况下,擅自闯入中心现场,破坏潜在痕迹。具体位置,”他冰冷的目光再次落回陆昭的脚下,“玄关至客厅,第二块米白色大理石地砖边缘,及尸体右前方约七十公分处地毯绒面,留下清晰泥水鞋印。拍照,提取。”
命令清晰、冷酷、不容置疑。每一个字都像一记耳光,响亮地抽在陆昭脸上。
“你!”陆昭的脸瞬间涨得通红,额角青筋暴起,拳头捏得死紧,身体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他瞪着顾凛,眼神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周围的警员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
顾凛却已转开视线,仿佛陆昭的滔天怒火只是一缕微不足道的空气扰动。他重新蹲回尸体旁,目光再次聚焦在那根冰冷的铜管和死者惊恐圆睁的双眼上,侧脸线条在惨白的灯光下,冷硬如大理石浮雕。
“初步尸检完成后,把眼睑提取物和那枚徽章,立刻送技术队陈默那里。”他对着林璃的方向说道,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冲突从未发生,“我要知道那银色纸片和金属乌鸦的一切关联。”
林璃无声地点了点头。
冰冷的命令,高效而无情的调度,将陆昭和他带来的风暴彻底隔绝在外。陆昭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却又被无形牢笼困住的猛兽,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滴落,混合着屈辱和愤怒的滚烫温度。他看着顾凛那专注到近乎冷酷的背影,一股寒意,比这雨夜更深、更刺骨的寒意,猛地从脊椎骨窜起。
这个顾凛,和他听说过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他不是傲慢,不是冷漠,他是一种……纯粹的、只为“结果”存在的精密机器。人命,情感,同僚的尊严,在他眼中,似乎都是可以忽略的变量。
就在这时,一个弱弱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技术队的陈默,顶着他那头标志性的、被雨水打湿后更显凌乱的卷毛,抱着一个平板电脑,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小心翼翼地绕过怒火中烧的陆昭,蹭到顾凛身边。
“顾…顾副支…”陈默的声音带着点紧张的气音,手指在平板上飞快地划动着,“初步…初步的关联筛查…有…有个情况…”
顾凛没有抬头,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嗯”,表示在听。
陈默咽了口唾沫,快速说道:“方明远…还有另外两位本市知名的慈善捐助人…‘慈心’儿童福利院的主要资助者…王新海…和…张立伟…他们三人…名下基金会的公开活动记录…交叉点…都指向这家福利院…尤其是…最近三年…”
慈心儿童福利院。
这六个字像一道无声的闪电,劈进凝滞的空气。
一直死死盯着顾凛背影的陆昭,瞳孔骤然收缩!他脸上的愤怒和屈辱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更深的、混杂着惊悸和难以置信的苍白所取代。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
顾凛终于从尸体旁缓缓站了起来。他没有看陈默的平板,也没有看脸色剧变的陆昭。他的目光,像两道冰冷的探针,越过客厅中央的惨状,越过弥漫的血腥味,精准地、牢牢地锁定了陆昭瞬间失色的脸。
他看到了陆昭眼中那来不及掩饰的惊骇,看到了那紧握的拳头指缝间,一抹极其刺眼的、与林璃镊子上夹着的、从死者眼睑取下的银光如出一辙的——糖纸的碎屑。
顾凛的眼神,深不见底,寒潭之下,终于有了一丝冰冷的涟漪。那不是疑问,而是确认。
“陆组长,”他的声音低沉平缓,却带着千钧之力,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死寂的客厅里,也砸在陆昭骤然绷紧的神经上,“关于‘慈心福利院’,你知道些什么?”他微微停顿,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向陆昭紧攥的拳头,那指缝间泄露的银光无所遁形。
“还有,你手里……藏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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