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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初四的北平。

    陶瑾琛从绿皮火车下来时,已是傍晚,比预期晚了三天。他没急着回家,而是去了一家裁缝店。

    何宏才正俯身码着碎布样,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打烊了,明日请早。”

    “烦问掌柜,碎花布二十铜元可够?西洋布又比碎花布贵多少?”青年屈指在玻璃柜上敲出《国际歌》前奏的节奏。

    老裁缝猛地抬起头:“西洋布再加二十大子儿。”

    “要十匹碎花布配五匹西洋布。”陶瑾琛摘下皮手套,“劳驾,拣些时新花样。”

    何宏才紧忙从柜台出来,把门上闩,引他进内室。

    眼前青年暗号对上了,但却迟了两天,他带了几分谨慎,问道:“外头大雪已停,风雷迟迟不降?为何现在降?”

    陶瑾琛肃然:“风雷一降震九州。雪停,风霜…何曾止?”

    何宏才骤然抓住他手腕:“真是风雷同志?”见青年颔首,眼眶瞬间赤红:“三个联络站…烧得只剩门牌号!赵东来那狗娘养的…”他掀开夹棉门帘,墙根发报机残骸还沾着乌黑的血痂。

    陶瑾琛抚过真空管裂痕,沉痛道:“滦州同志…用命铺的路。他们以为掐断电报线……”随即,他解开西装大衣,内衬密密麻麻缝满密电码。

    待陶瑾琛回到陶公馆时,已是次日清晨。刚踏入门厅,玄关处水晶吊灯突然亮起。

    “呦,这不是陶大少爷么?”陶沛德裹着法兰绒睡袍从旋转楼梯缓缓下来:“舍得回来啦?”

    陶瑾琛哈着白气搓手:“爸,我给您捎了滦州的苹果…”

    陶沛德叼着烟斗径直走向沙发“家里新换了德国保险柜,你要不要再练练手?”

    他把破皮箱往身后藏了藏:“爸,我是在滦州投了永丰洋行...”

    “洋行?”陶沛德甩出张旧《晨报》,广告栏赫然印着“滦州永丰洋行破产拍卖”,“你当我不看报?”金丝眼镜后射出冷光。

    “后…后来改变计划做了绸缎庄。”

    于静秋默默地端着英式茶具过来打圆场:“孩子刚回来,先让喝口热茶...”

    “喝茶?”老爷子从墙上扯下月份牌,“前年爷爷停灵七日你没影儿;腊月廿三小年说回,灶王爷都上天了你没影儿;这回嫣丫头文定...”他把月份牌甩过去,“你要不要看看今儿是什么时辰?”

    陶瑾深盯着瓷砖地板上的月份牌,喉咙像噎了块冻柿子:“记…记岔了日子…”

    “好一个记岔了!”

    “你爷爷弥留那会攥住个长命锁等了五日!护国寺和尚整宿整宿地念经,就为了等我们陶大少爷的尊驾!结果呢?”他走到圆冠柜子前抄起长命锁砸过去,“头七都过了!才见你这尊大佛!”

    陶瑾琛接住金锁:“当时京绥铁路断了……”

    “放屁”,”陶沛德炸雷般截断,“傅作庭的兵当天就抢通了!最后是嵘哥儿替你扶的棺!你走的时候还顺走了家里两箱金条!”

    陶瑾琛压了压心头的苦涩没说话。

    “要不是看在你姓陶的份上...”陶沛德炸开一声冷笑:“人家十二岁一边念书,一边赤脚踩盐卤,二十岁时就坐稳长芦稽核所背后的掌秤人,你呢?二十岁在干嘛?撬自家保险柜!”

    空气骤然凝固。

    良久…“从明天开始,你给我去嵘哥儿那当跟班学学...”

    “我自己有生意!”陶瑾深突然吼出声,墙角的暹罗猫惊得窜上柜子。

    “生意?”意大利皮拖鞋尖点着他斑驳的千层底,“不是做绸缎庄大老板么?那你给我说说这身行头…是什么时兴穿搭?”陶沛德突然揪住儿子襟口,“你他妈的偷了我两箱金子,连套像样的行头都混不上!”

    缺了里衬的西装,棉絮混着一张皱巴巴的车票飞了出来。

    陶瑾琛都来不及兜。车票已被老爷子拈住,他声音平静得可怕:“昨儿到的北平,今晨才进门。”说罢,气极反笑。

    “去…去厂甸庙会瞧热闹了…”

    “巧了!昨儿厂甸拉洋片,演的是白眼狼偷金记,您有没有去品品这出戏啊?

    于静秋轻扯丈夫衣袖:“老爷子…”

    “嫣丫头!”陶沛德朝楼上暴喝。

    陶嫣然猛得被惊醒,以为家里出了什么大事,鞋子都顾不上穿就跑到楼梯口,见到陶瑾琛回来了,她眼里闪过一丝喜悦:“哥哥…”

    陶瑾琛回她一个疲惫的笑。

    “去书房!把博古架下那樟木箱搬下来!”

    陶嫣然睡眼惺忪,还没搞清楚什么状况。

    “去”

    “哦…好,爸爸。”

    “你!过来!”陶沛德走向沙发。

    箱子放茶几上时,老爷子从里头抽出厚厚一沓当票:

    “亨得利表行——民国十三年冬•当掉瑞士手表!”

    “民国十四正月•蓝宝石领针……”

    “民国十六年二月•别克车……”

    陶嫣然的手紧张的按在兄长起球的西装上,“爸爸,哥哥可能真的是遇到难处,才……”

    “正大银行的长公子周转到当铺上?!我看他是喝洋墨水把脑子喝傻了!”

    “这些都罢了!”陶沛德摆摆手,“东四牌楼钱庄的周掌柜是我把子兄弟!他去年腊月约我吃饭,说有个愣头青,拿祖传的田黄石章非要当黄岫玉卖。”

    说着,他俯身从樟木箱底部拿出一份文件,“只要我点个头,明天陶家产业全改姓福...”他忽地把合同撕成两半,“可我他妈舍不得祖宗牌位沾外人灰!” 老爷子突然剧烈咳嗽,目眦欲裂:“说啊!这些年,你把钱和良心都埋在哪儿了?”

    “在甘肃...”陶瑾深扯出个虚弱的笑,“盖了座…孤儿院。”

    陶沛德手中残纸狠狠抽在儿子脸颊上:“滚!”手指向大门,“等你记起人话怎么说…”

    “老爷,琛哥儿…”

    “我去给爷爷上香。”

    “拿上你的破烂,洗干净再去。”陶沛德一脚踢在破皮箱上。

    紧闭的箱子擦着瓷砖移了三尺远,里头码着一叠青年的旧照片,头一张青年满脸污秽,身后横幅写着“甘肃抗震救灾•刻不容缓”,日期正是家中发来电报日:“祖父病危速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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