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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的百花院三楼,杜鹃杵在屏风前,瞅着从宽敞的双房带堂屋换成了这逼仄独屋,心里头跟猫抓似的憋屈。短短几日,竟从第一夫人跌成了三楼的花娘!

    她尖着嗓子开火:“这腌臜地儿咋待人?再说了,年关还没到呢,你们就敢断定福爷会断了我的供?”

    红梅叼着水烟踱过来,嗤笑一声:“呦!嚷嚷啥呀?还当自个儿是头牌‘夫人’呢?醒醒吧!”

    杜鹃被呛得火起,扬手“啪”地打落她的烟杆,“少在姑奶奶跟前拿腔拿调!福爷待我的情分,楼里谁不门儿清?等他消了气……”话锋陡然一转,眼刀子剜向红梅:“到时有你这老货好看的!”

    红梅也不恼,慢悠悠拾起烟枪,绢子擦了擦烟嘴儿,“吧嗒”吸一口,才拖长了调子:“杜花娘这身细皮嫩肉,可是福爷金贵养出来的,仔细着手疼。往后啊,可没爷们儿捧着护着了。”吹散烟圈,又“吧嗒”一口,轻飘飘甩出刀子:“实话撂这儿,福爷两日前就差人送了岁红,可那红帖子上写的可是蔷薇夫人的名儿!”

    杜鹃脑袋“嗡”地炸了,尖叫着扑上去撕打:“放你娘的屁!老虔婆,你胡说!胡说!我撕烂你的臭嘴!”

    红梅被扯得金钗歪斜,反手“啪”一记狠耳光甩去:“还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呢!”揪住杜鹃发髻就往门框上猛撞,“让你明白明白自个儿是咋上这三楼的!”照着后脑勺又是“哐哐”几拳:“上了这层楼还学不会夹尾巴?老娘让你天天伺候毛子兵的红差事!”

    正闹得凶,龟奴在门外扯嗓子喊:“杜花娘,林家二爷递花牌喽!”

    杜鹃一下泄了气,绞着水红帕子的手捏得死白。三楼散局的规矩她门儿清,往后再没有撒金暖阁里品茗听戏的雅事,只剩些摸黑钻巷子的打茶围。

    她失魂落魄地拢好散乱的发,从地上起来。走到妆台前坐落,对着铜镜扯出个笑:“劳梅姨递个珐琅粉盒。上月福爷赏的爪哇螺子黛,总得给我留两钱吧?”

    红梅腮帮子直抽,袖袋里摸出个掐丝珐琅双燕盒,阴阳怪气:“花娘紧着点儿用,往后这些金贵玩意,怕是要绝迹喽。”

    等她描完眉后,又觉镜中人唇上少了几分血色,指尖蘸了些胭脂膏凑合匀在唇上——原先妆台上的胭粉头油早被这些恶奴瓜分干净了。

    龟奴第二回来催命时,杜鹃才不情不愿起身。

    她刚迈进暖阁,“奴给爷道万福……”话未落音,水红帕子就被只熊掌钳住。络腮胡客商喷着酒气贴上来:“早闻杜夫人的小曲儿能勾魂摄魄!今儿给爷唱段带颤音的《灯月谣》,让爷也酥酥骨头!”

    杜鹃后槽牙咬得生疼。刚入寮就被福嵘捧了做清倌人,而后也一直伴着他。何曾听过这等腌臜话?眼下却只能忍着冲天蒜臭解盘扣。

    三刻钟刚过,龟奴又来拍门催命:“杜花娘拾掇利索!南城布庄马爷在西厢候着呐!”

    杜鹃盯着帐顶的缠枝纹,扯过锦被裹身,身子扭得像条受伤的蚯蚓,低低抽泣——最疼的不是身子,而是那句扎心窝的嚷:“当年福爷的相好,今儿仨大洋就能拆下玉搔头!”

    到了后半夜,杜鹃腰都快断了。刚出暖阁就踉跄扑向楼梯,一级阶梯还没迈下,后衣领就被红梅猛地揪回,指甲狠狠掐进她胳膊:“还有力气扑腾?正好,再转两局去!少在这儿装死卖活!”

    杜鹃瘫在楼梯口哭嚎:“让我找妙娘合计合计成不?凭我这嗓子还愁寻不着下家么?我这两年也攒了不少体己,我也可给自个先续……”

    “聪明的人儿咋就钻了牛角尖呢?”红梅冷笑,指尖戳着她脑门,“二楼那位爷能容你在他眼皮子底下给旁人唱旧调门?这楼里的体面,就是层窗户纸,捅破了——谁也没脸!”

    杜鹃抬头看着红梅,是呀!他还能容我在跟前晃么?她低笑着扶着栏杆起身。往回走时,路过北厢房,从门缝瞄进去,见椿儿裹着珍珠衫跪在熏炉边给人点烟,薄绡下透出的肉色,比那烟泡儿还透三分。她忽然痴痴地笑出眼泪,往后这便就是她的命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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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农历腊月廿七。

    新岁逼近,街边的年货堆成小山,周遭的烟火气浓得化不开。百花院更是热闹冲天,西洋灯混着茜纱灯笼,把雕梁画栋映得透亮,欢声笑语直往朱门外溢。

    杜天明昨日喜得麟儿,虽说还未满月,他却迫不及待在百花院摆下宴席,宴请自己的好兄弟——福嵘、全轼、秦鲁先喜庆一翻。

    “明哥!好家伙!您最先成亲,也是最先得子,往后这日子定是顺风扯满篷,要多舒坦有多舒坦!”秦鲁满脸通红,酒盏“咣”地撞上杜天明的酒杯。

    杜天明笑意压不住,仰脖干了:“同喜同喜!兄弟们能来,这年脚下的喜庆劲都翻倍了!”

    全轼端着酒杯,嘴角含笑:“明弟,这可是桩大喜事,往后杜家的香火算是稳稳续上了,生意指定也能一路开方子,越发兴旺!”福嵘眼中笑也浓,“那今日就借小公子的光,咱哥几个先讨个好彩头!”

    杜天明笑着斟酒,目光不经意扫过对面窗棂,笑容忽地一凝,心口像塞了团乱麻。

    这时,房门轻启,合欢款步而入,嘴角噙着笑,“各位爷,这秦江玉酿,赶在大雪封山前运到的,快尝尝鲜!”

    她给各人斟酒后,自然落座在杜天明身旁,手搭在他手背。杜天明下意识反握住着,轻轻摩挲着她的指尖把玩。

    酒过数巡,众人都有了几分醉意。杜天明脸颊酡红,舌头也大了:“兄弟我得了儿子,天大的喜…可这心里头啊,为何总空落落的?像丢了啥宝贝似的…”说罢,又灌下一杯。

    酒入愁肠,杜天明醉眼迷离,满脑子都是那人身影。“这酒…总喝不到心坎儿里去…”他喃喃,声音苦得像黄连,“哥哥心里苦啊,多想……”

    合欢凑近,柔声问:“爷,您说什么?可是难受?奴给您煮碗醒酒茶可好?”

    杜天明缓缓抬眼,攥紧她的手,醉语呢喃:“莫忙…你坐着…就好。”他目光涣散,手指抚上合欢眉眼,轻得像怕碰碎珍宝,嘴角勾起恍惚的笑:“你呀…今儿瞧着不同了…这眼下,像少了颗痣…”旁人看去只道两人情浓,却不知他心早已被旧影填满。

    就在此时,小六悄步至福嵘身侧,欠身低语:“少爷,时辰到了,大运河那边该码垛了。”

    福嵘点头起身,向众人抱拳道:“各位兄弟,实在对不住,码头有事,我得先走一步。”

    杜天明见人要走,他摇晃站起:“嵘哥,我送送。”

    出到楼外,寒风一吹,他酒醒几分,和福嵘寒暄了几句后,目送人上车。汽车渐渐驶离视线,他立在原地,心中五味杂陈。

    小六驾着汽车疾驰。大通桥码头转眼即到。

    福嵘刚下车,欧国维神色匆匆迎上:“少爷,陈五来德律风,说咱的船在塘沽嘴跟英国佬撞了!苏州那边…”

    福嵘眉头紧锁:“人货呢?”

    “万幸是空船!货没损失!正扯皮赔偿,死活扣着人不放!”

    “常三爷的船现泊在哪个码头?”

    欧国维紧跟着脚步:“今晨被被俄国兵征用了。”

    “东家好!”肩头扛包的苦力见到来人纷纷打着招呼。

    福嵘走到码头栈场,手搭在货箱上,问:“装几箱了?”

    管事老徐连忙拿来羊皮册点数,“东家,验过三十七箱,余下的正在封箱。”

    片刻,欧国维又疾步返回:“少爷,青帮坐地起价,说每船抽水要加一成…”

    “给他们!”他食指轻轻掸落烟灰,沉声道:“务必在初五前顺利交到客商手上。”

    霰雪弥天,福嵘望着雪粒纷纷扬扬漂落在河面上,又瞬间凝固成铅灰色。他抬手理了理领口,吐了口闷气,对小六说:“回吧。”

    小六应了一声,发动车子。码头的喧嚣与风雪,也渐渐被抛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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