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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二刻,百花院的羊角灯才刚挑起,杜鹃便心急如焚地扒着窗棂,四处张望着,抬眸之际,恰好与斜对窗的合欢目光相撞,她嘴角轻扬,以示礼貌。合欢眼皮都没多抬一下,往贵妃椅另一侧转身。自那夜起,她的心便封了一层蜡,不想再与这楼里的任何人,有过多无谓的交集。
她抬眸间望了眼对面紧闭的蔷薇阁,窗台下打转的铜铃在风里碎成了残响,仿如她破碎的心事——去年清明元侧说要带她回乡,临行前夜去和蔷薇告别,推开门却见满屋青烟翻涌,不过片刻功夫,杜天明的外套扣子便与她的海棠襟扣纠缠在一起,烟雾缭绕间,三人的影子绞成解不开的死结。
元侧破门进来时,正撞见这幅荒唐的景象。她至今记得他攥着赎身契的手背青筋暴起。直到雷霸天的马蹄声碾碎了晨雾才结束那恐怖的一夜。
后来她便成了杜天明的新宠,打那起,楼里的舌根就没停过,言语间满是戏谑:“你瞧!东厢房的炭盆还没凉透,西厢房的胭脂又上了新颜色。”可又有谁还记得,她妆匣最底层那支并蒂莲银簪却永远蒙上了灰?元侧给她簪上时说,这蒂莲要拜过祖宗牌位,才算真的并蒂。如今想来,不过是一场碎得彻彻底底的梦。
瞧见对面的合欢这般冷漠,影儿撇着嘴说:“夫人,您甭搭理她,惯会拿桥的。”又嘀咕着:“元爷前脚一走,后脚便攀上杜爷,论模样也不是顶尖的......”
听影儿这么一说,杜鹃的思绪瞬间被拉回那夜。若不是雷司令派兵镇压,元公子那晚恐怕要掀了百花院瓦。自己不也是见她安然无恙,昨夜才敢犯险么?她不禁暗自思忖:合欢到底用了什么法子,让妙娘饶过她?
随即慌忙转身进了里屋,从床底拉出一个樟木箱。里头装着的钱财首饰是她这些年积攒的心血,每一件都承载着她的期盼与无奈。她一咬牙,挑了对翠绿镯子和一条红宝石项链。而后,又翻衣笼,取出那件刚做,还没来得及穿的貂皮大衣。
影儿看着杜鹃忙得不可开交,满脸疑惑问道:“夫人,您这是做甚?”
杜鹃仿若未闻,一门心思打包着首饰和衣服。突然,楼下传来报喜声:
“福爷到!杜鹃阁开天门!”
报喜奴的唱喏声沉沉地落进杜鹃耳中。她抬手捂住嘴,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嘴唇微微颤抖,“他…他还是管我的。”
“福爷来了!”沫儿甩着红头绳冲进来,绣鞋在青砖地上直打滑,“夫人快准备,爷到拐角处了!”
杜鹃连声应着,双手慌乱地擦拭着泪水,任由影儿和沫儿为她整理衣衫头饰,可泪水却止都止不住。
福嵘迈进杜鹃阁,屋内空气瞬间一滞,正在补妆的几人忙起身行礼:“给爷道万安!”
福嵘身影映入杜鹃眼帘的刹那,她瞬间方寸大乱,忙不迭催促身旁的影儿:“快…快取爷最爱的蒙顶甘露!”
“省了这些虚礼。”他径直坐落在太师椅上。
福嵘留在这里的物品不多,只余几件睡衣,和一些惯用的茶盏餐具。小六在里屋一通忙碌,该绞的绞,该扔的扔,玉石文玩他没动,权当施舍。
“哎呦!使不得呀,使不得呀!”小六走到哪儿玉莲就拦到哪里。
杜鹃听着里屋的杂乱声,凄婉地看着福嵘:“爷,当真要这般绝情么?”
“我说过,你若属意他人,只需递个话。”他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又何须教我从旁人口中听得?”
这时阿泰走了进来,对福嵘施了礼后,在杜鹃耳边低语:“庄子折了三根骨头躺在成贤街…陆家说是偷钱挨的打。您看下……”他悄莫瞄了眼福嵘,“是不追究,还是着人去陆家讨个说法?”
听闻此言,她如五雷轰顶——不是让先去福宅不成再去陆府么?那…眼前的人便不是庄子请来的?!庄子挨打便是陆家给的态度?!这变故如飓风碾过,将她最后一丝希望绞得粉碎。
阿泰过来也并非真要给庄子讨说法,不过是想试探福嵘的态度,约莫半晌辰光过去,见无人放话,他心下了然,对两人又施了个礼便退了出去。
见阿泰一出门,杜鹃一个踉跄扑到福嵘脚边,“爷!”手指扒上他的膝盖,抽抽噎噎道:“是奴该死,奴知错了……”
他面无表情,语气也听不出喜怒:“去年你说想要个檀木梳妆台,我便让人去恭王府库房拆了格格的陪嫁送过来。”
他掌心一用力,把手剥离,扶了扶被弄皱的长衫下摆,动作里满是嫌弃,“既如此,便充作贺你入陆府的添妆。”
“爷,不要…奴只是怕…怕哪天您连说话都不肯来…所以…所以才被鬼迷了心智,您就原谅奴这一回,就一回,成么?”她哭的几近窒息。
福嵘半晌未语,小六一从里屋出来,他便起身。
见他前脚已迈出门槛,杜鹃魂都要被抽离了,她从来不知真正的离别竟是这样的痛,发了狂般冲过去,“跪倒在他脚边,“爷,别走!求您!”
她真的好害怕这门槛一迈,便是一生的诀别,又低低哀求道:“奴不敢多留爷,只求您…求您让奴像从前那般,给您再温一回酒…成吗?”她心里思忖,若他肯留,那便还有转弯的余地。
福嵘突然俯身,用拇指拭去她眼下的泪渍,动作是温柔的,语气却比冰还要冷:“你既选了陆家,就该明白,福家的船,容不得两面帆。”
最后给她丢下一句话,“妙卿那边我会处理。”这是他最后的仁慈。
“爷,别丢下杜鹃,您就权当多养只雀儿在檐下解闷…成么?”她还想扑过去。
小六伸手一拦,“杜夫人,今后且好自为之。”说罢也跟着离去。
走出百花院,福嵘问小六:“我待她薄?”
“您上月才给她添了整套点翠头面,是她贪心不足。”
他垂眸转着翡翠扳指,忽地低笑一声:“纵得过了......”待扳指转过第二道翠纹,动作蓦然停住。“遣人去杜、秦两家递个话——陆家西市的绸缎庄与米行......该清一清帐目了。”
小六心下了然,垂手应:“是。”又出言提醒:“您还没用晚膳,是寻个酒楼用些抑或回老宅?”
这话倒勾出他几分饥意,略一沉吟:“广陵楼。”
“得嘞!”小六朝胡同口吹了声呼哨。
福宅虽备着两辆雪铁龙,但这位爷除了生意往来,素日鲜少动用。出门也只惯带小六这个拳把式。
小六是福父早年在蒙古捡回的狼崽子。他不过十五岁,五尺七寸的个头像截铁塔。他通臂拳的“缠丝劲”能把黄包车轴拧成麻花。去年在天津卫码头,六个持枣核棍的青帮打手围上来,不过一瞬就被他绞腕卸膊全丢进了海河。如今武行里传着话:想近福家少爷的身,先备上十条汉子的命或一杆枪——但凡给小六留个喘气的缝儿,那狼崽子的指骨都能插进你天灵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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