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www.00shu.la
天幕流转,映出宣德元年的深秋。画面中,龙旗招展,銮驾威严,年轻的宣德皇帝朱瞻基端坐于骏马之上,身后是绵延如林的平叛大军。行至杨村,大军暂驻。宣德帝勒住马缰,目光投向东北乐安方向,眉头微蹙,忽然侧首问随驾群臣:“卿等且试言,朕那二叔高煦,此番会作何计较?”
群臣一时语塞,面面相觑。片刻,一位文官出列,谨慎答道:“陛下,乐安城小,非久持之地。臣料汉王(朱高煦)必效当年靖难故事,先取济南为巢穴,据坚城以抗王师。”
另一武将模样的臣子随即接口,语气笃定:“不然!汉王悍勇,岂甘困守?臣观其动向,必是虚晃一枪,实则欲效太宗故智,轻骑疾进,直扑南京!此刻,恐已率精兵南下矣!”
宣德帝闻言,嘴角却缓缓勾起一抹洞悉一切、带着祖父永乐影子的冷峭笑意。他轻轻摇头,声音不高,却如金石坠地,清晰地透过天幕,回荡在洪武十三年的奉天殿前:
“皆谬矣!”
“济南虽近,城坚池深,急切难下;况闻朕亲率天兵骤至,彼岂有余暇攻取?”
“其护军家小尽在乐安,谁肯弃妻儿于不顾,随其千里奔袭金陵?此乃绝地!”
宣德目光锐利,仿佛穿透时空,直视乐安城中那躁动的叔父:
“高煦其人,外示夸诈剽悍,实则内里怯懦狐疑!遇大事则首鼠两端,迟疑难决!”
“今敢悍然谋逆者,无非欺朕年少新立,天下未附;又臆测朕必不敢亲征,至多遣将讨伐。彼便可恃其积威,以甘言厚利诱我大将,或可成事!”
“然——”
宣德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自信:
“今彼闻朕亲提六师,御驾临阵!其胆魄……恐已碎矣!焉敢出城逆战?”
“大军至日,擒此獠如探囊取物!”
这番条分缕析、鞭辟入里的论断,如同投入洪武朝堂的一颗巨石!
“这……这腔调……”洪武十三年勋贵班列中,一个侯爷下意识地喃喃出声,脸上浮现出极度的惊愕和一种似曾相识的恍惚感,“这不就是当年……”
他话未落音,周围数道目光已如闪电般射来!充满了惊骇与制止!老侯爷猛地一个激灵,后半截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脸色瞬间煞白!
他想起来了!当年燕王朱棣在北平,听闻建文朝廷派李景隆率五十万大军来攻时,也曾如此这般,将李景隆的性格、能力、可能的行动剖析得淋漓尽致,断言其必败!那番言论,与今日宣德评价朱高煦的口气、逻辑,何其相似乃尔!
这简直是靖难旧事的翻版!只不过当年被评价为“寡谋骄矜、色厉内荏”的是曹国公李文忠之子李景隆,而今日被宣德帝断定为“外夸内怯、狐疑不定”的,是燕王朱棣的次子朱高煦!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投向了勋贵班列前方——那位身形微微佝偻的曹国公李文忠!
只见李文忠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胸膛剧烈起伏,喉头发出“咯咯”的异响!他猛地抬手捂住嘴,却已来不及!
“噗——!”一口殷红的鲜血,竟又直喷而出!溅落在身前光洁的金砖之上,触目惊心!这位开国元勋,为大明立下赫赫战功的名将,终究被这残酷的历史轮回、被自家子孙永远钉在耻辱柱上的宿命,刺激得急怒攻心!
奉天殿内,死寂!只有李文忠压抑而痛苦的喘息声在回荡。
高踞龙椅的朱元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眼中掠过一丝对外甥李文忠的痛惜,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般的释然与……对曾孙的激赏!
“好!说得好!”朱元璋猛地一拍御案,声若洪钟,瞬间打破了压抑的沉寂。他脸上非但没有因李文忠吐血而恼怒,反而露出开怀的笑容,目光灼灼地盯着天幕上宣德帝那年轻而充满自信的身影:
“这个宣德!有见识!有胆魄!这番论断,深得用兵察人之三昧!颇有他爷爷永乐(指天幕中未来的朱棣)当年的风范!” 他特意用了“永乐”这个未来的尊号,以示区分。
朱元璋捋着胡须,环视群臣,语气斩钉截铁:
“咱看出来了!宣德这孩子,把高煦那点心思,算得透透的!高煦勇则勇矣,然无大略,更失人和!此局,宣德赢定了!咱放心了!”
朱元璋话音甫落,勋贵班列中,魏国公徐达沉稳的声音随即响起,带着沙场老帅的洞明:
“陛下圣明。汉王(朱高煦)之败,非止于宣德陛下洞悉其心,更在于天时、地利、人和皆失!”
徐达的目光扫过天幕上乐安城那模糊的轮廓,分析道:
“靖难之时,燕王(指建文元年的朱棣)虽起于北平一隅,然其时元末战乱初平,北地军民久经沙场,民心思定亦思变;燕王以‘清君侧’为名,尚有几分大义可恃;更兼北平乃其经营多年之根本,民心可用,将士效死!”
他话锋一转,直指要害:
“反观今日乐安!弹丸之地,无险可据,更无雄厚根基!高煦暴虐,未得人心。臣观天幕所示,其为了参加第三次、第四次出征漠北,为聚敛军资,竟在乐安横征暴敛,强加三成粮税!此乃竭泽而渔,自绝于民!”
徐达的声音带着冷冽的断言:
“如此倒行逆施,乐安百姓对其早已恨之入骨!只待王师合围,不需强攻,城内军民恐将自缚高煦以献!焉能指望其同仇敌忾,为其守城死战?此乃取死之道!”
“魏国公所言极是!”长兴侯耿炳文、武定侯郭英等一干老将纷纷颔首赞同。
“民心尽失,纵有万夫不当之勇,亦为独夫!”
“乐安非北平,高煦亦非其父!此战,毫无悬念!”
老帅们的共识,为这场尚未发生的平叛,定下了无可逆转的败局基调。
--
天幕的光芒,同样穿透应天府燕王府,将宣德帝那自信断言和乐安城的影像,投射在略显幽暗的凉亭内。
年仅二十一岁的燕王朱棣,一身常服,眉头紧锁,负手立于窗前。他身旁,燕王妃徐妙云怀抱一个裹在锦绣襁褓中的婴儿,正是刚刚出生两个月的次子朱高煦。
徐妙云秀美的脸庞上满是忧色,看着天幕上那未来注定要走上谋逆绝路的“次子”,又低头看看怀中这粉嫩懵懂、正咂着小嘴的亲生骨肉,心如刀绞。
“王爷……”徐妙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怀中的襁褓抱得更紧,仿佛怕被天幕夺走,“高煦他……我们的煦儿……将来真的会……?” 后面的话,她不敢说出口。
朱棣缓缓转过身,目光复杂地落在妻子怀中那小小的婴孩脸上。那稚嫩无害的模样,与天幕上那个凶悍谋逆的“汉王”形象,形成了残酷而荒诞的对比。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深沉的悲哀涌上心头。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微微的凉意,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婴儿温热细嫩的脸颊。婴儿似乎有所感觉,小嘴蠕动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哼唧声。
朱棣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沙哑而沉重的声音,既是对妻子的安慰,更是对自己内心煎熬的抚平:
“妙云……莫怕。”他凝视着幼子纯净无垢的眼睛,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此世,有你我严加管教,断不会让他再行差踏错!”
“若……若真有那一日,天意弄人……”朱棣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个父亲在命运巨轮前的无奈与祈求:
“只盼他……能看清时势,莫要顽抗……”
他俯下身,嘴唇几乎贴在婴儿细软的胎发上,吐出那句重逾千斤、饱含血泪的期盼:
“儿啊……记住……若见你侄儿(宣德)大军……束手……则生!”
束手则生!这四字,是父亲对未来儿子最卑微的求生指引,也是他对那个亲手教导出来的英明孙儿——宣德皇帝,最后的一丝信任与托付。
徐妙云将脸轻轻贴在幼子的襁褓上,泪水无声地滑落,洇湿了华贵的锦缎。她紧紧抱着这真实的、温热的生命,仿佛要对抗那冰冷天幕预示的宿命。
窗外的天幕依旧流转,宣德帝的龙旗猎猎,而燕王府内,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为稚子未知命运而生的沉痛与祈祷。
最新网址:www.00shu.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