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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陈家后院。陈老爷子刚把一袋沉重的黄豆倒进石磨旁的木盆里,累得佝偻着腰,扶着磨盘大口喘着粗气,浑浊的汗水顺着深深的皱纹往下淌。
二婶端着一碗清水快步走来,语气带着担忧:“爹,您快歇歇,喝口水。”
老爷子接过碗,“咕咚咕咚”灌了大半碗,抹了把嘴,“那个......那个惫懒货呢?还没起来?”
他指的是他那不成器的小儿子。
二婶眼神闪烁了一下,小声道:“还......还没呢......”
她不敢多说,怕又惹老爷子生气。
“唉!”
陈老爷子重重叹了口气,布满老茧的手拍了拍冰凉的磨盘,“我老陈家......怎么摊上这么个东西!”
语气里是恨铁不成钢的疲惫与绝望。
“爹。”
二婶连忙岔开话题,脸上堆起愁容,“对了,小恒昨天跟我说,他那练功用的血气丸........又快没了。您看......”
“什么?!”
老爷子猛地抬头,眉头拧成了疙瘩,“这才多久?又用完了?!”
给陈恒买药练武,是家里最大的一笔开销,也是他心头最沉重的负担。
二婶苦着脸,声音带着恳求:“爹,您可得想想办法啊,小恒练武这药......万万断不得啊!”
“哎!”
陈老爷子又是一声长叹,仿佛要把胸中所有的郁结都吐出来,他望着那盆金灿灿的黄豆,眼神茫然,“知道了......我想办法......”
可是办法在哪里?能借的亲戚邻里早已借遍,旧债未清,新债何来?
一想到那昂贵的药钱,老爷子心头就像压了块巨石,沉甸甸的,几乎喘不过气,愁苦的皱纹更深了。
就在这时,杂货铺前堂传来一阵急促杂乱声音:
“老陈!老陈!大喜事!天大的喜事啊!”
棺材铺的老何几乎是撞开了门帘冲进后院,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激动红光。
陈老爷子被这阵仗惊得一怔,下意识地问:“老何?慌慌张张的......又是谁家办白事了?”
他以为老何是来报丧的。
“呸呸呸!什么白事!是红事!大喜事!”
老何激动得直拍大腿,声音都劈了叉,“你家小恒!中了!他中了武秀才!”
“哐当!”
陈老爷子手里的烟杆直接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眼睛瞪得老大,像是没听懂,又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懵了:“你......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旁边的二婶更是呼吸一窒,随即脸上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没等老何再开口,柴渔坊的街坊邻居已经像潮水般涌进了小小的后院,七嘴八舌的贺喜声瞬间淹没了这方寸之地:
“陈老爷子!大喜啊!你家小恒高中武秀才了!”
“哎呦,这簸箕放这儿多碍事,快收拾收拾!”
“缺什么您老言语一声!街坊们都搭把手!”
“老爷子,您老苦尽甘来,就等着享清福吧!”
“小恒出息了!真给咱们柴渔坊争光!”
......
陈老爷子被这汹涌的喜悦和七嘴八舌的恭维彻底砸晕了,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一张张熟悉又兴奋的面孔,听着那一声声“武秀才”、“高中”,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眼前的一切都有些不真实。
巨大的幸福感像温热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方才的愁苦,让他有些眩晕,有些不知所措。
二婶早已是欣喜若狂,激动得满脸通红,声音都拔高了八度,对着众人骄傲地宣告:“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家小恒一定能中!他打小就聪明肯吃苦!”
她仿佛已经看到儿子身着功名服,光耀门楣的景象。
老何看着陈老爷子呆愣的模样,大笑着再次拱手:“陈老爷子,大喜!大喜啊!从今往后,您老就等着享儿孙的清福吧!好日子在后头呢!”
老爷子终于从那巨大的冲击中缓过一点神来,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是猛地转过身,踉跄着扑向那盆金灿灿的黄豆,枯瘦的手颤抖着抓起一大把豆子,又任由它们从指缝间簌簌滑落,仿佛只有这真实的触感,才能让他确信这泼天的富贵,真的降临到了他这破败的陈家小院。
“好!好!好啊!”
陈老爷子枯瘦的手掌抑制不住地颤抖,浑浊的老眼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放声大笑起来。
“苍天有眼!我老陈家祖坟冒青烟了!终于……终于出了一位武秀才!”
陈恒是他倾尽所有培养的孙儿,如今高中功名,他这张老脸,比抹了油还光彩。
看着满屋子柴渔坊邻里那热切羡慕的眼神,老爷子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头顶,腰杆挺得笔直,腿脚也利索了,方才为药钱发愁的阴霾瞬间烟消云散,整个人像是年轻了二十岁。
“收拾!快收拾起来!”
老爷子手脚麻利,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风风火火地开始整理屋内的杂物。
老何见状,连忙招呼:“大伙儿别愣着,搭把手,帮老陈家拾掇拾掇,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对对对,一起动手!”
街坊们热情高涨,搬杂物、扫地、洒水,小小的院落瞬间热火朝天。
陈文揉着惺忪睡眼从里屋晃出来,被这阵仗吓了一跳:“爹?这……这是怎么了?家里遭贼了?”
林嫂笑得合不拢嘴,抢着道:“陈二叔!你睡迷糊啦?大喜事!你家小恒,高中武秀才啦,官差报喜的马上就到门口了!”
“中了?!小恒真中了?!”
陈文瞬间睡意全无,眼睛瞪得溜圆,一股巨大的狂喜涌上心头,儿子的功名,就是他后半辈子的倚靠啊。
养老?再不用愁了!
陈老爷子苍老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舒展开来,看着这个平日里不成器的儿子,此刻也觉得顺眼了许多,难得地赞了一句:“好!你小子,总算替陈家办了件正经事!”
二婶更是挺直了腰板,下巴抬得高高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与骄傲,仿佛那功名是她自己挣来的一般。
她眼珠一转,故作关切地扬声问道:“对了,林嫂,我那侄儿小庆,不是也去考了吗?他可有着落?”
这话问得刻意,就是要众人再捧一捧她家陈恒。
林嫂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含糊道:“听......听小海说,好像只中了一个.....”
二婶立刻扬起眉毛,用一种带着优越感的宽慰语气道:“唉,小庆那孩子,资质是差了些,心气也浮躁。不过没关系,等我家小恒回来,让他多指点提携几年,未必没有机会。”
这话引得周围几个街坊连连点头称是。
就在这时,小海终于气喘吁吁地挤了进来,额头上全是汗珠,他满脸堆笑,朝着陈老爷子就作揖:“陈老爷子!恭喜恭喜!天大的喜事啊!”
“好孩子,辛苦你了。”
陈老爷子心情大好,示意二婶拿些铜钱打赏。
二婶拿出几枚铜板塞到小海手里,带着施舍般的笑容:“喏,拿着沾沾喜气。还不快说几句吉祥话贺贺我家小恒?”
小海接过铜钱,喜滋滋地,学着戏文里的样子,有模有样地高声道:“恭喜陈老爷子!恭喜陈庆大爷高中武秀才!光宗耀祖,步步高升!”
二婶听到这,脸色顿时不快,“小海,我给你的钱,你贺陈庆做什么?”
小海一愣,“陈庆大爷高中,我当然要贺他了。”
陈庆大爷高中!?
整个老陈家后院,瞬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所有忙碌的动作都停滞了。
邻里们脸上的笑容凝固、错愕、难以置信,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陈老爷子和二婶。
陈老爷子脸上的红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那畅快的笑容像是被冻在了脸上,只剩下僵硬和茫然。
他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二婶的脸色更是精彩纷呈,瞬间由得意的涨红转为震惊的惨白,再由惨白变成羞愤的铁青,最后涨成了猪肝般的紫红。
她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耳朵嗡嗡作响,恨不得当场挖个地洞钻进去!
“小……小海!”
老何最先反应过来,一把抓住小海的胳膊,声音都变了调,“你是不是看错了?还是记岔了?高中的是陈恒!陈恒啊!”
小海被这阵仗吓住了,茫然又委屈地争辩:“没……没错啊!我看得真真的!榜上写的就是‘陈庆’,籍贯哑子湾!我怕眼花,还特意问了旁边好几个人,都说是陈庆大爷!”
他脑子本就转得慢,哪里明白这些人情世故的弯弯绕绕?
他只知道陈老爷子的孙子是陈恒,却没想到高中武秀才的,竟是另一个住在破船上的孙子陈庆!
轰!
小海这斩钉截铁的回答,如同最后一记重锤,彻底砸碎了老陈家刚刚升起的幻梦。
弄错了!
高中武秀才的,不是被寄予厚望的陈恒,而是那个被遗忘在哑子湾破船上的陈庆。
“哗——!”
短暂的死寂后,是压抑不住的骚动和窃窃私语。
邻里们看向陈老爷子和二婶的眼神,瞬间变得复杂无比,同情、惊讶、尴尬,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讥诮。
二婶只觉得脸上像被无数根针扎着,火辣辣地疼,那几枚打赏出去的铜钱仿佛成了最刺眼的嘲讽。
她猛地扭过头,不敢再看任何人。
陈老爷子则像是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挺拔的腰杆重新佝偻下去,眼神空洞地望着地上的烟杆,整个人仿佛又苍老了十岁。
他怎么也想不到,老陈家确实出了武秀才,却以这样一种方式,给了他最响亮的耳光。
“咳……”老何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声音干涩地打圆场,“那个……都散了吧,散了吧,让老爷子……静静。”
柴渔坊的邻里们如梦初醒,顿时作鸟兽散,脚步匆匆,仿佛逃离什么尴尬的漩涡。
但低低的议论声还是顺着风飘了回来,像冰冷的针,扎进陈老爷子耳中:
“唉,陈老爷子……太偏心了……”
“谁说不是呢?要是当初对哑子湾那娘俩稍微好点……”
“听说那孩子,住破船,吃了上顿没下顿……”
小海却浑然不觉,揣着那几枚铜钱,美滋滋地跟着人群走了。
眨眼间,方才还喧闹喜庆、挤得水泄不通的老陈家后院,只剩下满地狼藉和一片令人心寒的冷清。
陈老爷子呆立在那盆金灿灿的黄豆旁,枯瘦的手无意识地抓起一把豆子,又任由它们从指缝间簌簌滑落,仿佛那刚刚握住的“福气”,也一并流走了。
.........
难得的暖阳洒在哑子湾污浊的水面上,竟也泛起几分虚假的金光。
“中了!真的中了!武秀才!陈庆中了武秀才!”
报信之人嗓子都喊劈了,赤着脚在泥泞的埠头上狂奔,仿佛那捷报是他自己的。
消息像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炸开了锅。
整个哑子湾像是被狠狠捅了的马蜂窝,瞬间沸腾!
破棚烂船的帘子被猛地掀开,一张张常年麻木、布满风霜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惊愕与难以置信。
“哐!哐!哐!”
清脆响亮的铜锣声由远及近,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两个身着皂隶公服、帽插红翎的官差,在一名手持朱漆木盘的小吏引领下,昂首阔步而来。
他们神情倨傲,脚步却带着一种刻意的威仪,与这片贫民窟的破败格格不入。
“捷报——高林县哑子湾陈老爷讳庆,高中本县武科秀才,位列丙榜第七名!恭喜陈老爷!贺喜陈老爷!”
小吏拖着长腔,声音洪亮,穿透了每一个角落。
人群“嗡”地一声炸开了,随即是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惊呼。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条破船上。
韩氏佝偻的背脊瞬间拉直,她扶着舱门,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泪水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滚落。
小吏站在狭窄的船头,只是静静等待着这位新晋秀才老爷母亲的反应。
韩氏猛地一个激灵,从那巨大的冲击中惊醒。
巨大的惶恐与从未有过的敬畏攫住了她,她慌忙屈身,就要行大礼,声音带着哭腔和颤抖:“有……有劳诸位官爷大驾!民妇……民妇……”
“哎呀呀!老夫人折煞小人了!万万使不得!”
那小吏脸上的倨傲瞬间化作谄媚的笑容,腰弯得比平时收税的衙役还要低。
他双手恭敬地奉上那大红捷报,“陈老爷少年英才,一飞冲天,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小的们特来报喜,沾沾老爷的喜气!”
周围的邻里街坊这才如梦初醒。
“我的老天爷,阿庆真考上了,武秀才!咱们哑子湾出秀才公了!”
高叔激动得胡子直抖,第一个扑通朝着韩氏的方向跪了下来,“给陈老夫人磕头了!您老熬出头了!”
他这一跪,像推倒了多米诺骨牌。
埠头上、相邻的船上,呼啦啦跪倒一片……这些看着陈庆长大叔伯婶娘,此刻脸上混杂着难以置信的敬畏、羡慕,以及一丝与有荣焉的激动。
“秀才老爷!韩婶子,您熬出头了啊!”
翠花婶嗓门最大,声音带着哭腔,又透着无比的亢奋,“我就说阿庆这孩子打小就不同凡响!”
她一边说,一边偷偷掐了把自己大腿,生怕是在做梦。
二丫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又猛地松开,留下一种空落落的震撼。
一转眼,竟成了高高在上的‘陈老爷’?
她伺候的赵员外,见了秀才老爷也是要行礼的。
韩氏终于缓过气来,她抹着泪,声音哽咽却带着从未有过的洪亮:“同喜!同喜!街坊们都同喜!差爷们进来坐!”
她手忙脚乱,转身冲回船舱,片刻后端出一个粗陶碗,碗里竟是满满一碗雪白的、冒着热气的白面糊糊。
她哆嗦着捧给官差:“差爷辛苦,先……先垫垫……”
小吏看着那碗白面糊糊,没有丝毫嫌弃,反而堆着笑接过来:“哎哟!多谢老夫人厚赐!这碗福气面,香气扑鼻,小的们定要好好沾沾您府上的鸿运!”
官差清了清嗓子,高声道:“按朝廷恩典!陈老爷高中秀才,府上可免今明两年丁税、徭役!往后赋税,永例只收四成!此乃皇恩浩荡,泽被士林!”
听到这,在场所有人都是羡慕不已。
他们这些渔民一辈子都被赋税,徭役,香火钱压得抬不起头来。
韩氏心中百感交集,从怀里摸索出一个贴身藏着的、沉甸甸的小布袋,颤抖着递给那为首的小吏:“差爷辛苦,一点心意……请差爷和弟兄们喝茶。”
这里面的碎银,是陈庆留给她的。
小吏接过袋子,入手一掂,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几乎要溢出来:“老夫人太客气了,太客气了,祝陈老爷鹏程万里,指日高中武举,小的们告退,改日再来给老爷和老夫人请安!”
说完,带着两个官差,在邻里们敬畏的目光和尚未平息的喧嚣中,敲着铜锣,志得意满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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