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东殿:烬朱砂 > 红烛锁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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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是李樽和白孜孜成婚之日,雍和宫正殿,红烛高烧,光焰几乎将雕梁画栋的殿堂映成一片流淌的赤金海洋。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甜腻的合欢花香,混杂着酒宴残留的酒气与食物气息,沉甸甸地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龙凤呈祥的巨幅喜帐从殿顶垂落,金线刺绣在烛光下熠熠生辉,炫目得近乎霸道。

    殿内侍立着数十名宫人内侍,皆屏息凝神,垂手恭立,如同描金绘彩的精致人偶,连呼吸都刻意放得极轻,唯恐惊扰了这皇家大婚的“喜气”。

    李樽站在这一片刺目的金红中央,一身玄色皇子冕服,十二章纹庄重繁复,金线绣成的蟠龙在烛火下张牙舞爪,沉甸甸地压在肩上。他觉得自己像一尊被强行披挂了华服的木偶,被这满殿的光华、香气和无声的注视牢牢钉在原地。

    白孜孜这个名字像一个冰冷的烙印,深深刻在今日的每一个繁文缛节之上。合卺酒的清冽滑过喉咙,却烧灼般滚烫。他清晰地记得方才在喜宴上,父皇欣慰的笑容,母后眼中欲言又止的复杂,还有祖父李玄——那位早已退位、此刻却端坐上首的太上皇——投来的目光。那目光深邃如古井,带着洞悉一切的平静,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期许,沉沉地落在他的脊背上。

    “礼成——送入洞房!”礼官尖细悠长的唱喏声,终于为这场冗长的仪式画上了句号。

    李樽几乎是机械地转身,在宫人簇拥下,走向那扇被红绸装点得无比喜庆的寝殿门。每一步,脚下厚实的猩红织金地毯都仿佛带着粘稠的吸力,拖拽着他的脚步。

    寝殿内,红烛的光芒更加集中,也更加灼热。空气中浓郁的合欢花香几乎凝成实质,甜腻得令人窒息。他的新娘,顶着繁复华丽的凤冠,披着象征天家威严与夫妻盟约的厚重红盖头,端坐在宽大的、铺满百子千孙被的龙凤喜床中央,像一尊精心供奉的神像,安静地等待着命运的揭幕。

    “请皇子为皇子妃揭盖头。”喜娘满脸堆笑,将一柄缠着红绸的金秤杆恭敬地捧到李樽面前,声音里满是讨好的喜气。

    李樽的目光落在那柄金秤杆上,冰冷的金属光泽刺得他眼睛生疼。他没有立刻伸手。视线缓缓扫过寝殿内侍立的宫人——她们垂着头,脸上是训练有素的恭顺,眼神却像无形的丝线,密密匝匝地缠绕过来,窥探着新婚皇子的一举一动。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疲惫感,夹杂着无法言说的抗拒,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浓郁的甜香呛得他喉头发紧。声音努力维持着皇子应有的平稳,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紧绷:“都下去吧。”

    喜娘和宫人们显然愣住了,脸上讨好的笑容僵住,面面相觑。按照规矩,揭盖头、饮合卺酒、说吉祥话……这一套繁琐的流程,都需她们在旁侍奉引导。喜娘犹豫着,还想开口:“五皇子,这……”

    “下去。”李樽的声音沉了一分,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源自皇权的冰冷威压,清晰地回荡在烛火通明的寝殿内。那股无形的压力让所有宫人瞬间噤若寒蝉,再不敢多言半句,慌忙垂下头,鱼贯而出,轻轻合上了沉重的殿门。

    “咔哒”一声轻响,门扉关闭,隔绝了外界的窥探。寝殿内骤然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红烛燃烧的噼啪声被无限放大,合欢花的香气更加霸道地充斥在每一寸空气里。只有他和床上那个顶着红盖头、纹丝不动的身影。

    李樽站在原地,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那柄金秤杆静静地躺在不远处的紫檀托盘上,像一把等待行刑的钥匙。他看着那方纹丝不动的、遮蔽了所有面容和情绪的红绸,那上面金线绣成的凤凰在烛光下振翅欲飞,刺得他眼睛发涩。

    盖头下的,是诸侯国垣国的白孜孜,一个代表着和平盟约、却与他生命毫无交集的陌生人。而此刻,他的心,他的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向了昨夜草原石坳中摇曳的火光,飘向了那双映着火苗、明亮又倔强的眼睛,还有那低沉讲述金鹰故事时,无法掩藏的悲伤。

    成婚前夕,母后将他唤至内室,执起他的手,眼中尽是了然与怜惜:“母后何尝不知你心中郁结?这些年,你与齐家二姑小姐青梅竹马、朝夕相伴,连拌嘴时眼底都藏着欢喜。如今骤然要你迎娶素未谋面的公主,心中酸涩可想而知。”

    她轻拍他的手背,语气郑重:“这位和亲公主自幼受皇室教养,是个皇妃的好人选,她进退有度、恪守礼法,断不会强人所难。只是...”母后目光一沉,压低声音道:“皇家子嗣关乎社稷,随着岁月流逝,觊觎你皇妃腹中血脉者只会与日俱增。你身为皇子,身负家国重任,切不可将自己等同于寻常百姓。”

    说罢,母后松开手,望着他的眼神既温柔又威严:“有些路,吾儿非走不可;有些责任,吾儿非担不可。这既是皇家血脉赋予你的荣耀,亦是你必须背负的使命。”

    “身为母亲,又怎能不忧心?你年方十八,芳华初绽,母后只愿你岁岁欢愉,无忧无惧。”

    想到母后对自己说的话,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灼热滚烫。他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到紧闭的殿门前,仿佛那扇门是唯一的出口。背靠着冰凉沉重的雕花门板,华服之下,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玄色衣摆被风掀起又落下,如同他被命运反复揉捻的心意——他所谓对齐纾柔的情愫,其实也不过是深宫中困兽望见草原星火时的本能悸动,是金丝笼里的雀鸟错将掠过铁栏的蝶影认作自由。

    他这时,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年,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克制,在这隔绝了视线的瞬间轰然崩塌。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蹲了下去,将脸深深地埋进屈起的膝盖里。滚烫的眼泪终于冲破了堤坝,汹涌而出,无声地浸湿了玄色冕服上冰冷的金线蟠龙纹。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耸动,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堵在喉咙深处,只有沉重的、破碎的呼吸声,在死寂的寝殿内回荡。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偏偏是他要背负这些?兄长的太子之位明明稳如泰山,明明自己从未有江山之念,为何祖父的目光总是带着那种穿透未来的笃定?那草原上渴望的自由,那火光中悸动的心跳,难道都注定要被这金碧辉煌的牢笼碾碎?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停在了他身侧不远处的回廊阴影里。那脚步沉稳,带着岁月沉淀的从容。

    李樽猛地一僵,所有的呜咽瞬间卡在喉咙里。他狼狈地抬起头,泪水模糊的视线中,映入一双玄色云纹锦靴,再往上,是明黄色常服的袍角。太上皇李玄,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了那里,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脸上没有笑容,只有一种洞悉世事的平静和深沉的怜惜。他并未带任何侍从。

    李玄也缓缓蹲下身,动作依旧带着昔日驰骋沙场的沉稳。他就蹲在李樽面前,隔着一臂的距离,目光平视着孙子布满泪痕、写满痛苦和迷茫的年轻脸庞。那双曾经令敌人胆寒的锐利眼眸,此刻沉淀着如海般的复杂情绪。

    “朕知道你会难过,是因为你觉得你的人生之事都被全权掌握,你觉得你不能娶自己爱的人为妻。”李玄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奇特的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寂静,直抵李樽心底,“所以,朕过来了。”他的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李樽怔怔地看着祖父近在咫尺的脸,泪水更加汹涌地涌出。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威震天下的开国皇帝,只是一个心疼孙儿的老人。这份无声的理解和陪伴,比任何训斥都更让他心防崩溃。

    “爷爷……”李樽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为什么……为什么一定是我?哥哥……哥哥才是太子!我……我不会……”他急切地、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反驳着祖父那早已刻下的预言。

    李玄的目光没有丝毫动摇,反而更加深邃,像两口望不见底的寒潭。“朕说你是,”他打断李樽,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近乎天命的笃定,“你以后就一定会是的。”这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无形的雷霆,重重劈在李樽心上,将他所有的侥幸击得粉碎。

    李玄伸出手,布满岁月痕迹、却依旧遒劲有力的大手,重重地按在了李樽剧烈颤抖的肩膀上。那手掌的温度和力量,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无法抗拒的托付。

    “樽儿,”李玄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一字一句,清晰地刻入李樽的耳中、心里,“你记住,等你坐上那个位置,这天下人的眼睛都盯着你!你身边之人并不重要,没有几个帝王的皇后是自己真正所爱之人,眼泪?那是懦夫才有的东西!你得把所有的苦、所有的泪、所有的委屈,都给我死死地憋回肚子里!一点痕迹都不能露!”

    他按在李樽肩头的手掌微微用力,眼神锐利如刀,直视着孙子泪光闪烁的眼睛:“从今夜起,从你踏进这扇门起,你就不再是朕膝下可以任性哭闹的孩子了。

    你长大了,成婚了,你要像个真正的男人,像我们李家的种,天塌下来,你得第一个给我顶着,用你的肩膀,用你的骨头,给我撑住了。”他的话语斩钉截铁,带着金戈铁马的铿锵,“你要牢牢记住,爱——”李玄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殿门,瞥了一眼里面那方红盖头,又仿佛看向更渺远的地方,语气冰冷而残酷,如同淬火的寒铁,“绝对没有你屁股底下那张龙椅重要!半点都比不上。”

    这番话,像一盆混杂着冰碴的冷水,狠狠浇在李樽滚烫的心头和泪痕未干的脸上。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砸得他头晕目眩,浑身冰冷。那关于草原、关于金鹰、关于齐纾柔的所有不甘和柔软,似乎都被这残酷的帝王心术瞬间冻结、碾碎。

    刹那间,他眸中褪去所有温度,暗涌的冷意化作实质的锋芒,像淬了冰的利刃,直教人呼吸凝滞。

    李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里有无尽的复杂,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收回手,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廊下宫灯的光晕里投下长长的、沉重的阴影。他没有再说一个字,转身,迈着依旧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的步伐,一步一步,融入了回廊深处更浓的黑暗之中,留下李樽独自一人,背靠着冰冷的殿门,如同被遗弃在冰天雪地里。

    廊下的风,带着夜露的寒意吹拂过来。李樽脸上未干的泪痕被风一激,冰冷刺骨。他维持着蹲着的姿势,久久未动。祖父那冰冷如铁的话语,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遍在脑海中回响——“爱绝对没有你的皇位重要”、“把眼泪憋回去”、“像个男人”、“天塌下来你得第一个撑着”……每一个字都在碾压着他心中那点残存的、对温情的幻想。

    不知过了多久,寝殿内红烛燃烧的噼啪声似乎变得遥远。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手,用玄色冕服那冰冷华贵的衣袖,狠狠地、一遍又一遍地擦过脸颊。粗糙的锦缎摩擦着皮肤,带来微微的刺痛,却也带走了所有湿润的痕迹。直到脸上只剩下紧绷的、冰冷的麻木感。

    他扶着冰冷的门板,一点一点地站起身。双腿因为蹲得太久而有些麻木酸软,冕服上的金线蟠龙在起身的动作下折射着烛光,冰冷而沉重。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浓郁的合欢花香再次涌入鼻腔,甜腻得令人作呕。他努力挺直了脊背,仿佛要将祖父按在他肩头的千钧重担扛得更稳一些。

    然后,他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隔绝内外世界的殿门。

    寝殿内,红烛的光焰似乎因为他推门的动作而跳跃了一下。那方鲜艳的红盖头依旧纹丝不动地顶在那里,象征着等待与未知。

    李樽的目光掠过托盘上那柄冰冷的金秤杆。他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了过去,拿起它。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像握住了一块寒冰。他走到喜床前,在距离新娘子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他能感觉到盖头下细微的、几乎不可闻的呼吸声。

    没有言语,没有温存的前奏。他面无表情地,用那金秤杆的尖端,干脆利落地挑向盖头的一角。动作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决绝。

    哗——

    艳丽的红绸如同被解除了封印,翩然滑落。烛光毫无遮挡地倾泻而下,照亮了盖头下那张陌生的容颜。

    李樽的目光下意识地垂下,避开了那骤然暴露在光亮中的脸庞。他不想看,或者说,不敢去看那即将与他命运捆绑一生的人,此刻会露出怎样的表情——是羞怯?是期待?还是和他一样的茫然与抗拒?

    然而,就在他视线垂落的瞬间,一个清亮中带着一丝娇憨、又隐含嗔怪的声音,带着初春溪流般的活力,撞入了他的耳膜:

    “大使骗我了。”

    李樽的心猛地一跳,带着一丝愕然,下意识地抬眼看去。

    烛光下,白孜孜微微仰着脸,一张脸如同初绽的白玉兰,皎洁无暇。她的五官是精致而明艳的,带着异域风情的深邃轮廓,此刻因着薄怒和一丝娇憨而生动异常。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大而明亮,眼尾微微上挑,如同盛满了星辉的湖泊,清澈见底,此刻正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点点孩子气的“被骗了”的委屈,直直地望进李樽的眼底。

    她的脸颊因为方才的闷热和紧张而泛着自然的红晕,像雪地上晕开的胭脂。没有新嫁娘该有的羞怯低眉,反而规矩的、带着强烈好奇地平视着他。

    李樽愣住了。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却唯独没有眼前她是这般规规矩矩却带着毫不矫饰的率真。她身上没有一丝被强行捆绑的哀怨,反而像一头误入金笼却依旧好奇打量四周的小鹿。

    “嗯?”李樽喉结微动,发出一声低低的疑问,声音因之前的压抑而显得有些沙哑。他看着那双明亮得惊人的眼睛,心中的坚冰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活力撞开了一道细小的裂缝,语气不由自主地放柔了些许,“你不满意……我的模样?”

    白孜孜闻言,那双明亮的眼睛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扇动。她唇角一弯,那点委屈和嗔怪瞬间被一抹灿烂得晃眼的笑容取代,如同阴霾的天空骤然洒下阳光。她非但没有回避李樽的目光,反而将脸更凑近了些,仔仔细细地、毫不避讳地端详着他,仿佛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宝。

    “才不是。”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和坦率,“大使说,你与画像上别无二致。可他们画得……”她皱了皱小巧的鼻子,带着点嫌弃,“太呆板了,太死气沉沉啦。”

    她的目光规矩地流连在李樽的脸上,带着纯粹的欣赏和惊艳,“殿下本人,比画出来的更加……嗯……”她似乎在寻找一个最贴切的词,眼睛亮晶晶的,“更加英俊,对,就是英俊!而且……”她的声音低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和真诚,“比我想象的……更加温柔。”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很轻,却清晰地落入了李樽耳中。

    温柔?李樽的心弦被这意外的评价轻轻拨动了一下。他看着她近在咫尺、毫无保留的笑脸,那双盛满星辉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他此刻略显怔忡的身影。方才祖父那冰冷如铁的训诫,那关于金鹰的绝望隐喻,在这双清澈见底、充满鲜活生命力的眼眸注视下,似乎被短暂地冲淡了。一种极其陌生的、带着一丝茫然和奇异的暖意,悄然从心底最深处滋生出来。

    他看着她,沉默着,唇角却不受控制地、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不是喜悦,更像是一种被这突如其来的坦诚和明媚所触动的、近乎本能的回应,一个极淡、却真实存在的弧度。

    白孜孜捕捉到了他唇边那抹一闪而逝的弧度,眼睛瞬间弯成了月牙儿,笑容更加灿烂夺目,仿佛整个寝殿的红烛光芒都汇聚到了她的脸上。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对视着,隔着满室的金红华彩和浓得化不开的合欢花香。

    烛光在彼此眼中跳跃,一个带着初见的惊艳和率直的欣赏,一个带着挥之不去的沉郁和一丝被意外照亮的微光。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短短一瞬,李樽率先移开了目光。那抹微弱的弧度迅速敛去,眼底深处那无法消弭的沉郁重新浮起。他没有再看白孜孜,也没有去碰那象征着圆满的合卺酒。

    烛火在他轮廓投下幽冷暗影,李樽垂眸抚过腰间玉带,语调漫不经心却暗藏锋芒:“我听闻,白公主最是知礼守矩。今夜这洞房之仪,莫不是也要将三书六礼的章程,都化作不得不从的铁律?”

    他只是转身,沉默地走向那张宽大的、铺满百子千孙被的龙凤喜床。动作有些僵硬地脱下沉重的外袍,只着素白中衣,然后掀开锦被一角,在最外侧躺了下去。

    他背对着白孜孜的方向,身体绷得笔直,如同一张拉满的弓,无声地将自己封闭起来。他没有说话,只是闭上了眼睛,仿佛已经沉沉睡去。

    白孜孜垂眸掩去眼底转瞬即逝的黯淡,指尖无意识绞着喜服上的金丝绣纹,声音清浅却透着恪守本分的克制:“既已拜过天地,自当以礼相称。往后...还望殿下唤我闺名。”

    床榻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李樽闭着的眼眸掩盖了眼底翻涌的暗潮,良久才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睡吧,皇子妃。”这刻意疏离的称谓如同一把薄刃,将红烛摇曳的暧昧尽数割裂。

    寝殿内,红烛依旧高燃,发出噼啪的轻响。浓烈的花香弥漫在空气里。

    白孜孜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明亮的大眼睛看着那个背对着自己、浑身散发着拒人千里气息的挺拔背影。她没有生气,也没有委屈,只是眨了眨眼,带着一丝好奇和探究。

    然后,她自己也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挪到床的内侧,学着他的样子,和衣躺下。她没有闭眼,而是侧过身,一只手垫在脸颊下,在跳动的烛光里,安静地、近乎贪婪地打量着近在咫尺的夫君的侧脸轮廓。

    那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还有即使在睡梦中(她知道他并未睡着)也微微蹙起的眉心……这一切都让她觉得无比新奇,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长长的睫毛偶尔扇动一下,像一只在夜色中安静观察的猫儿。

    自垂髫之年起,白孜孜便浸在垣国皇宫的礼乐教化中,将《女诫》《内则》的箴言化作骨血。岁月更迭,她始终端持着云松雪鹤般的仪度,举手投足皆暗合宫墙里流淌千年的规矩,连衣袂翻飞的弧度都精准如丈量过的圭臬,永远都是清泠如月的姿态。

    数十载春秋,规矩早已熔铸为她的呼吸——裙裾扫过青砖的轨迹、执盏时腕骨的角度、应答时颔首的幅度,皆是刻进生命的方圆。那副永远沉静若水的面容,恰似玉雕的观音像,将皇室礼仪凝作永不褪色的风骨。

    长夜漫漫,红烛泪流。寝殿内,只有两人清浅却毫无睡意的呼吸声,在满室的寂静与华光中,交织缠绕。

    他却在深夜辗转时惊觉,记忆里齐纾柔的音容总与草原的风、石坳的火重叠,可真正令他眷恋的并非这个人,而是那份未被皇权染指的纯粹与肆意。当祖父的训诫如重锤击碎幻想,他才看清自己不过是将年少时对选择的渴望,错付成了对齐纾柔灼热的执念。

    白孜孜熟睡时均匀的呼吸声从寝殿传来,李樽摩挲着袖中那方被攥皱的素帕,上面还残留着齐纾柔临别时淡淡的药香。这香气曾令年少时的他辗转反侧,此刻却像一记辛辣的讽刺——他何尝不知,自己贪恋的从来不是帕上的芬芳,而是那个能自由赠予与接受的自己。

    宫墙之外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惊起栖在槐树上的寒鸦。李樽望着它们振翅消失在夜幕,忽然想起祖父说"爱不及龙椅重要"时眼中的冷光。

    原来他所谓的情,不过是困在宿命牢笼里的困兽,对着虚渺的月光徒劳地伸出利爪,而真正的自由,早在戴上皇子冠冕的那一刻,就碎成了满地无法拼凑的琉璃。

    风掠过窗棂,卷走了缠绕半生的相思残屑,少年时刻在心间的齐纾柔三个字,终究化作了宫墙之外的旧梦,在这一瞬被月光碾作齑粉。

    晨光熹微,终于艰难地穿透了雍和宫寝殿厚重的窗棂,将殿内弥漫了一夜的浓郁花香和烛火气息冲淡了些许。李樽几乎是在第一缕微光透入时便睁开了眼。一夜未眠,身体僵硬得如同石块,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残留着彻夜煎熬的钝痛。

    他维持着背对白孜孜的姿势,没有立刻起身。身后传来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带着少女特有的清甜气息,显然她还沉浸在睡梦之中。

    听着身后白孜孜绵长而安稳的呼吸,李樽心中暗叹:她亦不过是命运棋局中的一枚棋子,既同陷囹圄,自当以礼相待。此后,他定会以皇子妃之礼,尊她,敬她一生。

    他无声地、极其缓慢地坐起身,动作轻得没有惊动一丝尘埃。眼角的余光瞥见内侧——白孜孜侧身蜷缩着,面朝着他的方向,一张小脸睡得红扑扑的,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的阴影,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全然没有了昨夜初见的娇蛮大胆,只剩下毫无防备的恬静。

    李樽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随即像被烫到般迅速移开,心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抓不住。

    他悄无声息地起身,披上外袍,没有惊动任何侍候在外的宫人,独自一人走出了这间依旧弥漫着新婚气息的寝殿。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和草木的清新涌入肺腑,让他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

    晨光漫过寝殿的鲛绡帐时,白孜孜对着菱花镜簪上东珠,看那圆润的珠辉在鬓边流转。铜镜里映出床榻上李樽昨夜留下的凹陷,像一片无人踏足的雪洼,清冷而寂静。她指尖轻触过嫁衣上金线绣就的并蒂莲,忽然想起昨夜揭盖头时,他望向自己的眼神——深邃如寒潭,却倒映不出半分涟漪。

    花的残香混着晨露的清冽,从窗棂缝隙漫进来。白孜孜将最后一支步摇别进发间,动作优雅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她知道李樽在回避什么,就像知道塞外的风永远吹不进这重重宫墙,但她不愿细究。有些真相如同蒙在玉璧上的薄纱,揭开了,反而会露出裂痕。

    当她转身望向依旧紧闭的寝殿大门,忽然想起昨日在礼单上看到的"合卺酒"。那对青玉酒盏此刻正安静地躺在紫檀匣中,釉色温润,却从未盛过一滴酒。

    白孜孜轻轻阖上妆奁,菱花镜里的倒影泛起细碎的光,恍若她心底忽明忽暗的思绪。她并非不懂寂寞,只是比起追问得不到答案的谜题,更愿守着这份若即若离的平静——就像草原上的星子,远远望着月亮,不必知晓它阴晴圆缺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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