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玄幻奇幻 > 沉木牌 > 第二章 父咳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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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灶膛里最后一点火星终于不甘地湮灭在冰冷的灰烬里。屋里彻底沉入浓墨般的黑暗,只有土炕角落里父亲那拉风箱似的、时断时续的喘息声,证明着生命尚未彻底离去。

    林涛蜷缩在炕尾,身上胡乱盖着半片破麻袋,冰冷和坚硬透过薄薄的衣物硌着他的骨头。他不敢睡得太沉,耳朵像警觉的兔子,捕捉着炕头传来的每一声细微的动静。怀里的沉木牌依旧散发着那丝若有若无的暖意,像黑暗中唯一一颗微弱的星子,勉强熨帖着他紧绷的心弦。

    “咳…咳咳…呃……”

    一阵压抑的、仿佛从胸腔深处硬挤出来的闷咳骤然响起,像一把钝锯在死寂的夜里撕扯着空气。林涛猛地睁开眼,心脏瞬间被攥紧,悬到了嗓子眼。黑暗中,他看不见父亲的样子,但那声音里饱含的痛苦和窒息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他几乎是滚下炕的,摸索着扑到灶台边。冰冷的铁锅边沿,还残留着傍晚熬药时的一点余温。他颤抖着手,抓起放在旁边的火镰和一小块燧石。

    黑暗放大了所有的声音和恐惧。父亲粗重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濒临散架前最后的挣扎,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尖锐的嘶鸣,每一次呼出都伴随着压抑不住的、从喉咙深处翻滚上来的粘稠咕噜声。那声音让林涛的手抖得厉害,冰冷的燧石几次从指间滑落,砸在冰冷的灶台上,发出“叮当”的脆响,在这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爹!爹你撑住!”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哭腔和恐惧。他强迫自己定下心神,摸索着抓起一把干燥的引火草绒,死死按在燧石下。右手紧握火镰,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燧石!

    “嚓!”

    一点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火星在黑暗中一闪而逝,瞬间被浓稠的黑暗吞噬。

    “嚓!嚓嚓嚓!”

    一次,两次,三次…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他急促的心跳和父亲越来越痛苦、越来越失控的咳喘。火星偶尔溅落在草绒上,也只是挣扎着冒出一缕转瞬即逝的青烟,根本无法点燃。冰冷的绝望像毒蛇一样缠绕上林涛的脖颈。

    “嗬…嗬嗬……”父亲的喘息声陡然拔高,变成了一种濒死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倒气声。紧接着,是更加剧烈、更加无法抑制的爆发!

    “咳!咳咳咳——噗!”

    一声沉闷的、仿佛什么东西在胸腔内炸开的巨响!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瞬间在狭小的空间里爆炸开来,盖过了所有药味和霉味。

    林涛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丢开火镰燧石,凭着感觉和那股刺鼻的血腥味,疯狂地扑向炕头!

    他撞到了炕沿,膝盖生疼也顾不上了。双手胡乱地向前摸索着,黑暗中,他首先触碰到的是冰冷的、沾满粘稠液体的炕席。紧接着,他摸到了父亲剧烈痉挛的身体。那身体像一张拉满后又骤然断裂的弓,每一次抽搐都带着毁灭性的力量。

    “爹!”林涛的声音完全变了调,嘶哑而破碎。他摸索着抱紧父亲,入手处一片冰凉滑腻的湿濡。那触感,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就在这时,他的指尖碰到了灶台角落那盏早已被遗忘的、只剩下浅浅一层凝固油脂的破陶碗。几乎是本能,他抓起那碗,也不管里面凝固的油脂是否肮脏,狠狠将碗底残余的、冰冷如膏的油脂抹在碗沿!

    然后,他抓起刚才引火用的、那团被他攥得有些潮湿的草绒,颤抖着,用尽全力,再次将火镰砸向燧石!

    “嚓——!”

    火星迸溅!这一次,一点微弱的火星,幸运地、精准地落在了那抹了油脂、勉强变得干燥易燃的草绒边缘!

    一缕细小、顽强到令人心颤的青烟,袅袅升起!

    林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几乎是趴在灶台上,用尽全身的温柔和力气,对着那缕青烟,小心翼翼地、持续地吹气。他的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呵护刚出生的雏鸟,每一次吹拂都带着孤注一掷的虔诚。

    “呼…呼…”

    青烟缭绕,那点微弱的火星在草绒中艰难地挣扎、蔓延,如同在无边黑暗的海面上点亮了一盏随时会被巨浪吞噬的孤灯。

    “咳咳…噗!”又是一声令人心胆俱裂的咳血声!温热的、带着铁锈气息的液体溅到了林涛的脖颈上,粘稠而滚烫!

    林涛的身体猛地一颤,吹气的动作却丝毫不敢停顿,反而更加急促。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滴落在灶台上,和那点挣扎的火星混在一起。

    “爹!爹!别睡!看着我!火!火就要着了!”他语无伦次地嘶喊着,声音哽咽,既是给父亲打气,更像是在给自己濒临崩溃的意志注入最后的力量。

    那点火星,在油脂的微弱助燃和少年绝望的吹拂下,终于,极其微弱地“噗”了一声,燃起了一小簇黄豆大小的、颤巍巍的橘黄色火苗!

    光明!

    这微弱得可怜的光明,瞬间刺破了令人窒息的黑暗!

    林涛几乎是贪婪地、一把抓过旁边早已准备好的、最细最干的枯枝,小心翼翼地凑近那簇火苗。

    火苗贪婪地舔舐上枯枝,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顽强地燃烧起来!光明在扩大,驱散了灶台周围的黑暗。

    借着这来之不易的光亮,林涛猛地回头看向炕上的父亲——

    只一眼,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林大山枯瘦的身体蜷缩着,像一只被踩烂的虾。蜡黄的脸上毫无人色,嘴角、下巴、甚至脖颈上,全是暗红发黑的血污,正顺着脖颈的沟壑往下流淌,浸湿了破烂的衣领。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可怕的抽噎,每一次呼气都伴随着血沫从嘴角涌出。最触目惊心的是他捂在嘴上的那只枯手,指缝间正不断有粘稠的、带着细小黑色血块的暗红色液体汩汩溢出,滴落在污黑的炕席上,晕开一片片令人心悸的深色印记。那双浑浊的眼睛半睁着,瞳孔涣散,映着跳动的火光,里面是死寂的、深不见底的痛苦和茫然。

    “爹——!”林涛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悲鸣。他丢开刚燃起的柴火,扑到炕边,手忙脚乱地用自己破旧的袖口去擦拭父亲脸上、脖颈上那似乎永远也擦不尽的、温热的血污。袖口瞬间被浸透,那粘稠的、带着生命流逝温度的液体沾染了他整个手掌。

    “药…药…药汤!”他猛地想起炕沿那半碗早已冷透的药汤。他一把抓过破碗,那冰冷的触感让他心更沉。他试图像傍晚那样把父亲扶起来,但林大山此刻的身体沉重得像一块浸透了水的石头,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更剧烈的咳喘和更多的血沫涌出。

    林涛急得满头大汗,眼泪混着汗水模糊了视线。他只能自己含了一大口冰冷的药汤,然后俯下身,用自己的嘴,小心翼翼地对准父亲微微张开的、沾满血污的嘴唇,一点一点地渡进去。

    药汤冰冷苦涩,混合着浓烈的血腥味,刺激得林涛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但他强忍着,一点一点,艰难地渡着。大部分药汤都顺着嘴角流了出来,混杂着血水,染红了父子俩的衣襟。只有极少一部分,似乎被父亲无意识地吞咽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那冰冷的药汤起了些微的作用,也许是林大山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那撕心裂肺的咳喘和呕血,渐渐微弱了下去。他急促的喘息也慢慢变得稍微平缓了一些,虽然依旧如同破风箱,但至少不再像下一秒就要彻底断裂。他半睁的眼睛缓缓闭上,只剩下沉重的、带着粘稠水声的呼吸。

    林涛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炕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一条离水的鱼。他浑身上下都沾满了暗红的血污,袖口湿冷沉重,脸颊上混合着汗水、泪水和血水。灶台边那堆柴火还在燃烧着,发出噼啪的声响,橘黄色的火光照亮了他惨白的、写满惊魂未定和深深疲惫的脸。

    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父亲鲜血的双手,那粘稠温热的触感仿佛烙铁般灼烫。他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了胸前那枚沉木牌,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黑暗中,那木牌似乎比刚才更加温热了一丝,那点暖意透过冰冷的掌心,微弱却顽强地传递过来,像黑暗中唯一能感知到的脉动,支撑着他几乎要散架的身体和意志。

    他不敢动,不敢离开,就那样瘫坐着,眼睛死死盯着炕上那团在火光映照下微微起伏的阴影。每一次呼吸的拉长,都让他心惊肉跳,唯恐那就是最后一次。

    屋外,寒风依旧呼啸着穿过榆钱巷狭窄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怪响。远处,不知是哪里的野狗,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嚎,在寂静的深夜里传得很远很远,如同为这贫贱挣扎的生命提前奏响的哀歌。

    灶膛里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林涛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一个沉默而巨大的、无法挣脱的囚笼。墙上,那几滴刚刚溅上去的、还未来得及凝固的暗红血迹,在火光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微光,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寒夜里刚刚发生的惊心动魄与绝望挣扎。

    夜,还很长。而少年紧握柴刀的手,在火光与血光的交织映照下,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显得更加苍白、凸起。他眼中最后一丝属于少年的怯懦和茫然,正被这残酷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长夜,一点点地淬炼成冰冷的、名为“别无选择”的坚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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