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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伊莱是个守信用的骗子。至少,在“食物供给”这件事上,他无可挑剔。
自从那天达成交易后,每天傍晚,无论他当天的“生意”是好是坏,一份热乎乎的、分量十足的食物,都会准时出现在巷口。有时候是一块烤肉,有时候是半只烤鸡,甚至有一次,是一碗撒着葱花的、香喷喷的肉汤面。
对于一个在饥饿边缘挣扎了太久的人来说,这种稳定的、可预期的温暖,是一种近乎奢侈的幸福。
格雷的回报,也同样准时。
他不再将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蜷缩在巢穴里。他开始像一只真正的地鼠,将自己的活动范围,悄无声息地,覆盖了整个溪谷镇最繁华的几条街道。
他用他那双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默默地记录着一切。
他记住了镇上那两队巡逻卫兵的换班时间,精确到每一次交接时,领头的卫兵会习惯性地在哪家酒馆门口,停留多久。
他记住了市集上每一个小贩的性格。哪个卖水果的大婶心肠最好,哪个卖皮具的工匠脾气最暴躁,哪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谷物商人,其实是个会克扣分量的奸商。
他还记住了,那些经常在街上游荡的、属于不同团伙的流浪儿们,各自的“领地”范围和不成文的规矩。
每天傍晚,当伊莱将食物递给他时,他便会将这些白天观察到的、看似琐碎的信息,用最简洁、最沙哑的语言,告诉伊莱。
伊莱从不多问,也从不评价。他只是默默地听着,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会偶尔闪过一丝赞许的光芒。
他们之间,没有多余的交流,没有虚伪的关怀,只有最纯粹的、基于信息与食物的交换。但一种奇特的、如同猎人与猎犬般的默契,正在这种冰冷的交换中,悄然滋生。
直到第七天。
伊莱在递给格雷一块烤得流油的羊腿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转身就走。
他蹲了下来,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凑近了格雷。
“小子,”他压低了声音,眼中闪烁着一种准备捕食的、兴奋的光芒,“明天,我们要干一票大的。”
格雷啃着羊腿的动作,停了一下。他抬起头,看着伊莱。
“明天上午,镇长的老婆,会带着她那个宝贝女儿,去‘珍妮珠宝店’。”伊莱的语速很快,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八卦,“那个女人,我观察她很久了。虚荣,愚蠢,但爱她的女儿胜过一切。而且,她最近似乎很焦虑,总是在祈祷。一个又蠢又有钱,心里还有鬼的女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肥羊’。”
这是伊莱第一次,向格雷,展露他的“獠牙”。
“明天,你不用去别的地方。”他指了指珠宝店斜对面的一家杂货铺门口,“你就待在那里的货箱后面。你的任务,还是和以前一样,盯住巡逻的卫兵。但是……”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格外严肃:“……还要盯住那只‘肥羊’。盯住她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盯住她身边那个看起来很精明的女仆。如果发现任何不对劲,就用我们说好的法子,给我信号。”
他们约定过三种信号。
咳嗽一声,代表卫兵来了,需要尽快结束。
连续咳嗽三声,代表有大麻烦,必须立刻逃跑。
而第三种,则是……发出一声痛苦的**。这代表着,出现了计划之外的、无法预料的紧急情况。
“干好了,这根羊腿,明天,你会得到一整只。”伊莱用这句话,结束了他的“战前动员”。
第二天上午,格雷早早地,就挪到了那个指定的、位于杂货铺门口的货箱后面。
这里的位置很好,既隐蔽,又能将珠宝店门口的景象,尽收眼底。
他等了将近一个时辰。
终于,一辆华丽的、由两匹白马拉着的马车,在珠宝店门口停了下来。
一个穿着天鹅绒长裙、体态丰腴的贵妇,在一个看起来十分干练的女仆的搀扶下,走下了马车。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大约七八岁、像洋娃娃一样精致的小女孩。
正是镇长的老婆,和她的女儿。
格雷将自己的身体,又向阴影里缩了缩。
他看到,老伊莱,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不远处的街角。
今天的伊莱,和平时那个疯疯癫癫的骗子,判若两人。他换上了一件虽然破旧,但还算干净的灰色长袍,乱糟糟的头发,也用一根布条,束在了脑后。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神棍特有的庄严表情。他手中没有拿那瓶可笑的“圣水”,而是拄着一根用不知名木头制成的、盘根错节的拐杖。
他像一个真正的、来自东方的神秘预言家。
伊莱没有直接上前,他在等待一个时机。
镇长夫人带着女儿和女仆,走进了珠宝店。大约一刻钟后,她们才再次出现。小女孩的手上,多了一只亮闪闪的银手镯,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容。而镇长夫人,则一边爱怜地抚摸着女儿的头,一边和女仆低声说着什么,脸上带着满意的神色。
就是现在!
伊莱动了。
他拄着拐杖,像是偶然路过一样,从她们面前,缓缓走过。
就在与她们擦肩而过的瞬间,伊莱的脚步,突然一顿。他猛地转过头,用一种充满了震惊和悲悯的眼神,死死地盯住了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
“哦,命运的蛛网……”伊莱用一种咏叹般的、充满了磁性的声音,喃喃自语,“多么可惜……多么明亮的一颗星辰,却偏偏要被乌云所笼罩……”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进了镇长夫人的耳朵里。
镇长夫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警惕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奇奇怪怪的老头:“你说什么?”
伊莱没有理她,他的眼睛,依旧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小女孩,仿佛陷入了某种神秘的幻境。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火焰与海水,在她的眼中交织……一半是无上的荣耀,一半是……唉,是无尽的泪水……”他摇着头,脸上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荣耀的冠冕,为何要用泪水来浸泡?太残酷了,太残酷了……”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你这个疯子!”旁边的女仆立刻上前一步,厉声呵斥道,“再不滚开,我就叫卫兵了!”
但镇长夫人的反应,却完全不同。
格雷看得清清楚楚。
在听到“泪水”这两个字时,那位夫人下意识地,将女儿的手,握得更紧了,眼中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恐慌。
伊莱的“预言”,击中了她内心最柔软、也最焦虑的地方。
“住口,玛丽!”镇长夫人喝止了女仆。她走上前,用一种半信半疑的、带着一丝恳求的语气,对伊莱说:“这位……大师,您……您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伊莱这才仿佛从“幻境”中回过神来。他看了一眼镇长夫人,浑浊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悲悯:“夫人,有些命运,是不可说的。言说,本身就是一种惊扰。我只是一介微不足道的命运窥探者,无意冒犯,请您见谅。”
他说完,便拄着拐杖,转身欲走。
这种欲擒故纵的姿态,反而让镇长夫人更加坚信不疑。
“大师,请留步!”她急忙上前,拦住了伊莱,“求求您,告诉我,我女儿的命运,到底会怎样?有什么办法可以化解吗?钱……钱不是问题!”
伊莱停下脚步,他为难地看着镇长夫人,长长地叹了口气:“唉,既然您如此诚心……那我就破例一次。但这里人多嘴杂,命运的低语,不喜喧嚣。”
他用拐杖,指了指不远处一条僻静的小巷。
镇长夫人立刻会意,她吩咐女仆和女儿在原地等待,自己则跟着伊莱,走进了那条小巷。
格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他像一尊石雕,蜷缩在货箱后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巷口,同时用耳朵,警惕地分辨着街道上所有的声音。
马车驶过的声音,小贩叫卖的声音,孩童嬉闹的声音……
突然,一阵整齐而有节奏的脚步声,从街角传来。
是巡逻卫兵!
格雷的心猛地一紧。他看了一眼巷口,伊莱和镇长夫人刚走进去不到半分钟,骗局才刚刚开始,现在打断,必然前功尽弃。
他冷静地判断着卫兵前进的速度和方向。他们会从珠宝店门口经过,但不会停留。只要伊莱不发出太大的声音,应该不会被发现。
他决定,再等一等。
脚步声越来越近,格-雷的心跳也越来越快。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卫兵的视线稍稍向巷口偏移,他就立刻发出信号。
幸运的是,卫兵们目不斜视地,从巷口前走了过去。
格雷松了口气。
但他的心,还没来得及完全放下,一个新的、更危险的状况,出现了。
他看到,那个名叫玛丽的女仆,脸上带着一种极度不屑和怀疑的表情,正悄悄地,向着巷口的方向,挪动脚步。她显然是不放心自己的女主人,想去偷听,甚至,是想当场揭穿这个“骗局”。
这个变故,是伊莱没有预料到的。
如果让这个精明的女仆闯进去,一切都完了!伊莱不仅拿不到钱,还很可能被当成骗子,直接送进监狱!
连续咳嗽三声?不行,那样伊莱只会立刻逃跑,同样是前功尽弃。
怎么办?!
格雷的大脑,在这一刻,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他那源自战士的、在无数次训练中磨砺出的、于瞬息之间判断战局的本能,被彻底激活了!
他需要一个方法,既能阻止那个女仆,又不能惊动巷子里的两个人,更不能暴露自己。
就在那个女仆,即将走到巷口,准备探头张望的瞬间。
格雷动了。
他没有发出任何约定好的信号。
他只是抱着自己的双腿,将头埋进膝盖,然后,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压抑的、充满了极致痛苦的、断断续续的**。
“呃……啊……好痛……”
他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穿透力。那份痛苦,真实得不像是装出来的,因为那就是他每天、每时、每刻,都在承受的真实感受。
这声突如其来的**,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那个正要去偷听的女仆,被吓了一跳,猛地停下脚步,循声望来。
那个在马车旁等候的车夫,也好奇地探出了头。
甚至连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都停止了玩弄自己的手镯,用一种带着几分害怕、几分同情的目光,看着蜷缩在货箱后面的、那个可怜的“小乞丐”。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声突如其来的、充满了悲剧色彩的**,牢牢地吸引了过去。
没有人,再关注那条僻静的小巷里,正在发生什么。
那个女仆,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放弃了去偷听的打算。她厌恶地瞥了一眼格雷,仿佛他的**,弄脏了这里的空气。
格雷恰到好处地,停止了**,重新将自己,缩回了阴影里,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次痛苦的痉挛。
他成功了。
他用自己的痛苦,为伊莱的骗局,争取到了最宝贵的、也是最安全的时间。
大约又过了一刻钟。
镇长夫人一个人,从巷子里走了出来。她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焦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带着几分感激的平静。
而老伊莱,则从巷子的另一头,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骗局,成功了。
当天傍晚,当伊莱再次出现在那条熟悉的后巷时,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意气风发的笑容。
他递给格雷的,不再是一块烤肉,而是一整只油光发亮的、还冒着热气的烤鸡。
在烤鸡的旁边,还放着一根金黄色的、烤得香甜软糯的玉米。
“小子,”伊莱将食物放在地上,看着格雷,眼神里,第一次,带上了一种名为“欣赏”的东西,“今天,你干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他没有问格雷,为什么没有用约定好的信号。
他只是说:“你那声‘好痛’,叫得……可真是时候啊。”
格雷没有说话,他只是默默地,抓起了那只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烤鸡,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鸡肉的鲜美,玉米的香甜,在他口中绽放。
他知道,这是他应得的。
他不再只是一个被动接受食物的乞食者。
他成了这场危险游戏中,一个能为自己,赢得战利品的、真正的合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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