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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十三年,腊月十五,巩昌府。比起边塞洮州卫的肃杀荒凉,作为陇右重镇的巩昌府城,年节将近的气氛已颇为浓厚。尽管天空依旧铅灰,寒风料峭,但街道两旁的商铺大多挂起了红灯笼,贴上了崭新的桃符。售卖年货的摊子沿街排开,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孩童追逐打闹的嬉笑声混杂在一起,透着一股世俗的、热腾腾的烟火气。空气中弥漫着炸油果的甜香、炒货的焦香、还有劣质香烛燃烧后的独特气味。
府衙后街,一处相对僻静的巷子里,“悦来客栈”的二楼临街客房内。窗户半开,冷风灌入,吹得桌上一盏油灯火苗摇曳不定。桌旁围坐着三人,气氛却与楼下街市的喧嚣喜庆格格不入,显得凝重而压抑。
主位上是一位穿着深青色锦缎棉袍、面容儒雅却难掩忧色的中年人,正是巩昌府知府,周文渊。他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轻微的“笃笃”声。
左侧是一位身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的青年男子。他坐姿笔挺,如同蓄势待发的豹子,正是奉陕西行都司都指挥使密令前来查探'恩爱关'一案的锦衣卫总旗,沈炼。他面前的茶杯早已凉透,却一口未动。
右侧则是一位穿着半旧皮袄、胡子拉碴、风尘仆仆的精瘦汉子,正是曾经的洮州卫千户陈大勇的堂弟,巩昌府衙的捕头,陈大年。他脸色发白,嘴唇有些干裂,眼神中还残留着一丝未褪尽的惊悸。
“沈总旗,陈捕头,” 周知府的声音带着疲惫和沙哑,“情况……就是如此。自腊月初三,王家坳王员外家的二公子王世杰与其新婚妻子在恩爱关失踪以来,短短十余日,算上昨夜刚报上来的那对私奔的小鸳鸯,已是第五起!皆是年轻男女,或新婚燕尔,或情深意笃,俱是在月圆前后于那恩爱关附近消失得无影无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这简直骇人听闻!”
沈炼面无表情,手指在绣春刀冰凉的刀鞘上缓缓摩挲,声音低沉而冷冽:“‘恩爱关’,具体位置?地形如何?失踪前的详细情形?衙门派去勘察的人,有何发现?”
陈大年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哑声道:“回总旗大人,‘恩爱关’在巩昌府城东三十里外的‘栖凤岭’深处。那地方……邪性得很!说是‘关’,其实根本不是什么正经关隘,就是山坳里一条极窄、极深的天然石缝,两边都是刀削斧劈般的峭壁,抬头只能看见一线天。石缝里终年不见阳光,阴冷潮湿,布满青苔。传说古时候有一对恩爱夫妻,因战乱被迫分离,妻子在此处苦等丈夫归来,最终化作一块‘望夫石’。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有了‘恩爱关’的名头,成了些痴男怨女私定终身或盟誓的地方。”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惧色更浓:“至于失踪情形……邪门就邪门在这里!前几起,都是结伴进山的樵夫或猎户远远瞧见的。说那对男女,明明前一瞬还在石缝口卿卿我我,搂搂抱抱,或是携手往里走……可一眨眼的功夫,人就不见了!就像……就像被那石缝给吞了!一点声响都没有!我们衙门前后派了四拨人,都是胆大心细的好手,带着猎犬进去搜。可那石缝……进去之后,感觉就不对了!”
“怎么个不对法?” 沈炼追问,眼神锐利如刀。
“阴冷!透骨的阴冷!” 陈大年打了个寒颤,下意识裹紧了皮袄,“外面再大的太阳,里面也感觉不到一丝暖意。而且……静!死寂!连风声都听不到!猎犬进去就夹着尾巴呜呜叫,死活不肯往里走,拖都拖不动。人走在里面,总觉得……总觉得后脖颈子发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背后盯着你!石壁上那些湿漉漉的青苔,有时候看着……看着像一张张模糊的人脸!更邪门的是,我们明明做了记号,按说那石缝也就百十来步深,可走着走着,记号就找不到了,感觉一直在原地打转,走了大半天都走不到头!最后……最后都是莫名其妙又转回了入口!”
他喘了口气,心有余悸地补充:“而且,每次搜完回来,参与的人都会大病一场!轻则高烧不退、胡言乱语,重则……就像昨天跟我一起回来的老赵,回来就疯疯癫癫的,嘴里不停念叨什么‘红绸子……好多红绸子……蜡烛……新娘子好美……’ 然后……然后就一头撞死在自家门框上了!” 说到最后,陈大年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周知府脸色更加难看,接口道:“本府也翻阅了府志和过往卷宗。发现类似失踪之事,并非今年才有。往前追溯,每隔十几二十年,尤其是年景不好或世道动荡之时,这‘恩爱关’附近总会有年轻男女离奇失踪的传闻,少则一对,多则三五对,最终都不了了之。民间都说……是那望夫石里的女鬼,怨气难消,见不得别人恩爱,专门抓痴情男女去作伴……” 他说着,自己也觉得荒谬,但眼前铁一般的事实又让他无法反驳。
沈炼沉默地听着,眼神幽深。他出身锦衣卫,深知这世上离奇诡谲之事未必都是空穴来风。那些“望夫石”、“女鬼索命”的传说或许只是表象,但陈大年描述的“石缝迷阵”、“精神污染”、“周期性爆发”等特征,都指向一个更危险、更需警惕的可能——此地有妖物作祟!而且,绝非寻常山精野怪!
“周知府,” 沈炼站起身,声音斩钉截铁,“此事非同小可,已非寻常衙门捕快所能处置。立刻张榜安民,严令百姓,尤其是年轻男女,不得靠近栖凤岭‘恩爱关’方圆十里!所有失踪案卷宗,连同府志记载,立刻誊抄一份,本官要详阅!另外,调一队精干衙役,由陈捕头带领,明日一早,随本官再探‘恩爱关’!本官倒要看看,是何方妖孽,敢在大明江山,如此猖狂掳掠生人!”
“沈总旗!使不得啊!” 周知府和陈大年几乎同时惊呼出声。周知府急道:“那地方邪性异常,已有数人因此丧命疯癫!总旗大人乃朝廷栋梁,千金之躯,岂能亲身犯险?还是……还是从长计议,或请……”
“请什么?请和尚道士来做法事吗?” 沈炼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眼中是锦衣卫特有的狠厉与自信,“圣上命我等纠察不法,靖安之地,妖邪鬼祟,亦在不赦之列!若真是妖物,本官这口御赐的绣春刀,未尝不能斩妖!” 他拍了拍腰间的刀柄,发出沉闷的声响。
周知府和陈大年面面相觑,知道这位锦衣卫总旗心意已决,再劝也是无用,只得忧心忡忡地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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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十六,夜。一轮清冷的圆月高悬于铅灰色的天幕,将栖凤岭起伏的山峦勾勒出朦胧而诡异的轮廓。寒风在山林间穿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如同无数冤魂在低泣。
“恩爱关”入口处,一片不大的林间空地。篝火熊熊燃烧,驱散着深夜的严寒,跳跃的火光将周围嶙峋的怪石和扭曲的枯树影子拉得老长,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沈炼盘膝坐在篝火旁,闭目养神。他脱去了显眼的飞鱼服,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灰色劲装,绣春刀横放膝上,刀鞘在火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他呼吸绵长而平稳,如同蛰伏的猛兽,但全身肌肉都处于一种高度戒备的状态,耳朵捕捉着山林间最细微的声响。
陈大年带着五名挑选出来的、胆气最壮的衙役,围坐在篝火另一侧。他们裹紧了身上的棉袄,手里紧握着腰刀或铁尺,神情紧张,眼神不时惊恐地瞟向不远处那条如同巨妖狰狞裂口般的幽深石缝。石缝入口处,怪石嶙峋,藤蔓缠绕,在月光下投下浓重的、不断晃动的阴影。一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苔藓腐烂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甜腻脂粉气味的阴风,正从石缝深处缓缓吹出,令人闻之欲呕,心生烦恶。
“头儿……咱……咱真要进去啊?” 一个年轻衙役压低声音,带着哭腔问陈大年,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老赵他……他昨天还……”
“闭嘴!” 陈大年低喝一声,脸色同样苍白,但强自镇定,“有沈总旗在!怕什么!都把招子放亮点!别自己吓自己!” 话虽如此,他自己的手心也早已被冷汗浸透。
时间一点点流逝。月上中天,清辉更盛,将山林照得一片惨白。寒风似乎更急了,吹得篝火忽明忽暗,火星四溅。
突然!
“嘻嘻……”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女子娇笑声,毫无征兆地在众人耳边响起!笑声空灵、缥缈,带着一种勾魂摄魄的媚意,仿佛就在身边,又似远在天边!
所有人瞬间汗毛倒竖!陈大年和衙役们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猛地跳起,仓啷啷拔出兵器,背靠背围成一圈,惊恐地四处张望!
沈炼也猛地睁开双眼,精光爆射!他并未起身,但握刀的手瞬间收紧,指节发白!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视着笑声传来的方向——正是那条幽深的石缝入口!
笑声只响了一下便消失了。死寂重新笼罩,只有篝火噼啪声和众人粗重的喘息。
“装神弄鬼!” 沈炼冷哼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煞气。
然而,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
“咿咿呀呀……”
一阵若有若无、如同唱戏般的咿呀声,夹杂着吹吹打打的喜庆唢呐锣鼓点子,极其诡异地从石缝深处飘了出来!声音开始很微弱,如同隔着几重山,但很快就变得清晰、响亮,仿佛一支迎亲的队伍正从石缝深处走来!鼓乐喧天,喜气洋洋,与这死寂阴森的山林环境形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大反差!
紧接着,更恐怖的一幕出现了!
只见那狭窄幽深的石缝入口处,毫无征兆地弥漫起浓重的、如同鲜血般粘稠的红雾!红雾翻滚着,迅速向林间空地蔓延!与此同时,无数条猩红色的、仿佛浸透了鲜血的绸缎,如同拥有生命的长蛇,从石缝两侧的石壁、从地面的泥土、甚至从虚空中凭空钻出,疯狂地舞动、蔓延、交织!瞬间就将石缝入口附近的空间,编织成了一个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猩红罗网!
红绸舞动间,雾气翻滚中,影影绰绰出现了许多人影!它们身形模糊,穿着破破烂烂、但依稀能辨认出是前朝或更古老式样的大红喜服!有的抬着破烂腐朽、却挂着红绸的轿子(轿帘无风自动,里面似乎坐着人);有的举着断裂的、却依旧燃着幽幽绿焰的牌匾(写着模糊的“囍”字);有的提着发出惨白光芒、滴落着蜡泪的白灯笼(灯笼上却画着诡异的笑脸);还有的蹦跳着,身形矮小如孩童,却顶着硕大而惨白的、如同纸扎铺里买来的童男童女般的大头,脸上涂抹着夸张而僵硬的红胭脂,嘴角咧到耳根,发出“咯咯咯”的、令人牙酸的怪笑!
这些“人”动作僵硬、扭曲,如同提线木偶。它们无视沈炼等人,自顾自地在红雾和红绸中穿梭、舞动,吹吹打打,咿咿呀呀地唱着不成调的喜庆曲子。整个场面诡异、荒诞、充满了极致的喜庆与死亡交织的恐怖气息!仿佛一场来自地狱深处的、为死人举办的婚礼游行!
“鬼……鬼啊!” 一个衙役再也承受不住这巨大的精神冲击,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丢下刀,转身就向山下亡命狂奔!
“回来!” 陈大年嘶声大喊,但为时已晚!
只见那弥漫的红雾中,几条猩红的绸缎如同毒蛇般猛地射出,速度快如闪电,瞬间缠住了那逃跑衙役的脚踝和腰身!衙役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被红绸猛地拖拽着,倒飞入那翻滚的红雾和舞动的鬼影之中!只留下一声短促到极致的惨叫,便如同被巨兽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原地只留下他掉落的一只鞋和几滴喷洒在枯草上的温热血迹!
剩下的衙役吓得魂飞魄散,双腿发软,几乎瘫倒在地!
“结阵!背靠背!” 沈炼终于动了!他如同猎豹般弹射而起,绣春刀“锵啷”一声已然出鞘!雪亮的刀锋在月光和火光映照下,划出一道凄冷的寒芒!他厉声高喝,声如炸雷,试图唤醒吓傻的众人!
他一步踏前,挡在陈大年等人与那蔓延的红雾鬼影之间,绣春刀横于胸前,刀身之上,隐隐有微弱的、如同水波般的淡金色光晕流转——那是大明御赐绣春刀自带的一丝王朝气运与煞气,对阴邪之物有一定克制作用!
“何方妖孽!胆敢戕害朝廷公差!还不现形!” 沈炼怒目圆睁,浑身杀气腾腾,绣春刀指向那翻滚的红雾和鬼影森森的迎亲队伍!
那红雾中的鬼影似乎被沈炼的厉喝和刀上的淡金光芒所慑,动作微微一滞。那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和吹打声也停顿了一瞬。
然而,仅仅一瞬!
“嗬嗬嗬……”
一阵低沉、沙哑、如同无数人重叠在一起的、充满了怨毒与饥渴的诡异笑声,从红雾最深处传来!仿佛在嘲笑沈炼的不自量力!
紧接着,那猩红的雾气猛地暴涨,如同沸腾的血海,瞬间将沈炼和他身后的陈大年等人完全吞没!无数条冰冷的、滑腻的、带着刺鼻脂粉和血腥味的红绸,如同毒蛇般从四面八方缠绕而来!那些穿着破烂喜服的鬼影,顶着惨白大头的童男童女,提着滴蜡白灯笼的仆役,抬着腐朽花轿的轿夫……所有诡异的“东西”,都发出尖锐刺耳的嚎叫,如同潮水般向被红雾笼罩的众人扑来!
视野瞬间被粘稠的血红充斥!刺骨的阴寒仿佛要冻结灵魂!耳中充斥着鬼哭怪嚎!陈大年只觉无数冰冷滑腻的东西缠上了自己的身体,巨大的力量拖拽着他,要将他拉入那无尽的深渊!他绝望地挥舞着腰刀,砍在红绸上却如同砍中浸水的牛皮,只留下浅浅的痕迹!其他衙役的惨叫声接连响起,又迅速湮灭!
“给我破!” 红雾中心,沈炼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绣春刀化作一团狂暴的银色光轮!刀锋撕裂空气,发出呜呜的破风声!蕴含的一丝王朝煞气催发到极致,刀光过处,缠绕而来的红绸被纷纷斩断,断口处冒出嗤嗤的青烟!扑到近前的几个纸人般的鬼影被刀光绞碎,化作漫天飞舞的、燃烧着绿焰的碎纸片!
然而,红绸无穷无尽!鬼影前仆后继!更可怕的是,那浓稠的红雾仿佛有生命般,疯狂地侵蚀着他的护体煞气,一股股冰冷刺骨、充满了各种负面情绪(嫉妒、怨恨、贪婪、痴迷……)的精神力量如同钢针般刺入他的脑海!无数破碎的画面和声音在他意识中炸开:交杯酒的幻影、红盖头下扭曲的笑脸、燃烧的龙凤烛、还有无数痴男怨女在红绸中沉沦挣扎的凄厉哀嚎……
“恩爱……沉沦……苦海……无涯……” 一个充满诱惑又无比怨毒的女声,如同魔音灌耳,在他心神中反复回响。
沈炼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气血翻腾,握刀的手臂越来越沉重。他拼尽全力斩杀,刀光依旧凌厉,却如同陷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猩红泥沼,每一刀都消耗着巨大的体力和精神!他知道,这样下去,自己迟早会被这诡异的红雾和无穷无尽的鬼影耗死!
就在沈炼刀光渐显凝滞、陈大年等人即将被彻底拖入红雾深渊的千钧一发之际!
“无量天尊!”
一声清越悠扬、如同玉磬清鸣、却又蕴含着沛然莫御的纯阳道韵与凛然正气的道号,仿佛穿透了无尽虚空,清晰地响彻在这片被红雾与鬼蜮笼罩的山林上空!
声音并不如何响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与净化之力!所过之处,那翻腾肆虐的猩红雾气猛地一滞,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压制,翻滚的速度明显减缓!那些疯狂舞动的红绸、扑击的鬼影、怪笑的纸人,动作都出现了瞬间的迟缓和凝滞!
一道青灰色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流云,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林间空地边缘的一棵古松之巅。背负长剑,道袍在寒风中微微拂动,正是自洮州卫东行而来的龙门羽士——赵清真!他目光如电,穿透层层红雾,精准地落在了那“恩爱关”石缝的入口深处,那里,一股极其浓郁、混杂着无尽痴怨与邪异甜香的妖气,正如同心脏般搏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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