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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的假期结束,京城的生活重新回到了快节奏的轨道上。刘清明坐在综合司宽敞明亮的办公区里,面前的大屁股电脑屏幕亮着,但他却有些出神。
与苏家大宅那场算不上愉快的会面,仿佛还在昨天。
老爷子的威压,大伯苏金成的算计,还有苏清璇那强忍着却终究决堤的泪水。
这一切,都让他心里憋着一股劲。
他正想着,办公室的门被推开。
综合司司长何东旭走了进来,他五十出头,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平日里总是带着温和的笑意,但今天,他的脸上却是一片严肃。
“丁奇,刘清明,你们俩来我办公室一下。”
何东旭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份量。
办公区里瞬间安静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
丁奇是司里的老资格正处,向来独来独往眼高于顶,做事向来四平八稳。
而刘清明,则是刚提拔的副处,是司里最年轻的,也是风头最劲的新人。
司长同时叫他们两个,肯定是有大事。
刘清明心里咯噔一下,但面上不动声色,起身跟在丁奇身后,走进了司长办公室。
何东旭的办公室里,窗明几净。
他没有让两人坐,而是直接从桌上拿起一份装订好的文件,递给了丁奇。
“看看这个。”
丁奇扶了扶眼镜,接过文件。
封面上,是几个醒目的黑体字。
《清江省委关于建立重大突发性公共卫生事件应急响应机制的若干建议》。
署名单位是,清江省委办公厅。
丁奇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翻开第一页,只看了几行,就猛地抬起头,看向旁边的刘清明。
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惊讶和探究。
“你写的?”
刘清明凑过去,就着他的手看了看那熟悉的排版和措辞,点了点头。
“对。丁处,你怎么知道?”
丁奇把文件合上,递还给何东旭,这才慢悠悠地说:“每个人的行文风格,就像他的指纹一样,是独一无二的。我看过的公文,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谁的笔杆子是什么路数,我扫一眼就能看个八九不离十。”
他看着刘清明,带着几分欣赏。
“你的风格很特别,大开大合,逻辑链条却又扣得极死,想冒充都冒充不来。”
刘清明脸上露出一丝佩服。
这位丁处,果然是老机关,眼力毒辣。
“司长,这份报告有什么问题吗?”他转向何东旭。
何东旭的表情愈发凝重,他没有回答刘清明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清明,你当初写这份报告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没头没脑。
但刘清明立刻意识到,事情不简单。
这份报告是他还在省委办的时候,根据吴新蕊的授意,结合自己的一些超前认知,花了很大心血完成的。后来他上调国院,报告就留在了省里。
现在,这份报告居然出现在了国院综合司司长的办公桌上。
唯一的可能就是,报告里预言的事情,发生了。
“司长,临海省已经确认了吗?”
刘清明早就知道结果,但这句话是一定要问的。
何东旭和丁奇的脸上同时闪过一丝诧异。
何东旭点了点头,沉声说:“没错。南方临海省,出现了一种未知的新型病毒,传染性极强。上面派下去的专家组已经初步确认,情况不容乐观。”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车水马龙的景象,声音里透着深深的忧虑。
“临海是沿海开放大省,流动人口数以千万计。现在距离春节,只剩下不到一个月,春运马上就要开始了。”
“一旦大规模的人员返乡,病毒就会被带到全国各地。到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局面,不堪设想。”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丁奇的脸上,也没了刚才的从容,他深知这番话背后的重量。
何东旭转过身,重新拿起那份报告,在手里拍了拍。
“清江省的这份报告,是清江省委直接递上来的。措施完备,极有前瞻性,简直就像是为这次疫情量身定做的一样。”
他的目光落在刘清明身上。
“所以我想知道,你当时是怎么想到的?这是未卜先知还是科学预判。你的依据是什么?”
刘清明整理了一下思绪,平静地开口。
“司长,其实原理很简单,我是借鉴了我们清江省的防洪经验。”
“防洪?”丁奇有些不解。
“对。”刘清明肯定地回答,“我们清江省地处长江中下游,是全国的防洪堡垒省。每年夏天,从省里到市里,都要进行多次防洪演习,防汛抗洪的意识,已经刻进了每个干部的骨子里。”
“在我看来,这种大规模的疫情,和洪水一样,都是一种重大灾害。它们的共同点是,传播速度快,破坏力强。”
“防洪的核心是什么?是‘堵’。在洪水泛滥之前,修筑堤坝,把它牢牢地堵在河道里。而不是等它淹了村庄,再去挨家挨户救人。”
“所以,我把这个思路,用到了防疫上。”
刘清明的声音清晰而有力,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回响。
“把防洪的沙袋和冲锋舟,换成口罩、防护服和药品。把巡堤的民兵,换成排查的基层干部和医护人员。最关键的,就是针对病毒的流动性,进行区域性的封堵和隔离。”
“只要能把疫情控制在某一个地区,国家就能集中所有的力量,对这一个地区进行支援。既方便救治,又能把损失降到最低。”
他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
“我之所以敢这么想,敢这么写,是因为我坚信我们的制度优势。只有我们,才能做到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只有我们,才能做到不计成本、不怕牺牲!”
这番话,掷地有声。
何东旭和丁奇都听得有些动容。
他们在这个位置上,听过太多慷慨激昂的豪言壮语。
但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被一个年轻人用如此朴素却又如此深刻的道理所震撼。
他们对照着手里这份厚实详尽的报告,再听着刘清明的阐述,才真正理解了这份报告背后的思想深度。
这已经不是一份简单的公文了。
这是一种战略思想。
“好。”何东旭重重地点了点头,“说得好。”
他把文件放到桌上。
“现在,主任交给我们一个任务。以这份报告为基础,立刻拿出一份针对临海省的、可操作的防疫应急预案。要快,要细,要能马上就用。”
“时间紧,任务重。你们两个,谁来牵头?”
丁奇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说道:“司长,这份报告是刘清明同志写的,他对核心思想的理解比我深刻。我建议,由他来主笔,我全力协助。”
这话说得在情在理,却也让刘清明有些意外。
按资历,按级别,这种重要的任务,都应该是丁奇来挑大梁。
他这是主动让贤。
刘清明连忙说:“不行,司长,丁处。我才来多久,对很多工作流程都不熟悉。还是由丁处牵头,我来打下手。”
丁奇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种哭笑不得的表情。
“清明同志,现在是火烧眉毛的时候,不是搞论资排辈、客气谦让的时候。这是工作,是命令,不是福利,推来推去像什么样子?”
何东旭看着他们,最后拍了板。
“就这么定了。丁奇说的对,现在是战时状态。具体的分工,你们自己下去商量。我只有一个要求,三天之内,我要看到第一版初稿。”
“是!”
两人齐声应道。
从司长办公室出来,丁奇拍了拍刘清明的肩膀。
“走吧,去我那儿,好好合计合计。”
到了丁奇的办公室,他给刘清明泡了杯茶。
刘清明坐下后,认真地说:“丁处,刚才我不是客气。这项工作,需要大量的实时数据,需要和卫生、交通、民政等好几个部委单位打交道。这是我的短板,却是您的长处。如果我们一起干,我主笔,署名的话,按职别来。”
这个意思很明确,功劳的大头,要给丁奇。
丁奇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中,他深深地看了刘清明一眼,忽然笑了。
“我现在算是知道,为什么胡金平那个眼高于顶的家伙,会把你当成朋友了。”
他把茶杯放下,摇了摇头。
“你小子,脑子转得快,人情世故也通透,偏偏还有一股子冲劲,真是个怪物。”
刘清明知道,自己这番话,算是说到了丁奇的心里,也彻底赢得了这位老前辈的认可。
正如他所说,丁奇在这个位置上几十年,人脉和资历就是他最大的优势。
由他出面去协调各个单位,远比自己这个新人去磕磕碰碰要高效得多。
两人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迅速进入了工作状态。
摊开临海省的地图,各种数据报表很快堆满了桌面。
丁奇的人脉果然厉害,一个又一个电话打出去,对方一听是丁奇丁处长,都十分配合,各种需要的数据和信息源源不断地汇集过来。
刘清明则负责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进行梳理、分析,构建模型。
他的大脑在高速运转,前世那场席卷全球的灾难的种种画面,在他脑海中不断闪现。
他知道,仅仅是为临海省制定一套防治措施,是远远不够的。
那只是亡羊补牢。
真正的关键,在于那个即将到来的春运窗口期。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想法,在他的心中逐渐成型。
他停下笔,抬起头,看着正在打电话的丁奇。
等到丁奇放下电话,他才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丁处,我们现在做的这些,只是在为一场已经打输了的战争,准备收尸袋。”
丁奇愣住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只是在执行司长布置的任务,为临海省制订防疫措施。”
“这不够!”刘清明的声调陡然拔高,“这远远不够!这只是被动防御,病毒每多扩散一天,我们未来的代价就要呈几何倍数增长。”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用红色的记号笔,在临海省的省界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我们真正的任务,不是给临海省写预案。而是要说服领导,在春运开始之前,把整个临海省,彻底封锁!”
“什么?”
丁奇惊得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封锁一个省?
还是临海这样的经济大省?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你疯了?”丁奇的脸上满是不可思议,“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经济损失多大?会造成多大的社会动荡?这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被赋予的职权范围!司长只是让我们写一份预案,不是让我们去决定一个省的命运!”
“这不是命运,这是科学!”
刘清明转身,眼中燃烧着一团火,那股在苏家大宅时直面苏老爷子的气势,再次迸发出来。
“我知道这很难,甚至不可能。但我们必须做!因为这是唯一正确的办法!”
他指着桌上的数据。
“根据现在不完全的统计,病毒具有强烈的传染性。春运一旦开始,一个星期之内,就会遍布全国!到时候,我们面对的,就不是一个临海省,而是几十个临海省!”
“丁处,你算过这笔账吗?封锁一个省,经济会停滞一个月,两个月。可如果不封锁,全国的经济可能会停滞半年,甚至一年!孰轻孰重?”
丁奇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看着他眼里的那团火,那是一种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为国为民的赤诚。
作为一个在机关里浸淫了半辈子的老油条,丁奇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神了。
他被深深地触动了。
他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也曾有过这样的激情和理想,却在日复一日的消磨中,渐渐变得温吞、保守。
“这……这风险太大了。”丁奇的声音有些干涩,“这不光是吃力不讨好的问题,一旦决策失误,我们两个,就是历史的罪人。”
“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眼睁睁地看着悲剧发生,我们才是真正的罪人!”刘清明一字一句地说道,“丁处,这不是为了我们的前途,是为了千千万万的老百姓。”
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作响。
许久,丁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重新坐回到椅子上,拿起那只已经凉了的茶杯,喝了一口。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刘清明,脸上露出一抹复杂的笑容。
“你这个臭小子……真是个会给人找麻烦的家伙。”
他顿了顿,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他狠狠点燃一根烟,一口吸下去。
抬起头,已经是满嘴脏话。
“罢了,他妈的,我他妈就豁出去这一次,陪你疯。”
刘清明的心头一热。
“丁处……”
“别废话了。”丁奇摆了摆手,恢复了那个干练的老处长的模样,“既然决定要跳崖,那就别磨磨蹭蹭的。说吧,第一步,干什么?”
刘清明走到桌前,拿起笔,在一张白纸上飞快地写着。
“第一步,数据。我们需要一个能够说服所有人的,无可辩驳的数据模型。”
他没有说的是,其实最主要的是要说服领导,这话两人都是心知肚明。
他的笔尖在纸上划过。
“我们需要临海省最新的感染和疑似病例数据,精确到小时。需要过去五年,全国春运期间,以临海省为起点和终点的铁路、公路、航空客运流量的详细数据。”
他抬起头,看着丁奇。
“我们需要用这些数据,推演出病毒在春运开启后,一天、三天、七天之内,在全国的扩散路径图。”
“所有这些,我们必须在明天早上,司长上班之前,全部拿到。”
丁奇看着白纸上那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名词,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他知道,从他点头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他拿起桌上的红色电话,那只手沉稳有力,再无一丝一毫的颤抖。
“我来打联系相关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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