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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楚皇宫,养心殿。浓郁的龙涎香,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在殿内盘旋不散。
年迈的楚皇斜倚在龙榻上,面前的小几上,并排摆着两份来自江州的密奏。
一份是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祥瑞。
另一份,是字字泣血,描述神鬼之事的神迹。
他那双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睛,死死盯着奏折上白日飞升、敕封城隍几个字,干枯的手指,在光滑的丝绸封皮上,一遍又一遍的摩挲。
“长生……”
“神明……”
他干瘪的嘴唇微微翕动,口中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朕……真的还有机会吗?”
那双早已被岁月和权术磨得浑浊不堪的眼眸里,此刻正交织着两种极致的情绪。
一种,是濒死之人对长生最本能,最疯狂的渴望。
另一种,则是帝王对另一种至高权力——神权,发自骨髓的深深忌惮。
他怕,怕这突然冒出来的真君、地府,会像一把悬在皇权头顶的利剑,将他赵家的江山,斩得支离破碎。
可他更怕,怕自己错过了这千载难逢,或许是此生唯一的,能触碰到不朽的机会。
心腹司礼监大太监魏忠,悄无声息的跪在龙榻不远处。
他低垂着头,眼角的余光却将楚皇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都尽收眼底。
他揣摩着圣意,像一条嗅觉最灵敏的猎犬,精准的捕捉到了帝王心中那份摇摆不定的天平。
“陛下。”
“仙神之事,虚实难辨。陛下龙体为重,实不该为此等俗事忧心。”
“若以雷霆之势强压,恐触怒神明,降下不测之祸。”
“奴才愚钝,倒有一策,或可为陛下分忧。”
楚皇缓缓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说。”
“陛下,此事,强硬不得,放任不得。”
魏忠的声音愈发恭敬。
“强硬,则恐触怒神明,降下天罚,于国不利。放任,又恐地方人心思变,动摇国本,于君不利。”
“名曰查访仙迹,代天祭祀,此为敬。彰显我皇室敬天法祖,顺应神意,可安天下百姓之心。”
“实则,一可探明那玄穹云泽真君的虚实,看其究竟是何方神圣,对我大楚是福是祸。”
“二可代陛下,寻那长生之法。若真有神明,陛下乃天命之子,这天大的仙缘,理应由陛下独享。”
“三可安抚地方之心,让江州军民,让天下人都看看。天子,依旧是这片大地的唯一主宰。”
这番话,句句都说到了楚皇的心缝里。
魏忠见状,趁热打铁,补充道:
“那青河县令赵贞,乃有仙缘之人,陛下可降下恩抚,赏其官爵,将其收为眼线,日后真君若再有神谕,我等也能第一时间知晓。”
“至于那血羽教的罪囚魏合,事关重大,当由钦差亲审,验明正身,再押解回京。此为立威,以示朝廷法度,不容挑衅。”
“如此,敬威并施,方为万全之策。”
“好!”
楚皇那双浑浊的眼中,终于爆发出了一丝光彩。
“好一个敬威并施!”
他龙心大悦,仿佛瞬间找到了主心骨。
此计,既显皇恩浩荡,又不失帝王威严,最重要的是,将所有的主动权,都牢牢握回了自己手中。
他当即连下数道旨意。
命钦差彻查血羽教余孽,命江州节度使杨烈全力配合,对青河县令赵贞官升三级,赏金千两,着其日后悉心侍奉仙迹,凡有异动,第一时间密奏入京。
钦差人选的消息,如风一般传出。
御书房内,刚刚还在朝堂上争得面红耳赤的太子与三皇子,闻风而动。
“父皇!儿臣以为,此次钦差,当由儿臣门下东宫侍读张承担当!张承乃状元出身,才思敏捷,最能领会神意,彰显我皇家诚心!”
太子赵哲手持玉笏,慷慨陈词,脸上写满了志在必得。
“皇兄此言差矣!”三皇子赵楷立刻出列反驳,嘴角挂着一丝冷笑。
“仙神之事,事关国本,岂是区区一个书生能担待的?依儿臣看,当派兵部侍郎李牧前往!李侍郎久经沙场,心志坚定,定能震慑宵小,扬我皇威!”
“李牧一介武夫,鲁莽粗俗,若冲撞了真君,你担待得起吗?!”
“总好过派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去,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你!”
“我如何?”
楚皇看着下方为了一个钦差之位,吵得面红耳赤,丑态毕露的两个儿子,只觉得一阵心烦意乱。
他疲惫的揉了揉眉心。
“够了!”
一声低喝,让御书房内瞬间安静下来。
就在此时,一旁的魏忠,不着痕迹的上前一步,用他那特有的,不疾不徐的语调开口。
“陛下,太子殿下与三皇子殿下,皆是为国分忧。只是这钦差人选,确实干系重大。”
“依奴才愚见,钦差人选要心思纯净,不涉朝政,地位高崇,方能代表陛下最纯粹的诚意,不至于节外生枝。”
楚皇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朝堂之上,哪还有这等人?”
魏忠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随即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睛微微一亮。
“陛下,奴才倒是想起一人。”
“康王殿下。”
康王赵显?
这个名字一出,正在暗中较劲的太子与三皇子,皆是一愣。
脑海中,同时浮现出一个每日只知侍弄花草,吟诗作画,见了他们都要绕道走的,闲散宗室的身影。
楚皇也怔住了。
他那个最小的弟弟,那个被先帝评为“性情纯良,不堪大任”的弟弟?
“他?”
“正是。”魏忠躬身道。
“康王殿下素来与世无争,不喜朝政。由他前往,最是合适不过。”
“废物一个,派他去,倒也合适。”三皇子赵楷心中冷笑,不再言语。
太子赵哲也觉得此计甚妙,一个公认的废物,事后摘桃子也容易得多。
楚皇看着两个儿子都偃旗息鼓,再一想康王那性子,确实掀不起什么风浪,便当即拍板。
“准了!”
“传朕旨意,召康王,即刻入宫!”
康王府,后院。
一身锦衣的康王赵显,正小心翼翼的给一盆新得的兰花浇水。
他生得白净儒雅,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郁,像个富家翁多过像个王爷。
一名内侍火急火燎的跑进院子。
“王爷!王爷!宫里来旨了!陛下急召您入宫!”
赵显手一抖,水壶差点掉在地上。
他最怕的,就是进宫。
当他战战兢兢的跪在御书房冰冷的地砖上,听完皇兄扔给他的那道巡天钦差的任命时,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当场晕过去。
“皇……皇兄!不可!万万不可啊!”
赵显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叩首,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臣弟……臣弟愚钝,只知诗词书画,不谙国事,如何能担此重任?求皇兄收回成命啊!”
“放肆!”楚皇脸色一沉,“此乃国事,岂是你说不担就不担的?身为赵氏子孙,为国分忧,是你的本分!”
“可是臣弟……”
“没有可是!”楚皇不容他拒绝,“此事就这么定了!”
赵显还想再争,却看到一旁的太子和三皇子,都用一种看好戏的眼神看着他。
他知道,自己平静的日子,彻底结束了。
前方等待他的,将是神明与皇权交织的万丈深渊,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几乎就在他失魂落魄的回到王府的同时。
东宫与三皇子府内,太子与三皇子,也立刻各自秘密召见了心腹。
命令,只有一个。
想尽一切办法,在康王的钦差队伍里,安插进自己人。
……
南楚道门祖庭,太虚宫。
云雾缭绕的主殿之内,数名气息渊深如海,仿佛与山石融为一体的老道,正围坐在一张玉案前。
案上,放着一封来自江州,由灵虚真人亲笔书写的密信。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
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枯槁的太上长老,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那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感慨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
“千年……”
“我等闭死关,坐枯禅,苦求千年而不得的飞升路,竟被一名江州弟子,以这等方式,得证了……”
“师兄此言差矣!”另一位面色红润,性如烈火的长老猛的睁开眼,其中满是狂热。
“城隍!虽为阴神,却也位列神谱,享万民香火,与天地同寿!这与我道门典籍中记载的‘鬼仙’之道,何其相似!”
“此乃天佑我道门!是真正的,无上仙缘!”
一直端坐主位,沉默不语的掌教真人,缓缓睁开了双眼。
那双眼睛里,没有狂喜,也没有失落,只有如同星空般深邃的锐利。
“此非一人之功。”
他声音平淡,却一锤定音。
“此乃玄穹云泽真君,为我道门,降下的无上仙缘!”
“是我道门,千年未有之大变局!”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太上长老。
“本座,有三道法旨。”
“其一,即刻起,于祖师殿内,为玄穹云泽真君立紫金神位,位列历代祖师之上,奉为我道门至高正统!”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将一位来历不明的神明,凌驾于道门历代祖师之上,这是何等惊世骇俗之举!
可无人反对。
因为,那是他们通往不朽的,唯一希望。
“其二,发《告天下道门书》,昭告所有同道!命天下道门弟子,即刻起,以斩妖除魔、匡扶正道为第一要务!为我道门,为尔等自身,积累无上功德!”
“其三,派遣祖庭使团,即刻前往江州!代我天下道门,朝拜真君仙迹!”
“同时,全力协助灵虚师侄,务必将那血羽教,连根拔起!为我道门,争取到下一个,不,是接下来十个神位!”
“使团,由谁领队?”一名长老问道。
掌教真人看向大殿角落,一个一直闭目养神,仿佛石雕般的身影。
“青玄师弟。”
那身影缓缓睁开眼,一道凌厉无匹的剑意,一闪而逝。
正是已闭死关三十年,修为臻至先天之境的护法长老,青玄真人。
“青玄,领法旨!”青玄真人稽首,眼中战意盎然。
掌教真人满意的点了点头,他亲自从密室中,取出一柄尘封已久,剑鞘古朴,却透着无尽锋锐之意的长剑。
“此乃祖庭至宝,真武荡魔剑!便以此剑,作为我太虚宫,献给真君的见面礼!”
一场有史以来最隆重的典礼,在太虚宫举行。
在万千弟子的叩拜中,玄穹云泽真君的紫金神位,被恭敬的请入了祖师殿最高处。
道门,换了天。
就在太虚宫紧锣密鼓筹备之时。
南楚与北燕的界河,天河之畔。
一支由百余名僧人组成的队伍,出现在了渡口。
他们身着北燕佛宗的僧袍,个个气息沉凝,宝相庄严。
为首的老僧,身披一件洗得发白的陈旧袈裟,手持一根九环锡杖,正是北燕第一大宗金光寺的住持,了尘禅师。
他望着波涛滚滚的天河,目光仿佛穿透了水雾,直视对岸的南楚江州。
“阿弥陀佛。”
了尘禅师宣了声佛号,声音不大,却清晰的传入身后每一名武僧耳中。
“云林寺云行师弟的信,想必大家都看过了。道门封神,已是事实。我佛门若再固步自封,不出百年,这天下,将再无我佛立锥之地。”
他身后,一名身材魁梧如铁塔的武僧怒目圆睁,手中禅杖重重往地上一顿。
“方丈!我等此来,便是要让南楚之人看看,我佛门亦有金刚之怒,降魔之法!绝不弱于他道门!”
了尘禅师缓缓点头,浑浊的双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他转过身,看向身后百余名弟子,声音沉凝如铁。
“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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