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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天色是那种将死未死的青灰色,像是宣纸上晕开一滩寡淡的旧墨。
光线从铅云里挤出来,也吝啬得可怜,刚好照亮了紫禁城檐角上的琉璃小兽,一尊尊,瞧着都像是无人祭奠的墓碑。
东宫寝殿,裴知寒蓦然睁眼。
他撑着床榻坐起,额角一层冷汗,黏腻得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昨夜与父皇在紫宸殿对峙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成了滚烫的烙铁,在他脑子里烙下了滋滋作响的疤。
决裂后的疲惫,杀意滔天后的空虚,像两座山,死死压在他胸口。
喘不过气。
“主子爷。”
方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种几十年未变的恭谨。
“时辰到了。”
裴知寒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指尖冰凉。
他掀开被褥,赤足踏上冰冷的地砖,那股寒意顺着脚底板一路往上蹿,直冲天灵盖,让他瞬间清醒了些。
昨夜,父子决裂。
今日,便是他孤家寡人。
他只能静待时机。
“方平。”
他声音沙哑,带着宿夜未眠的疲惫。
“传孤的令,着李东樾,即刻提审诏狱所有钦犯,尤其是严海宁。”
他顿了顿,眼中是毫不遮掩的凛冽杀意。
“孤要亲自审。”
方平躬着身子进来,手里捧着一套崭新的玄色太子常服,金线绣的四爪蟒在昏暗中张牙舞爪。
可他那张老脸上,却没了往日的肃然,反倒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茫然的困惑。
“主子爷。”
他将衣袍轻轻放在一旁,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在试探什么。
“您是说……提审……严首辅?”
裴知寒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抬眼,看向方平。
老太监的脸上,那种全然的,发自内心的不解,不似作伪。
一股不祥的预感,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悄然缠上了他的心脏,缓缓收紧。
“不错。”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
“昨夜,孤已将严党一干人等,尽数打入诏狱。此事,你忘了?”
方平脸上的困惑,更深了甚至下意识地退了半步,看着裴知寒的眼神,像在看一个说了胡话的病人,他那藏在袖中的左手大拇指,开始不受控制地轻轻抽搐:“主子爷,您……您是昨夜又魇着了?”
太监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焦急的关切。
“严首辅昨日傍晚还好端端地在府中设宴,宴请百官,庆祝其子户部尚书严瑜大人娶了第七房太太呢。”
“您昨夜也去敬了三杯酒,还是严大人亲自送您回来的……”
“至于那萧家……萧侍郎七年前便已告老还乡,其子萧年,更是在顺天十九年,便因在白马寺私设公堂,触怒龙颜,被陛下下旨,流放三千里,半道上就……就病死在了瘴气之地了啊!”
轰!
方平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道道黑色的惊雷,在裴知寒的脑中,轰然炸响。
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昨日记忆,相府暖阁与严海宁的生死对峙,紫宸殿与父皇的父子决裂,那道禁足东宫的旨意,那份收回监国之权的决绝。
一切的一切,都清晰得如同昨日亲历。
可此刻,在方平的口中却成了一场荒唐的南柯一梦。
严瑜,户部尚书?
萧菱书,告老还乡?
萧年,十年前便已流放病死?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地撞在身后的廊柱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那痛楚无比真实,提醒着他,他并非在梦中。
“不对……”
“全都不对!”
他猛地一把抓住方平的手腕,那力道,大得让小太监闷哼了一声,骨节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死死盯着方平。
“你再说一遍!”
“萧年是怎么死的?苏家那桩谋逆大案,又是如何了结的!”
方平被他这副疯魔的样子吓得魂飞魄散,结结巴巴地回道:“主子爷,您别吓奴婢啊!十年前,是……是靖安郡主苏枕雪,在白马寺亲手揭破了萧年私设公堂,意图构陷的阴谋。”
“郡主当众亮出陛下御赐的玉玄金,将萧年一干人等尽数擒获。陛下大怒,当即下旨流放萧年,其父萧菱书也因此被牵连,仕途断绝,郁郁数年后便告老还乡了。”
“至于苏家……谋逆啊!严首辅上奏,言及北疆军粮账目不清,恐有疏漏。陛下便以此为由,削了靖国公三万兵马的粮草,又将郡主……下嫁给了严首辅之子严瑜,以示安抚与制衡……第二年年初……那帮北疆的骡马就说什么皇天不养人,誓死要争气,造反了……”
下嫁……
严瑜。
一段全新的,他从未经历过的历史,带着血腥气,强行灌入他的脑海。
可苏家,依旧是败了,还是谋逆,还是满门抄斩!
他们无论如何,都活不了?
而苏枕雪,成了最大的牺牲品。
她以一人之力,扳倒了萧年,却也将自己,彻底推入了严家的虎口。
裴知寒松开了手,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缓缓滑坐在冰冷的地上。
他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了。
他与她,在相隔十年的两个时空里,产生了交集。每一次他入睡,都是在进入十年前那个真实存在的过去。
而她,在她的时空里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在改变他所在的历史。
她像一只在风暴中振翅的蝴蝶,每一次扇动翅膀,都在十年后的今天,掀起一场足以颠覆一切的海啸。
昨日,他以为自己是执棋之人。
此刻方知,自己不过是那个眼睁睁看着棋盘被一次次改写,却无能为力的看客。
世间最远的不是生死,是她在那头改春秋,我在这头望尘莫及。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
那恐惧,比死亡更甚。
他明白她面对的究竟是什么。
是严海宁那只手遮天的权势,是父皇那深不可测的帝王心术。
而她,只有一个人。
在打一场绝不可能胜利的仗!
苏家是大景的脊梁,她不单单是在救苏家,还是在救被狄人蚕食殆尽,满目疮痍的大景。
他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眼中最后一丝迷茫,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所取代。
他不能再等了。
他要去见她。
立刻,马上!
“方平!”
他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静,只是那份沉静之下是无法等待一丝的迫切。
“取培松酿来!”
方平闻言,脸色煞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主子爷!不可啊!了尘大师说过,此物霸道,一月之内,最多只能服用两次,您若是再用,便是以命相搏,万一……”
“孤说,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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