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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知寒没有说话。他只是迈步,跨过了那道门槛。
玄色的四爪蟒袍,在他身后曳地而行,袍角的金线在烛火的映照下,流转着冰冷的光。
他身后的李东樾,如同他的影子,亦步亦趋,右手拇指下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腰间绣春的刀柄,那是一个他独有的、杀人前的习惯。
再往后,是数十名锦衣卫,悄无声息地涌入,甲胄摩擦的声音被压抑到最低,却汇成一股令人牙酸的铁锈味,将这方小小的暖阁,围了个水泄不通。
暖阁中的空气,被这股铁与血的味道,瞬间挤压得稀薄,凝滞。
那些瑟瑟发抖的伶人与仆婢,早已被这阵仗吓得瘫软在地,连哭声都卡在了喉咙里。
裴知寒的目光,越过地上那些狼狈的身影,最终,落在了严海宁的脸上。
“严首辅,好雅兴。”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轻易地刺穿了这满室的虚假暖意。
“孤在东宫,辗转反侧。却不想,首辅大人竟在此处,推杯换盏,共赏歌舞。”
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又极冷的弧度。
“看来,这长安城的风雪,当真是吹不到您这相府高墙之内。”
严海宁那双浑浊的老眼,终于微微眯起,像鞘中老剑,将锋芒稍稍内敛。
他听出了太子话中的杀意,可他依旧稳坐如山。
“殿下此言差矣。”
他慢悠悠地端起桌上的酒杯,甚至还对着烛火,欣赏了一下那琥珀色的酒液。
“大家都是为国操劳,偶有小酌,理所应当。”
“至于东宫之事,老夫也略有耳闻。不过是指挥使大人拿了几个无关紧要的下人,屈打成招罢了。此等手段,糊弄江湖草莽尚可,若要拿到朝堂之上,恐怕只会沦为笑柄。”
“殿下若真想查案,大可移交三法司会审,何必动用锦衣卫,行此雷霆手段,惹得朝野非议,人心惶惶?这天下,终究是陛下的天下,讲的是规矩。”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撇清了自己,又将裴知寒的行为,定性为不合规矩、惹是生非。
仿佛裴知寒才是那个破坏了长安城安宁的罪魁祸首。
“屈打成招?”
裴知寒笑了。
他缓步走到那张紫檀圆桌前,随手拿起了一双象牙箸,在手中轻轻敲击着。
“东樾。”
他甚至没看李东樾一眼,只是淡淡地唤了一声。
“是。”
李东樾躬身应诺,随即从怀中取出了一沓厚厚的卷宗,重重地摔在了桌案上。
啪!
那声音,像一记耳光,扇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户部尚书萧菱书之子,当今户部侍郎萧年,顺天九年至十九年间,于京城各大赌场,共欠下赌债,纹银三百七十二万两。”
李东樾的声音,不带一丝情感,像是在宣读一份死人的悼词。
“此为京兆府尹、五城兵马司联合查抄的所有赌场账簿,每一笔,都有萧年亲自画押的借据为证。”
他又从怀中,取出另一份卷宗。
“其中最大的一笔债主,乃是狄人安插在京城的暗桩,宝源钱庄掌柜,乌和泰。借银二百万两,期限,一年。”
“还款的日期,恰好是顺天十九年,夏至。”
“也正是靖国公府被定下谋逆大罪,北疆军粮被查出掺酶的第二日。”
李东樾每说一句,萧菱书的脸色,便白上一分。
当听到乌和泰三个字时,他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脊骨,几乎要从椅子上滑下去。
“户部拨往北疆的军粮,共计三十万石。经手之人,正是萧菱书。”
“此为户部原始卷宗。上面,有萧大人您的亲笔签押,还有……您大印的痕迹。”
“只是,这印泥的颜色,比正常的官印,要深上那么一丝。”
“我们请了宫中最好的匠人看过,这印泥之中,混了一种产自西域的红花粉。此物无毒,却能让印泥的颜色,数年不褪。”
“而那批被送往北疆,最终查出问题的军粮,在出京之前,曾在京郊大营,停留了三日。押运的将官,是严首辅您一手提拔的门生。”
“巧的是,那三日,京郊大营恰好走了水龙,烧了一座无关紧要的粮仓。”
走了水龙,是军中黑话,意指人为纵火,毁尸灭迹。
李东樾的声音,钻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萧年早已面无人色,指着李东樾,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严瑜的脸上,也第一次露出了惊慌。
裴知寒放下了手中的象牙箸,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他拿起桌上那壶已经凉透了的酒,亲自为严海宁面前那个空了的酒杯,斟满了酒。
酒液清冽,倒映着他眼底,那化不开的寒意。
“严首辅。”
“萧公子拿了狄人的银子,填了自己的窟窿。”
“萧大人,则用发霉的粮食,换了送往北疆的军粮,再一把火烧掉罪证。”
“你们严家,再派出个人,在合适的时机,将这盆脏水,泼到苏家的头上。”
“一环扣一环,天衣无缝。”
“用北疆三十万百姓的性命,用靖国公苏家满门,换来你们今日这内阁的权势滔天,换来这相府的歌舞升平。”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诛心。
“孤只是不明白。”
他抬起眼,那双深邃的眼眸,终于与严海宁对上。
“踩着袍泽的白骨,饮着兄弟的血,这杯酒,当真不烫喉吗”
暖阁之中,死一般的寂静。
连那烛火似乎都凝固了,不敢再跳动分毫。
许久。
严海宁那张布满褶皱的老脸,忽然笑了。
他端起裴知寒为他斟满的那杯酒,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一口气,吐出的,仿佛不是酒气,而是压抑了十年的,阴谋与野心。
他将酒杯重重放下。
“殿下。”
他终于站起了身。
这位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第一次正视着眼前的太子殿下。
他的腰杆挺得笔直,像一柄出鞘的老剑,锋芒毕露。
“您说的这些,都对。”
他承认了。
如此轻易,如此坦然,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旧事。
“可那又如何?”
他上前一步,那股属于百官之首的,沉重如山的压迫感,如潮水般,朝着裴知寒涌去。
“这满朝文武,有一半,是我严海宁的学生。这六部九卿,有一半,是我严海宁的门生。”
“殿下要查我?可以。”
“可您想过没有,我倒了,这朝堂,这大景的江山社稷,乱了。”
他的声音不大。
“殿下,您毕竟只是太子。”
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刀锋般的锐利与轻蔑。
“这龙椅之上,坐着的,还是陛下。”
“只要陛下还在一日,这天下,便还是陛下的天下。”
他凑近了裴知寒,声音压得极低,一字一顿,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内阁首辅,可以换。”
“太子,也同样可以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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