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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东关码头。一箱又一箱封存严密的金银被装上官船,漕军、靖安司和都察院官员形成密不透风的三方联合督察。
凉棚之下,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兼钦差大臣范东阳与前来送行的官员道别,漕军总兵伍长龄则将薛淮拉到一边说起了悄悄话。
“那两个小子表现如何?”
伍长龄问得是他送给薛淮的亲卫白骢和岳振山,这两人都是二十四五岁的年纪,从小便习练武功,进入行伍之后被伍长龄慧眼选中,带在身边亲自培养多年。
薛淮想了想回道:“他们很稳重。”
伍长龄点头道:“稳重就好,我还担心他们会给你添乱。”
薛淮亦笑道:“怎么会呢?伍叔带出来的自然是军中好儿郎,我倒觉得让他们跟着我有些屈才。”
“嗐,这是什么话。”
伍长龄抬手轻拍他的肩膀,低声道:“我看范东阳此行对你满意得很,等他回京之后如实回禀陛下,你应该很快就能升官了。你这个年纪就能进入四品的行列,已经强过朝中绝大多数官员,那两个小子能够跟着你是他们的福气。”
升官?
薛淮暂时还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其实他希望能在扬州多待一段时间,当下盐会才刚刚成立,两淮盐政的改革也只是起步阶段,官场上人走茶凉的现象太常见,他不想看到自己的辛苦付出化为泡影。
伍长龄大致猜到他的心思,温言道:“舍不得扬州?”
薛淮坦然道:“倒不是舍不得,只是想做到有始有终。”
“这倒也是。”
伍长龄眼珠一转,微笑道:“要不等我到了京城,去跟你老师说一声?”
此番他会亲自领兵护送范东阳一行入京,毕竟将近千万两赃银要解入国库,超过大燕一年财赋收入的一半,路上不能出任何纰漏,因此天子又给伍长龄下了一道旨意,命他亲率三千精锐随行护卫。
“那就有劳伍叔了。”
薛淮心中一动,轻声道:“伍叔这次入京面圣,肯定能受到嘉奖。”
伍长龄登时眉开眼笑,又感慨万千地说道:“多亏景澈拉老叔一把,否则我不知要被蒋济舟那个老白脸刁难到什么时候,这次算是借着你的本事,在陛下面前露了一把脸。”
此言情真意切,可见这位正二品的漕军总兵心里憋着多少怒火。
薛淮对此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大燕立国百二十年,四夷早已宾服,北方的鞑子亦不成气候,在庙堂诸公看来不过是疥癣之患。
当外部的威胁不断降低,武将的地位就会被文官远远甩在身后,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大势。
就拿漕运衙门来说,总督蒋济舟和总兵伍长龄都是正二品,但是绝大多数漕务都由蒋济舟决断,伍长龄只能管辖漕军内部事务,而且他还要受到蒋济舟的制约。
尤其蒋济舟是首辅宁珩之的铁杆拥趸,地方官员大多不敢冒犯宁珩之的权威,过往蒋伍二人联袂出场的时候,旁人定然会尊蒋济舟为首,这让伍长龄满心沉郁又无可奈何。
直到这次借着薛淮查办两淮盐案的东风,伍长龄连续收到几封天子的密旨,俨然简在帝心之势,如今他又要亲自入京面圣,只要有圣眷在身,往后他又何必在意蒋济舟的打压?
“伍叔,京中不比地方,御史们时刻盯着,你要小心一些。”
薛淮好心提醒,他不想伍长龄因为常年待在军中养成混不吝的性情,在京城那个权贵云集的地方得罪太多人。
“放心,我心里有数。”
伍长龄从容一笑,又道:“我让余成光带着两千兵马驻守扬州,你若是遇到比较大的麻烦,可以直接去找他。”
这算是投桃报李,亦是两人关系愈发亲近的佐证。
薛淮自然不会拒绝,当即拱手道谢。
这时范东阳已经和众人道别准备登船,这位天子近臣并未在大庭广众之下和薛淮谈论隐秘话题,先前他已经代表天子从薛淮这里拿到满意的回复,当下便只是颔首致意,一切尽在不言中。
钦差大人的楼船沿着运河北上,而江苏按察使石道安亦带着麾下官吏返回金陵。
至此,轰动整个大燕的两淮盐案终于落下帷幕。
府衙内堂,松烟墨的气息尚未散尽,混合着窗外透进来的冬日阳光,驱散连日来因繁忙公务产生的无形压力。
谭明光亲自执壶为薛淮斟了杯热茶,眉宇间是卸下重担后难得的松快与勃勃生机。
“恍如隔世啊,景澈!”
谭明光感叹一声,落座在宽大的花梨木书案后,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桌面,仿佛在确认这份失而复得的权柄,缓缓道:“盐案尘埃落定,这扬州城总算能够恢复安宁。此前种种不堪回首,多亏有你砥柱中流。”
薛淮欠身,微笑道:“府尊言重了,盐案破获乃上下同心之果。若非府尊坐镇中枢稳定全局,外抵压力内抚黎民,下官纵有千般手段亦是无根之萍。如今雨过天晴,正是府尊重振扬州之时。”
谭明光闻言,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看着眼前这智勇双全、却又始终恪守下属本分的青年才俊,心中更是满意,遂从案头抽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书,推至薛淮面前道:“景澈,你且看看这个。”
薛淮接过一看,只见这是一份颇为详尽的《扬州府新政施行纲要》。
“扬州府县两级吏员,经此一案,十去其三四。”
谭明光正色道:“首要便是补齐缺额。我已向布政司窦大人报备,拟从本府历年考评优等的书吏、以及扬州府品格优良之寒门廪生中,公开考选择贤递补。此事需严谨公正杜绝裙带,景澈你身为本府同知,监察吏治亦在职责之内,便请你盯紧考选过程确保公平。”
薛淮点头道:“下官责无旁贷。”
谭明光面临欣慰之色,继而道:“盐案虽平,然商界动荡,民生凋敝之痛犹在。故此我决定推行三策,纲要中已经列明详细,景澈不妨细看之。”
薛淮闻言便将视线再度投向手中的文书。
谭明光拟定的三策分别是轻徭薄赋、重开运河贸易和平抑物价保障民生,且不是含糊其辞的空话套话,每一项政策都有非常详尽的内容条陈,可见他这两年并非虚度岁月,一直在思考如何治理扬州一地,只不过先前囿于本地官绅的掣肘无法施展。
薛淮仔细看完,又思忖片刻,点头道:“府尊此三策直切要害。运河商道畅通、市面物价平稳,乃是盐引新制顺利推行的保障。减免商税、简化关津亦十分重要,可安商民之心。关于官营米行等,下官倒有一补充提议,可将部分罚没商铺田庄所产粮食、药材,经盐会协调平价输入官营渠道,既物尽其用,又能进一步降低府库支出负担。”
“妙!”
谭明光眼前一亮,赞道:“物尽其用,两全其美,此事可交由府衙工房会同盐会协调办理。”
薛淮微笑应下,心中颇为畅快。
盐会的作用会逐渐显露,所有盐商都能从中获得好处,将来若是有人企图分润利益,自然会引起所有人同仇敌忾的抗击,哪怕是盐运使也不行。
另一边谭明光愈发精神振奋,有感而发道:“扬州之富庶不全在盐漕,亦在桑麻渔米。我决意趁今冬农闲时节,由府衙出面组织河工清淤、加固府县境内主要灌渠江堤,尤其是北通邵伯湖、南接瓜洲渡的关键之处。此事可仿照你在兴化县的举措,征募本地壮丁和部分漕工灶户,以工代赈按日发放米粮盐钱。”
薛淮应道:“兴修水利,功在长久。下官会与黄运使沟通,妥善安排灶户轮替,确保堤工、盐务两不误。此外,盐场灶户清册已在重组,其中亦有劳力可用于附近水利工程,由盐法道监工并按盐场食钱双倍标准结算,可使其增收,也解府衙劳力短缺之急。”
谭明光笑道:“景澈思虑周全,此法正合我意。灶户除煮盐之外,能有其他增收之途,亦是朝廷体恤。此外年关将至,我欲通令本府一州七县,由府衙从先前罚没的银钱之中拿出一部分,为境内所有在册孤寡残疾贫户,置办过冬米粮棉衣,景澈意下如何?”
薛淮知道他这两年憋得有些狠,如今贪官污吏被一扫而空,天子又开恩特许扬州府留下数十万两赃银充入府库,谭明光可谓有钱有人,正是大展宏图之际。
他稍稍思忖,点头道:“此举大善,另外下官建议府尊派出各县教谕和训导,组织当地庠生,在各乡里村社、城镇坊市,宣讲解读盐政新规、商税减免、运河通关新政、以及考成吏治之要,让新政之惠深入闾巷,如此当可安定人心。”
谭明光闻言便合上文卷,眼中闪烁着老辣的光芒,欣然道:“如此甚好。”
窗外阳光正好,将书案一分为二,一半明亮,一半在博古架的阴影里。
谭明光坐在光暗交界处,望着眼前沉稳锐意兼具的年轻人,心中满是振奋与期许。
他为自己斟满茶,又替薛淮续上,继而举起茶杯郑重地说道:“景澈啊,这新政纲要看似繁复,实则为扬州之新生计。我知你重任在肩,盐务千头万绪,但扬州终究是个整体。这新政推行是府衙主责,却也仰赖你时时匡正查漏补缺。你我同心理政,不负陛下重托,不负百姓殷望,如何?”
薛淮正色道:“下官必不负府尊期望!”
两人相视一笑。
正事谈完,谭明光正欲进一步拉近彼此的关系,却见薛淮放下茶盏,状若无意地抛出一个问题。
“府尊可曾听过济民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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