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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翰林院出来已近申时。长随李顺牵马而来,薛淮翻身上马,淡然道:“回府。”
“是,少爷。”
李顺应下,拽着缰绳离开这座清贵文雅的翰林院。
这一次薛淮没有欣赏这个时代的风景,他在脑海中不断推演整件事的始末。
暂且不去理会朝堂高层之间的纷争,只说十年前修筑的扬州沿江堤坝突然爆出贪腐案,薛淮渐渐分析出脉络。
今年夏天长江洪水泛滥,据刘怀德所说,武昌府、岳州府、九江府和扬州府这四处受灾情况最严重,尤其是岳州府和扬州府两地,两位知府都曾上奏朝廷,信誓旦旦地表明堤坝稳固不会出事,结果旦夕之间坝毁人亡,鱼米之乡变成一片泽国。
如此严重的洪涝水患,朝廷肯定要彻查,看看这里面究竟是天灾无情,还是有人办事不利,以至于生灵涂炭。
从八月初到十月底,这将近三个月的时间里,已经有一些官员为此付出代价。
但是天子觉得还不够。
原因很简单,目前落网的只是一些中下层官员,且不说他们的身家性命能否平息民怨,最重要的是就算把这些人都抄家,也无法填补朝廷的亏空!
一场大洪水不仅需要朝廷拿出大笔赈灾银子,还导致今年的赋税收入大为减少,因为江南历来是朝廷最重要的赋税来源。
天子震怒难消,朝廷的调查力度不断加强,就在这个时候工部发现十年前的旧档,一把火直接烧到已故大理寺卿薛明章的头上。
想到这儿,薛淮猛地想起刘怀德在薛府说的那句话:“我问你,这几个月你是否在协助陈泉编撰《太和河工考》?”
这几个月……
居然这么巧?
在夏天南方洪水泛滥的时候,他被调去协助侍讲学士陈泉编撰《太和河工考》,然后受陈泉指派负责编撰第四卷,也就是淮右布政司境内的水利资料,其中包含毗邻长江的扬州府水利设施,翰林院内相关存档都交给他整理保管。
几个月后,朝廷彻查南方水利工程的时候,工部爆出十年前筑造的扬州沿江堤坝存在严重问题。
翰林院存放的相关卷宗消失不见,薛淮成为直接责任人。
如果那天薛淮死在九曲河里,刘平顺的告发就会让这桩贪腐案变得因果分明。
大概便是,十年前薛明章在扬州知府任上,伪装成一心为民的清官,暗地里大肆捞取好处,表面上坚固无比的扬州沿江堤坝根本就是个空心设施,而薛淮在整理旧档时看出其中端倪,他发现自己引以为荣的父亲居然是这种人,万般无奈之际只能将那些卷宗藏匿并销毁。
或许是因为良心受到谴责,同时也是为了保住亡父的名声,薛淮选择一死了之。
他却没有想到工部照磨所还存着一份旧档,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在原来的时间线中,最后的结局应该是薛明章和薛淮父子二人罪行暴露,薛家被抄家灭族,财产全部充公。
满朝文武称颂天子圣明,百姓们对着薛家父子的尸骨疯狂唾骂,同时感念朝廷里还是好官多,像薛明章这种贪官污吏终究会有应得的下场。
至此,皆大欢喜。
“呵……”
薛淮下意识裹紧身上的衣物,勉强抵住心中的寒意。
这个局其实不算复杂,设局者只需要做好三件事,其一是提前让薛淮入局,其二是在合适的时机掀开盖子,其三则是在薛淮不知情的前提下销毁那些卷宗。
至于薛淮本人,他能畏罪自尽最好,若是不敢赴死,以他过去展现的处事能力和如今在朝中的处境,他应该没有能力扭转局势。
薛淮冷眼望着道旁的建筑,开始思考更深一层的问题。
谁是幕后设局之人?
从时间进程分析,今年夏汛泛滥之时,幕后黑手就有意拉薛淮入局,也就是说对方当时就预见天子会彻查此事,这说明他肯定是十分了解天子心思的近臣,其次他需要用薛明章转移视线,达到掩盖真正元凶的目的。
前任扬州知府是何许人也?
薛淮脑海中浮现“韩翊”二字,此人如今是带罪之身,好像被关押在刑部大牢,源于今年扬州府防洪不利。
莫非设局者就是为了保住这个韩翊?
薛淮隐隐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原因很简单,扬州知府虽非可有可无的小虾米,但薛淮记忆中的韩翊年过五旬,这个年纪还是四品知府,他基本没有希望进入中枢,这说明他要么朝中无人,要么在派系中的地位不高。
如此人物,值得设局者费尽心思,耗费数月时间只为帮他脱罪?
更不必说薛明章生前是天子器重的股肱之臣,又有英年早逝不能全君臣之义的遗憾,用他来转移视线就不怕天子雷霆震怒?
简而言之,薛淮面前浮现的依然只是冰山一角。
或许陈泉知道一些内幕,但他显然只是最外围的棋子,薛淮暂时还不想打草惊蛇,他必须要收集足够多的信息,对于整件事的脉络有一个大略的掌握,才会决定第一步如何走。
在此之前,他只能见招拆招,以及提前寻找一些助力。
就在薛淮思索是否立即去一趟沈府的时候,前方忽然传来李顺的声音:“少爷,有人在前面相候。”
薛淮抬眼望去,不远处站着一位面容和煦的中年男人,身后还有两名小厮,此刻整齐地看着薛淮。
李顺侧身,低声提示道:“少爷,那是大司空府上的许管家。”
大司空?
薛淮心中一动,旋即施施然下马。
此处距离大雍坊不远,乃是入坊必经之路。
那三人迎上前来,中年男人行礼道:“见过薛编修,小人许成,奉大司空之命,请薛编修过府一叙。”
他的态度颇为谦卑,似乎生怕薛淮不答应,这倒也能理解,毕竟薛淮冷硬孤僻的脾气人尽皆知,以往他极少会主动登门拜望那位工部尚书薛明纶。
李顺面露忧色,他自然清楚自家少爷的脾气,万一这次又不留情面地拒绝对方,恐怕传出去会更加难听。
然而两人都没有想到,薛淮平静地回道:“大司空有命,薛淮岂敢不从?还请许管家头前带路。”
许成连忙满脸堆笑道:“遵命,薛编修请。”
尚书府坐落安定坊北隅,与大雍坊仅两街之隔。
众人走了约莫一刻多钟,一座恢弘大气的府邸出现在眼前,但见三间五架黑漆锡环大门,门钉七行五列,两侧是磨砖对缝清水墙,檐下施万字纹砖雕腰线,东南角开仪门供车马进出。
许成引薛淮穿侧门、过垂花门、经抱厦游廊入正厅承运堂。
薛淮一路目不斜视,稳步而行。
正厅内,工部尚书薛明纶端坐主位,目光温煦落向那个被他称作“吾家千里驹也”的年轻人。
薛淮的身姿仍如翠竹临风,眉目依旧似墨画工笔,却敛了往昔刀锋般的锐气。
从前的他仿若燃着暗火的陶窑,目色灼得胥吏皆垂首,今日却似天青釉瓶盛着寒梅,澄澈里透着静气。
视线交汇时,薛明纶瞥见青年眼底暗藏的审视——这般眼神他再熟悉不过,二十五年前初入工部勘验河工时,自己亦曾这般丈量过上官的深浅。
他的感觉很准确,薛淮确实在打量这位被称作首辅臂膀的大司空。
中年尚书身着暗云纹绸衫,玄缎比甲未缀补子,家常装扮难掩久居上位的威仪。
他方正面庞上纵横的沟壑里沉淀着三十年宦海浮沉,垂睑时法令纹似戒尺划痕,抬目时眸光精湛而深沉。
“下官拜见大司空。”
薛淮拱手一礼,袍角纹丝未动。
“景澈何须拘泥虚礼?”薛明纶微笑,指尖轻扣扶手,“我与明章血脉同源,你唤声伯父便是。”
“国礼家礼本有定分。”薛淮坚持道:“礼法存则纲纪明,下官岂敢唐突。”
“言之有理。”
薛明纶微微颔首,似乎很满意薛淮的回答,亦不再强求他改口,指向旁边道:“坐。”
薛淮应声落座。
小厮奉上香茗,旋即恭敬退下。
寒暄过后,薛明纶缓缓道:“四天前,你在青绿别苑见过云安公主?”
这个问题让薛淮略感疑惑。
他之所以答应许成的邀请而非转头就走,只因为对方出现的时机很精准。
他刚刚在翰林院解决一场危机,对方便提前在必经之路等候,这说明薛明纶的消息渠道极其畅通,同时他很有可能是隐藏在迷雾中的一个关键角色。
踏入这座尚书府后,薛淮一直在冷静地等待薛明纶将话题转向扬州贪腐案,不成想对方居然关心的是他和云安公主的关系。
这件事很重要吗?
薛淮心中狐疑,面上不动声色地回道:“不曾见过,这次下官蒙公主府侍卫搭救,以后若有机会再向云安公主当面道谢。”
薛明纶淡淡一笑:“合该如此。”
这就完了?
薛淮暗自吐槽,然而对方接下来的话让他心中警铃大作。
“顾衡今日所为并非受我指使,他弹劾明章乃自作主张之举。”
“我刚刚知晓翰林院发生的事情,肯定是有人设局陷害你。”
“景澈,你受委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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