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道卒 > 第九章 行路难,伞压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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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牛角村的地界,天光反而更暗沉了。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像一块巨大的、湿透的裹尸布,闷闷地罩在起伏的山峦上。脚下的土路泥泞不堪,混杂着牲口的粪便和腐烂的落叶,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次拔腿都带起一坨沉重的烂泥,甩在同样泥泞的裤腿上。

    左腿像半截不属于我的木头桩子。膝盖以下,黑符盘踞的地方,冰冷和麻痹深入骨髓,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一种僵硬的钝痛,仿佛里面的筋肉骨骼都冻成了冰坨子。神魂上的枷锁倒是“安静”了些,不再疯狂撕扯,只是沉沉地坠着,像一副无形的、冰冷的石磨盘压在背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滞涩的沉重感。耳边清净了不少,老周那惨嚎的余音和聻气的尖啸暂时退去,只剩下山风吹过枯枝败叶的呜咽,单调,凄凉。

    背上那把油纸伞,用破布裹得严严实实,紧贴着脊梁骨。冰凉坚硬的伞骨硌着肉,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清醒的痛感。它现在老实得很,伞骨深处那点微弱的嗡鸣彻底沉寂了,仿佛昨夜那场惊天动地的对抗耗尽了它最后一点灵性,只剩下破竹烂纸的躯壳。可我知道它不是。它救过我两次命。它藏着秘密,大秘密。那伞骨凹陷处模糊的暗金刻痕,还有小腿黑符对它那刻骨的忌惮……都指向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不能深想。一想,左腿那蛰伏的黑符就蠢蠢欲动,冰冷的刺痛感像针一样扎进神经,提醒我自己的处境——背着债,缠着符,抱着烫手山芋,前路茫茫,身无分文。

    化肥袋搭在肩上,里面那点皱巴巴的零钱和粮票,顶多够几顿粗粮糊口。这点“辛苦钱”,买命都不够,更别提去湘西那么远的地方。龙虎山?呵,当年灰溜溜下来,如今背着鬼命债回去?山门朝哪边开都未必认得了。

    只能靠这双腿,靠这半条命,一步步往西挪。去湘西,去那些更偏僻、更信邪祟、也更舍得掏钱平事的地方。黑水泽……王德贵提过一嘴,湘西那边挖出了“万人坑”,工钱给得足。这活儿,听着就凶险,可眼下,还有比牛角村更凶的坑吗?至少,那里给钱。

    路越走越荒。山势渐陡,林木也愈发茂密阴森。参天的古木枝桠虬结,遮天蔽日,明明是白天,林子里却昏沉得像黄昏。湿冷的雾气贴着地面流淌,带着腐叶和泥土的腥气,钻进裤管,冷得人直哆嗦。偶尔有不知名的鸟雀在密林深处发出一两声凄厉的鸣叫,更添几分荒凉死寂。

    走了小半日,左腿的麻木感越来越重,膝盖像是生了锈的铰链,每抬一下都嘎吱作响。脚底早就被解放鞋里冰冷的泥水泡得发白起皱,磨出了水泡,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背上的伞越来越沉,仿佛不是竹骨,而是压着一块冰冷的铁锭。神魂上的沉重感也如影随形,压得我喘不过气,眼前阵阵发花。

    实在走不动了。看到路边一块被雨水冲刷得还算干净的大青石,我挪过去,把化肥袋扔在湿漉漉的石头上,自己也像一滩烂泥般瘫坐下去。后背刚靠上冰冷粗糙的石面,就忍不住发出一声疲惫至极的**。

    左小腿上那圈黑符,似乎感应到我身体的虚弱和精神的松懈,立刻活跃起来!冰冷的麻痹感如同苏醒的毒蛇,开始沿着腿骨向上试探性地蔓延,细密的黑色纹路在皮肤下若隐若现,带来一阵阵细微却清晰的、如同冰针攒刺的痛楚!更糟的是,神魂上那沉重的枷锁也被这动静引动,如同被拨动的琴弦,发出沉闷的嗡鸣,耳畔似乎又响起了老周那若有若无的绝望嘶嚎!

    “操……” 我低骂一声,额头瞬间沁出冷汗。这鬼东西,片刻都不让人安生!

    不能让它蔓延!昨夜油纸伞爆发的金光能灼伤它,现在……哪怕伞沉寂了,或许……

    念头一起,我几乎是本能地反手,一把将背上裹着破布的油纸伞扯了下来!冰冷的伞骨入手,那股熟悉的、带着奇异镇定的凉意传来。

    顾不上许多!我咬着牙,将那破旧的伞身横放在盘起的左腿上!伞骨粗糙冰凉,直接压在黑符盘踞的小腿肚子上!

    就在伞骨接触到黑符位置皮肤的刹那——

    嗤!

    一股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灼痛感,猛地从接触点传来!仿佛冰凉的铁块瞬间变得滚烫!

    左腿上那蠢蠢欲动的黑符,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猛地一缩!向上蔓延的黑色纹路瞬间停滞、消退!那冰针攒刺般的痛楚也骤然减轻!原本清晰浮现的墨黑色泽,也迅速黯淡下去,重新蛰伏成一道冰冷的、几乎融入皮肤纹理的暗痕!

    有效!

    虽然远不如昨夜金光爆发时的威力,但这把伞,哪怕沉寂了,仅仅是伞骨本身接触,竟然也能对这道诡异的黑符产生压制作用!

    我心头一松,长长地、带着颤抖地吐出一口浊气。背靠着冰冷的青石,感受着左腿那暂时被压下去的冰冷麻痹和刺痛,神魂上的沉重枷锁似乎也因为这小小的“胜利”而稍稍平复了一丝丝。

    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眼皮重得抬不起来。我一手死死按着压在左腿上的油纸伞,确保伞骨紧贴着黑符的位置,另一只手无力地搭在冰冷的石面上。意识在极度的疲惫和伞骨带来的微弱安宁感中,沉沉浮浮。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小会儿,也许是很久。一阵嘈杂的人声和牲口的嘶鸣,伴随着车轱辘碾过泥泞的咕噜声,由远及近,将我从昏沉的边缘惊醒。

    我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只见山道拐弯处,转过来一支小小的队伍。打头的是个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精瘦汉子,牵着一头驮着货物的骡子。后面跟着几个同样穿着破旧、背着箩筐或挑着担子的山民。队伍中间,还有一辆老旧的、车篷上盖着破油布的驴车,慢悠悠地晃着,赶车的是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头。

    是一支赶路的山民商队。

    他们显然也看到了路边青石上瘫坐着的我。牵骡子的汉子脚步顿了顿,斗笠下警惕的目光在我身上扫过——我一身泥污,脸色惨白,抱着把裹着破布的怪伞,瘫在路边,活像个逃荒的难民或者……刚爬出来的病痨鬼。

    队伍里的其他人也投来目光,好奇,警惕,更多的是疏离。在这荒山野岭,一个形单影只、形容凄惨的陌生人,本身就是不祥的象征。

    赶驴车的老头也勒住了缰绳,浑浊的老眼隔着雨雾看向我,眼神里没什么情绪,只有一种看惯了生死的麻木。

    “喂!后生!” 牵骡子的汉子隔着一段距离,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声音在湿冷的山林里显得格外突兀,“打哪来啊?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坐这儿作甚?”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发出的声音嘶哑难听:“……牛角村来。去……去西边。走不动了,歇口气。”

    “牛角村?”那汉子眉头一皱,显然听说过那个不太平的地方,眼神里的警惕更深了,“去西边?湘西?那可远着哩!就你一个人?”

    我点点头,没力气多说。

    队伍里一个背着竹篓的中年女人小声嘀咕了一句,声音不大,但在这寂静的山道上格外清晰:“……牛角村……邪性得很……这人看着……晦气……”

    她的话立刻引起了其他人的共鸣。几个山民下意识地往队伍中间靠了靠,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忌讳和排斥。在这闭塞的山里,对“邪祟”和“不祥”的恐惧,根深蒂固。我这一身狼狈和阴郁的气息,简直是活生生的“灾星”招牌。

    牵骡子的汉子显然也犹豫了。他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我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最终摇了摇头:“后生,不是我们心狠。这路还长,你这样子……怕是撑不到地头。我们这队人,也拖不起病人。你……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他不再看我,吆喝一声,牵着骡子当先走了过去。其他山民也低着头,匆匆跟上,经过我身边时都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仿佛怕沾上什么脏东西。那赶驴车的老头,浑浊的眼睛最后瞥了我一眼,枯树皮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轻轻抽了一下鞭子,老驴“嗯昂”一声,拉着破车,吱吱嘎嘎地碾过泥泞,缓缓离去。

    很快,山道上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那驴车留下的、两道深深的泥辙印。

    我靠在冰冷的青石上,怀里紧紧抱着那把冰冷的油纸伞,伞骨死死压着左腿的黑符。山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我的脚边。

    被嫌弃了。

    被当成不祥的、沾着晦气的、避之不及的脏东西了。

    心头没什么波澜,只有一种冰冷的麻木。这世道,活人尚且自顾不暇,谁又愿意沾惹一个背着鬼债、缠着黑符、浑身透着邪气的“土木工程师”?

    也好。清净。

    我闭上眼,感受着伞骨传来的冰凉触感和它对黑符那微弱的压制力。背上的枷锁沉沉地坠着。

    歇够了,还得走。

    湘西,还远着呢。

    泥泞的山路,在灰暗的天幕下,沉默地向前延伸,没入更深的、雾气弥漫的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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