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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陆砚的皮卡车碾过满地梧桐絮,在铸铁大门前甩出半道漂移痕。
当然,漂移痕存在于幻想。
一楼门前脚手架上的防尘网连褶皱都与三天前别无二致,文保局的封条在穿堂风里懒洋洋地晃,好一副嚣张跋扈的模样。
“说好的危房检测呢?还什么劳什子激光测绘呢?”他踹了脚廊柱。
又是晴天,青砖灰墙,飞檐白瓦,戗脊上的嘲风石像瞪着来到这的每一个人。
他原估摸着第二天文保局的设备也该进场了,于是在2点左右驱车赶到老洋房现场。
意外的,看起来严谨、靠谱的杨灵办起事这么容易掉链子!
香樟树荫下小坐二十分钟,陆砚拨通了电话。
“稀奇啊陆师傅,您这手机居然能打通?”顾南乔的声音混着打印机嗡鸣,“昨晚想给你发古建讲座邀请函,回复我的可是中国移动。”
昨晚?没印象啊。
“年纪大了睡得早,小姑娘莫怪,”陆砚打量着树影长度,“你们律师楼缺不缺门神?我这有上好的桃木雕花板。”
“留着镇你的老洋房吧,快说,什么事。”
“杨灵手机号是多少?我找她有事。”
机器按键突然停滞,“灵灵在文保局走廊跑了五趟设备科,这会儿估计正抱着《仪器调度手册》啃呢。”
......
“您拨打的用户正在参加重要会议......”
机械女声与蝉鸣交替共振,吵得陆砚的矿泉水瓶在草地上砸出个月牙坑。
一直打不通,他甚至有怀疑是顾南乔的恶作剧。
怎么见面那么多次就没要个电话呢?他又不是看见美女就害羞的人!
大热天的,走也走不掉,现在就只能干等不成?
“嗡——”
保时捷碾过叶片,这个时节的落叶还不算枯燥,于是只有含蓄的引擎声浪作为登场特效。
杨灵推门下车,白衬衫束进灰色西裤,袖口别着枚银质数据U盘。
您可算舍得来了!
随后她拎出个行李箱大小的金属箱,滚轮在青石板上走得磕磕绊绊,画风迥变。
“杨博士的监测设备是工作人员骑共享单车运过来的?”陆砚用手指敲着门框,“这房子可等不起您搞学术调研。”
“遇到了一点事情。”
“那边的事情我不知道,但这边的事情你就带这么点家伙事是肯定解决不了的。”
“便携式应力仪,检测基础数据足够了,肯定比不上某人用糯米胶当发蜡多功能。”
好嘛,句句有回应,跑了五趟设备科还这么精神!
等她把箱子拖到一楼前厅,后面无事的陆砚蹲在一旁又成了喽罗。
蝉鸣突然被热浪压成断续的嗡鸣。
“刚才给你打了好多电话你都没接......这房子每停工一天,菜市场卖糯米的阿婆就少三个主顾。”他一副为生民立命舍我其谁的浮夸口吻,“巷口修鞋匠等着接我们团队的劳保鞋单子,连居委会都在问老洋房的事情。”
此处就两人,不聊天多无聊啊。
“但仪器调度需要遵守《文物保护设备管理条例》。”
杨灵的激光探头在梁架间织出蛛网,头也没转直接怼回去。
又来了,出口成章啊你。
陆砚本想着先要个联系方式的,但现在决定先让她意识到古建和商业项目的区别。
“知道为什么工匠要在柱础下埋酒坛吗?”
没等对方回应,他蹲下身抚过砖缝:“民国二十三年...左右,大旱,老师傅们用黄酒调糯米灰浆,既保湿度又防蚁蛀。”轻叩两下青砖,“去年我按古法重调比例,隔壁阿婆说闻着像她出嫁时的合卺酒。”
陆砚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抱怨了。
难怪总有人愿意指桑骂槐,这感觉真爽。
不知道杨灵听没听懂,白衬衫被穿堂风掀起一角,回复逻辑严丝合缝:“科学检测不需要民间传闻佐证。”
“上周台风天抢修屋脊,我在夹层里找到这个......喂,你看一眼咯。”
陆砚从工具包掏出个锈迹斑斑的饼干盒,掀开盖子是半罐彩色玻璃珠。
“七八十年代的小孩拿它当弹珠玩,现在的人想找都找不回来。”
激光笔的红点忽然在墙上打颤。
杨灵摘下防蓝光眼镜:“所以你意图用情怀替代结构计算?”
这人真是冷漠啊。
“不仅仅是情怀,就比如说竹钉。刚入这行的时候,暴雨冲垮了皖南运竹料的卡车。
三十根毛竹泡在泥水里三天三夜,是学校的老师傅带着我们一根根擦净晾干——”他指着的竹节纹路,“他说山里的暴雨打在竹节上,吸进去的是水汽,长出来的才是这些活着的斑纹。”
“但比不上现代材料的耐候性。”
又是一语中的。
她说的理论上没错,但——
“它会呼吸!”陆砚像是预判到猎物狡猾的猎人,灼热的阳光打在他脸颊,“钢钉只会生锈溃烂,但竹钉会和木头一起伸展、收缩,裂缝里能长出新的年轮!”
“杨博士,这笔账你怎么算?”
杨灵的平板自动锁屏,黑屏映出两人交叠的倒影。
“所以你把自己的事业当成会呼吸的竹钉?”
她听懂了。
她也迟早会听懂的,因为这是后续方案冲突上不可避免的主旋律之争。
虽然李主任说‘传统工艺结合智能监测,既保安全又留文脉’,可他真的很需要对方理解:
老建筑,不需要那么多智能设备修饰。
时代发展很快,对老匠人的信心也不应完全摒弃!
“杨灵女士,我该用怎样的语言向你表述我的惶恐?
你想想,这房子装着三代人的柴米油盐,晨昏线扫过门廊的轨迹......
或许恰与三十年前的女主人晾晒蓝印花布的弧度重合......
窗棂投下的菱形光斑,到现在还依旧保持着学童时代作业本上的角度。”
陆砚深吸了一口气,目光灼热看着她,“老洋房不仅仅是一个项目,文艺一点说,对在意的人而言它就是抵抗时间暴政的诺亚方舟,载着人类存在的连续性与厚......算了,你根本感受不到有人会多喜爱这栋房子。”
他有些烦躁,主要是烦喋喋不休的自己。
还‘文艺一点说’,自己什么时候染上文艺风格的?
都这个年纪了,为什么还要和小孩子一样试图让立场不同的对方理解自己呢?
这种对他人的期待感在成人世界是不必要的!
“你很喜欢这栋房子?”
没有犹豫,脱口而出,“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喜欢,真的,我觉得我和它有冥冥中的感应。”
“你早餐吃的粢饭团?”杨灵凑近戳了戳他的手肘,“袖口还沾着糯米粒。”
穿堂风卷着梧桐絮扑进来,里面夹杂的阳光因子清扫掉阴霾。
阳光突然温柔,宛如捣碎的鸡蛋,洒满整个庭院。
陆砚僵着脊背,听她难得放轻的声音:“我不是不关心,可他们做事真的很迂腐......我保证设备明早到场。”
世界慢慢缩小,眼前低头就能触碰的人儿和清晨海滩上的沙砾一样耀眼。
没有什么是不能原谅的,真的。
人和人相互理解的感觉就像救赎的光打在身上,暖洋洋的。
“但传统灰浆的固化时间确实太长,需要重新考虑。”
“...”
......
16:55,光线斜过杨灵的发梢,给她工作的背影打上了暗部,有蓝调的意思。
可能又是那阵穿堂风,忽然卷起报告纸,赠它一场值得回味终生的大逃亡。
闲人陆砚在后面一路追,直到飞扬的纸张撞上后院葡萄架。
熟透的果实砸在他肩头,紫红汁液在监测图上晕开个爱心。
嗯,他不是个多讲究的人,反正也不是他的监测图——
这痕迹还怪好看的嘞!
跟着下来的杨灵随即捡起沾满果浆的纸页:“看来连葡萄都认可传统工艺。”
“所以您这位数据狂魔也信这些浪漫鬼话?”他意外笑着问。
忽然就想抽自己一个嘴巴,刚才杨灵可能是想表达对传统工艺施工方案的认可,结果——
嘴瓢了!
“呵...呵...城隍庙的蟹粉小笼包你吃过吗?安全又卫生。我一会让他们把食品检测报告也递过来一份,今天你有口福了。”
没错,就是那家虽然一次没点过、但确实在某团上排名第一的蟹粉小笼包。
杨灵没搭理他,拾起东西准备打道回府:“设备明早八点到场。”
“顺便提醒,你也要把工具带全。”
“昂......啊?”
夕阳穿过葡萄架,给老洋房的裂纹镀上金边,藤蔓也悄然在墙根织出新的裂缝图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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