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历史军事 > 秦吏:骊山骨 > 第十一章 狱底枭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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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卸其法冠!缴其印绶!剥其令史皂袍!”

    “暂押县狱,听候发落!”

    屠睢那如同金铁交鸣的裁决之声,裹挟着黑旌的威压,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落!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律法之力,瞬间剥夺了郑墨身上所有象征权柄的外衣!

    庭前死寂。

    唯有远处龙首原方向传来的、大地深处沉闷的呜咽,如同巨兽垂死的**,在硫磺恶臭的空气中隐隐回荡。

    那两名踏前一步的玄甲郎卫,如同得到敕令的恶鬼,动作迅疾如电,毫无半分迟疑!一人铁钳般的大手猛地探出,直取郑墨头顶那顶象征着令史身份的法冠!

    郑墨的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涌向头顶,又被那冰冷的命令瞬间冻结!左臂的剧痛、后背的闷痛、指骨的**,在巨大的屈辱和压力下仿佛被暂时麻痹,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他看到了郎卫眼中那毫无感情的冰冷。

    看到了赵书佐等人脸上瞬间涌起的、病态的、扭曲的兴奋。

    更看到了屠睢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深处,那一丝几不可察的、冰冷的嘲弄。

    不能反抗!

    黑旌之下,郎卫环伺,反抗即是授人以柄,即是坐实“心怀叵测”!

    那冰冷的律法条文,此刻成了悬在他头顶最锋利的铡刀!

    就在郎卫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法冠边缘的刹那!

    郑墨猛地闭上了眼睛!

    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要将翻涌而上的血气与屈辱狠狠咽下!

    “嗤啦——!”

    粗糙的、带着铁锈和汗渍味道的手指,毫不留情地扯下了那顶半旧的法冠!动作粗暴,带落了几缕被汗水浸湿的额发。

    紧接着,腰间的印绶绳结被另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拽断!空悬的绳结被随手丢弃在冰冷的泥地上。

    最后,是那件沾染着尘土、药渍和干涸血迹的皂色吏袍!粗糙的手指抓住衣襟,猛地向两侧撕扯!布帛撕裂的声音在死寂的庭院中格外刺耳!带着他体温的皂袍被硬生生剥下,如同剥去一层尊严的血肉,露出里面同样染着血迹、被汗水浸透的单薄中衣!

    寒风,裹挟着浓烈的硫磺恶臭,瞬间穿透单薄的衣物,如同无数冰冷的针,狠狠刺入郑墨的肌肤,刺入他的骨髓!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了一下,裸露在外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细密的寒栗。

    耻辱!冰冷的、深入骨髓的耻辱!

    如同当众被扒皮抽筋!律法的威严,在此刻化作最残忍的羞辱!

    郑墨猛地睁开眼!那双深黑的瞳孔里,所有的火焰瞬间熄灭,只剩下一种被冰封的、死寂的平静。他挺直着仅着中衣的脊梁,任凭寒风刺骨,任凭那剥下的皂袍如同破布般被丢弃在脚边。他没有去看任何人,目光低垂,落在身前冰冷泥地上,那片刚刚飘落的、枯黄的槐叶。

    卸冠!缴绶!剥袍!

    三下,如同三道冰冷的烙印,刻在了他的身上,也刻在了所有旁观者的眼中。

    “带走。”屠睢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毫无波澜的平静,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琐事。他不再看郑墨一眼,负手转身,玄色的大氅在风中纹丝不动,目光重新投向西北方向那翻滚的污浊烟柱。

    两名郎卫一左一右,如同铁钳般抓住了郑墨的手臂!冰冷坚硬的铁甲硌着他裸露的臂膀,那力量大得惊人,不容丝毫挣扎!左臂的伤口被猛地挤压,剧痛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让郑墨眼前一黑,闷哼出声,额角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

    他咬着牙,没有发出更多的声音。身体被粗暴地扭转,推搡着,踉跄地走向县寺通往阴暗后巷的侧门。每一步,都踏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踏在屈辱的尘埃里。身后,是瘫软在地如同烂泥的县寺属吏,是肃立如林的玄甲郎卫,是那猎猎招展、象征着无上威权的纯黑旌旗。

    还有……屠睢那玄衣大氅的、如同山岳般不可撼动的背影。

    ---

    云阳县狱。

    深入地下,终年不见阳光。通道狭窄而漫长,两侧是厚实的夯土墙,浸透了无数绝望的汗臭、屎尿臊臭和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墙壁上插着稀疏的火把,光线昏暗摇曳,将行走的人影投射在凹凸不平的墙面上,扭曲拉长,如同鬼魅。

    郑墨被两名郎卫粗暴地推搡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这条通往地狱的甬道中。每一次踉跄,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左臂的伤口在郎卫铁钳般的抓握下不断渗出温热的液体,浸透了单薄的中衣,带来持续的灼痛和失血的眩晕感。后背的撞伤、指骨的碎裂痛楚,在寒冷和屈辱的刺激下,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虫在啃噬。

    甬道深处,隐约传来刑徒压抑的**、铁链拖地的刺耳摩擦,以及狱卒不耐烦的呵斥。那声音在死寂中回荡,更添几分阴森。

    终于,甬道尽头,一扇厚重的、包着铁皮、布满铜钉的木门出现在眼前。门上方开着一个巴掌大的小窗,用粗大的木条封死。浓烈的霉变和腐烂气味从门缝里汹涌而出。

    一名身材矮壮、满脸横肉、腰间挂着大串钥匙的狱掾早已候在门口,脸上带着谄媚又惶恐的复杂神情,对着押送郑墨的郎卫点头哈腰:“二位军爷,就是这里了!甲字重囚号!绝对稳妥!”

    郎卫面无表情,其中一人从腰间摸出一块刻着简单符文的黑色木牌,对着狱掾晃了一下。狱掾连忙躬身,掏出钥匙,哗啦啦地打开了门后几道沉重的铁锁和门栓。

    “哐当——吱呀——”

    沉重的铁门被向内推开,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恶臭混合着阴冷的湿气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门内,是一个比甬道更加阴暗、狭窄的石室。没有窗,只有墙角一盏昏暗如豆的油灯,勉强照亮方寸之地。地面是冰冷潮湿的夯土,墙角铺着一层薄薄、散发着霉味的稻草。空气污浊得如同凝固的油脂。

    “进去!”郎卫猛地一推郑墨的后背。

    郑墨本就虚弱踉跄,这一推之下,身体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前扑倒!左臂的伤口狠狠撞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呃啊——!”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贯穿全身!他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蜷缩在地,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中衣,眼前阵阵发黑。

    身后传来铁门沉重关闭、落锁上栓的冰冷声响。最后一丝来自甬道的昏暗光线也被彻底隔绝。石室内,只剩下墙角那点豆大的、随时可能熄灭的油灯火光,以及他自己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

    冰冷。潮湿。恶臭。剧痛。屈辱。绝望。

    如同粘稠的毒液,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试图将他彻底吞噬。

    郑墨蜷缩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住那几乎冲破喉咙的嘶吼。左臂的伤口在剧烈的撞击下彻底崩裂,温热的鲜血不断涌出,迅速在身下的夯土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粘稠的痕迹。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眩晕和更深的冰冷。

    骊山的寒风,龙首原的烈焰,田不礼临死的扭曲面容,屠睢冰冷裁决的眼神,郎卫粗暴的撕扯……无数画面在剧痛和眩晕中混乱地闪现、交织。万世的棺椁……那吞噬一切的火眼深渊……袖中深藏的廷尉府密令……阿七带着印信和密信在驿道上亡命飞驰的身影……

    时间,在这绝望的囚笼里失去了意义。只有身体的剧痛和石室深处渗出的阴冷,如同跗骨之蛆,不断侵蚀着他的意志。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一个时辰。

    墙角那盏油灯的火苗,在污浊的空气中不安地跳跃着,将石室内的阴影拉扯得更加扭曲诡异。

    就在郑墨的意识因失血和剧痛而开始模糊的边缘。

    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突兀地,在石室最深处的、那片被浓重阴影覆盖的角落响起!

    那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器,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穿透力,幽幽地飘荡在死寂的囚室中:

    “……骊山的骨头……还没烂透呢……”

    “……云阳的火……就烧得这么旺了?”

    “……小子……你身上这血……是龙首原的味儿……还是……那口黑旌的味儿?”

    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扎入郑墨因剧痛而混沌的脑海!

    骊山!云阳!龙首原!黑旌!

    这四个词,如同四道惊雷,瞬间劈开了郑墨意识中的迷雾!剧痛和眩晕仿佛被这诡异的声音暂时驱散!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声音来源的角落!

    那里,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油灯微弱的光线根本无法触及。

    是谁?!

    这县狱最底层的重囚号里,关押的……到底是什么人?!他怎么会知道骊山?知道云阳的变故?甚至……知道黑旌?!

    郑墨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受惊的猎豹!伤口的剧痛被巨大的警惕和惊疑暂时压制。他挣扎着,用尚能活动的右手撑起身体,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墙壁,目光如同淬了毒的箭矢,死死锁定那片黑暗:

    “……谁?!”

    黑暗中,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夜枭低笑的“嗬嗬”声。

    紧接着,是一阵铁链拖地的、缓慢而沉重的摩擦声。

    一个佝偻的、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如同从地狱最深处爬出的幽灵,缓缓地从那片阴影中挪了出来。

    借着墙角油灯那点微弱的、摇曳的昏黄光线,郑墨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轮廓。

    那是一个老人。

    身形枯槁得如同冬日里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枯叶,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乱糟糟、花白纠结的头发和胡须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浑浊、深陷,眼白布满了血丝,瞳孔却异常地幽深,如同两口枯竭了千年、却依旧沉淀着无尽黑暗的古井!没有绝望,没有麻木,只有一种看透了一切、沉淀了无数岁月风霜、却又燃烧着某种奇异火焰的……**洞悉与嘲弄**!

    他身上穿着一件几乎无法分辨原色的破烂囚衣,裸露出的手臂和小腿瘦骨嶙峋,皮肤上布满了新旧交叠的、狰狞的鞭痕、烙印和伤疤。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脚踝——那里锁着两根比寻常刑徒粗重一倍不止的、黝黑沉重的铁镣!铁镣连接着深深嵌入墙壁的巨大铁环,限制着他只能在那片角落极其有限的范围活动。

    老人挪到油灯光线勉强能照到的边缘,便停了下来,佝偻着身体,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他抬起那只枯瘦如柴、布满污垢和老茧的手,极其缓慢地、指向郑墨身下那片在昏暗中依旧显眼的、深色的血迹,喉咙里再次发出那嘶哑干涩的声音:

    “……血……流了不少……”

    “……再不止住……你这把刚点着的火……就得……熄在这儿了……”

    他顿了顿,那双幽深的眼睛透过乱发,如同鬼火般钉在郑墨惨白的脸上,嘴角似乎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熄了……可就……没人听……老头子……讲那骊山……地底下……埋着的……真龙……和……尸骨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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