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历史军事 > 裂鼎书 > 第三章:寒关血未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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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壶关的夜,被血腥与焦糊味浸透。关墙上下,火把摇曳,映照着遍地狼藉的尸骸和凝固的暗红。呻吟声、压抑的哭泣声,在凛冽的夜风中时断时续。

    关楼内临时辟出的医所,血腥气浓得化不开。几盏油灯昏黄的光线下,邓瑶卿趴在简陋的木板床上,素衣后背已被鲜血浸透大片,两支狰狞的狼牙重箭深深嵌入肩胛下方,箭羽兀自微微颤动。她脸色惨白如纸,冷汗浸湿了额发,牙关紧咬,下唇已被咬破,渗出丝丝血迹,却硬是没发出一声痛哼。老医师陈伯,须发皆白,曾是邓羌帐下的随军郎中,此刻双手沾满鲜血,用颤抖的小刀小心翼翼地处理着伤口周围的烂肉,额上布满细密的汗珠。高肃如同一尊染血的石像,守在一旁,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虎目含泪,死死盯着那两支几乎要了他“侄女”性命的箭矢。每一次陈伯下刀,邓瑶卿身体无法抑制的轻颤,都像鞭子抽在他心上。

    “瑶卿丫头…忍着点…”陈伯的声音干涩沙哑,“这箭…带倒刺…拔出来…怕是…”后面的话,他不忍再说。

    “拔…陈伯…”邓瑶卿的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如同她在关墙上的呼喊,“…不拔…我…如何救人?…壶关…不能没有医者…”她艰难地侧过脸,望向高肃,挤出一个极其虚弱的笑容,“高叔父…旗…没倒…就好…”

    这一笑,比哭更让人心碎。高肃再也忍不住,这个在千军万马前眉头都不皱一下的铁汉,猛地背过身去,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呜咽在喉间滚动。他想起了当年在死人堆里被邓羌背出来的情景,想起了邓羌拍着他的肩膀说“以后我闺女就是你闺女”的豪迈…如今,老友的掌上明珠,却为了守住这面象征着他高肃的将旗,命悬一线!

    “瑶卿姐!”一个带着哭腔的稚嫩声音响起。一个约莫十五六岁、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小兵,胳膊上缠着渗血的布条,扑到床边。他是高肃的亲兵柱子,邓瑶卿刚来关隘时,就是他负责安顿的,对这个像姐姐一样照顾伤员、还偷偷给他塞过麦饼的医官充满敬慕。“瑶卿姐你撑住!我…我去给你找最好的药!”柱子抹着眼泪,转身就要往外冲。

    “柱子…回来…”邓瑶卿艰难地唤住他,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守好…你的位置…关隘…要紧…”柱子脚步钉在原地,看着邓瑶卿苍白的脸和那触目惊心的伤口,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最终狠狠一抹脸,嘶声道:“是!柱子这就去巡哨!瑶卿姐…你…你一定要好起来!”少年兵带着哭腔跑开了,那背影充满了悲愤与无助。

    陈伯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无比专注,沉声道:“丫头,咬着这个!”他将一块软木塞进邓瑶卿口中。高肃猛地转身,红着眼睛,死死按住邓瑶卿的肩膀。陈伯一手稳住箭杆,一手持特制的钳子,猛地发力!

    “唔——!”剧痛如同山崩海啸般袭来,邓瑶卿身体剧烈弓起,口中软木被咬穿,鲜血从嘴角溢出,眼前阵阵发黑,却硬是死死扛住,没有昏厥。第一支带着倒刺的箭矢,伴随着一大块血肉,被生生拔出!鲜血瞬间喷涌!陈伯眼疾手快,早已准备好的滚沸金疮药混合着三七粉,狠狠地按在伤口上!

    “啊——!”那撕心裂肺的痛楚终于冲破喉咙,化作一声凄厉的短呼,随即戛然而止。邓瑶卿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高肃看着那狰狞的伤口和满地的血,看着邓瑶卿毫无生气的脸,心如刀绞,虎目中的泪水终于滚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

    天启城,紫宸殿。烛火通明,亮如白昼,却驱不散殿内压抑的寒意。

    萧胤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份来自上党的最新战报:慕容垂首战受挫,伤亡逾千,壶关守将高肃抵抗异常顽强,其军中似有一女医官,救治得力,提振士气,更以身护旗…帝王的目光在“伤亡逾千”和“女医官”几个字上停留片刻,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光滑冰冷的紫檀木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敲在殿中肃立的几位重臣心上。

    “陛下,”司徒崔宏须发如雪,声音低沉如古井,“慕容将军首战不利,折损颇多。壶关之坚,守军之韧,恐远超先前预估。十日之期…恐…”

    “恐什么?”萧胤抬眼,眸光锐利如刀锋,直刺崔宏,“崔司徒是想说,朕的旨意,慕容垂完不成?”他的声音并不高,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威压。殿内空气骤然凝固。

    崔宏垂首,脊背却挺得笔直:“老臣不敢。只是…壶关天险,守军哀兵,强攻徒耗精锐。且那女医官之事…若宣扬开来,恐有损我军威名,更添守军死志。老臣斗胆,是否可暂缓攻势,另寻他法?或遣使招降高肃?此人据闻并非杨平嫡系,或可…”

    “招降?”萧胤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打断崔宏,“崔司徒以为,那高肃,在杀了朕数百精骑,伤了我大桓锐气之后,还能摇尾乞降?至于那女医官…”他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似是欣赏,又似是厌烦,“不过一妇人,妄图螳臂当车!传旨慕容垂!”萧胤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朕再给他三日!三日内,若壶关未下,提头来见!朕不管他用什么办法!强攻!夜袭!挖地道!堆尸山!朕只要结果!那面‘高’字旗,必须从壶关城头消失!那女医官…”他顿了一下,语气森然,“若擒获,押送天启城!朕倒要看看,是何等人物,敢阻我大桓兵锋!”

    “陛下!”崔宏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震惊和不认同,“如此强令,恐激起守军死战之心,徒增伤亡!且那女医官…其行虽逆,然其勇其义…”

    “够了!”萧胤拂袖而起,玄色龙袍在烛光下翻涌如怒涛,“崔司徒!军国大事,岂容妇人之仁!朕意已决!退下!”那不容置喙的帝王威严,如同实质的寒冰,瞬间冻结了崔宏后面所有劝谏的话。老司徒看着年轻帝王眼中那近乎偏执的冷酷和不容置疑的权威,心中一片冰凉,深深一揖,步履沉重地退出大殿。殿内只剩下萧胤一人。他走到巨大的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壶关的位置,眼神幽深。慕容垂的悍勇与鲁莽,崔宏的持重与“软弱”,壶关守军的顽强,还有那个不知死活的女医官…这一切,都让他胸中那统一天下的雄心,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烦躁。他需要胜利,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来证明自己的意志,来震慑那些蠢蠢欲动的敌人!为此,付出一些代价,在所不惜!然而,内心深处,一丝对那“伤亡逾千”数字的隐痛,以及对崔宏那句“徒增伤亡”的微弱回响,如同细小的毒刺,悄然扎下。

    ***

    西昌,襄阳王宫深处,长乐宫。

    药香混合着陈旧的檀香气息,在昏暗的宫室内弥漫。年轻的西昌王杨匡,褪去了朝堂上的沉静与威严,此刻正跪坐在一张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前。榻上,躺着一位面容苍白憔悴、眼窝深陷的中年妇人,正是他的生母,西昌王太后赵氏。她本已病体沉重,壶关骤起的烽火和前线惨烈的消息传来,更是让她忧心如焚,病情加重。

    “母后…”杨匡双手捧着一碗温热的汤药,声音低沉而柔和,带着浓浓的孺慕之情,“药煎好了,您多少用些。”他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放在唇边轻轻吹凉,动作细致温柔,与那个在朝堂上力排众议、削减用度以活民的年轻君王判若两人。

    赵太后艰难地睁开眼,看着儿子清瘦的脸庞和眼底深藏的疲惫与忧虑,心中一痛。她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抚上杨匡的脸颊,指尖冰凉。“我儿…苦了你了…”声音虚弱如游丝,“壶关…高将军…还有羌哥儿的闺女…怎么样了?”她与邓羌夫人是手帕交,视邓瑶卿如己出。

    杨匡强压下心头的酸楚,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母后放心。高将军英勇,壶关尚在。瑶卿妹妹…受了些伤,但陈伯医术高明,定能转危为安。”他避重就轻,不敢将邓瑶卿重伤垂危的实情相告。

    赵太后浑浊的眼中涌出泪水,紧紧抓住杨匡的手:“匡儿…莫要瞒我…国事艰难…母后知道…裁撤用度,削减军费…你心里…比谁都痛…可这担子…太重了…”她喘息着,眼中充满了无尽的心疼和忧虑,“母后只恨…不能替你分担…”

    “母后…”杨匡喉头哽咽,将药碗轻轻放在一旁,反手紧紧握住母亲冰凉的手,将自己的温度传递过去,“您好好养病,便是对儿臣最大的分担。儿臣不苦。只要母后安康,只要这西昌百姓能有一口饭吃,能熬过这个冬天…儿臣做什么都值得。”他低下头,将脸埋在母亲枯瘦的手掌中,如同幼时寻求庇护一般。这一刻,他不是君王,只是一个在母亲病榻前无助又倔强的儿子。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这对在乱世中相依为命的母子。沉重的王冠压弯了少年的脊梁,唯有在母亲这里,才能汲取到一丝支撑下去的温暖力量。

    赵太后看着儿子低垂的头颅和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心中剧痛难当。她挣扎着抬起另一只手,颤抖着从枕边摸出一件半旧的、洗得发白的棉袍内衬,上面用粗线笨拙地缝补着几个破洞。“天…快凉了…母后…给你补了件里衣…省得…再冻着…”她的手抖得厉害,针脚歪歪扭扭,却是倾注了一个母亲全部的心血和无力回天的愧疚。

    杨匡抬起头,看着那件针脚粗糙的棉袍内衬,再看看母亲苍白憔悴却充满慈爱的脸,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他接过内衬,紧紧抱在怀里,那粗布的触感带着母亲熟悉的微温,仿佛有千钧之重。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涌出眼眶,滴落在粗布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母后…儿臣…定不负您所望…”他哽咽着,声音不大,却带着泣血的承诺,仿佛要将这誓言刻进自己的骨血里。窗外,夜风呜咽,吹过空寂的王宫庭院,如同这乱世中无数生民的悲鸣。母亲的病榻,是少年君王唯一能短暂卸下重担的港湾,而那件粗陋的棉袍,便是这冰冷王权之下,最温暖也最沉重的铠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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