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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宫城的朝堂上,晨曦透过高大的窗棂斜射进来,在青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父亲胡质站在文官队列中,眉头紧锁。今日早朝的气氛比往日更加凝重。"主公,北方流民日渐增多,若不加以管制,恐生乱象。"王导大人手持玉笏,声音沉稳,"臣建议在江北设立安置区,严查身份,分田安置。"
父亲微微颔首。王导大人一向主张怀柔政策,善待南迁士族。但很快,周顗大人出列反驳。
"王公此言差矣!"周顗声音洪亮,"北方士族南来,抢占田地宅院,已引发本地士族诸多不满。若再划地安置,只怕民怨沸腾!"
朝堂上一片哗然。父亲抬眼望去,只见谢安大人静立一旁,神色淡然,似乎对这场争论早有预料。
"周大人此言未免偏颇。"父亲忍不住出列,"北方士族中不乏才学之士,如洛阳时谦一家,其子时晨精通六艺,文武双全..."
"胡大人!"周顗冷笑打断,"听闻时谦在洛阳曾与石勒有书信往来,如今举家南迁,谁知是否别有用心?"
父亲面色一沉。他虽不喜周顗咄咄逼人的态度,但这话确实戳中了他的隐忧——时家背景复杂,与北方胡人政权的关系暧昧不明。
"诸位且听我一言。"谢安大人终于开口,声音不疾不徐,"南北士族本是一家,今逢乱世,更应同心协力。主公英明,不如设经学馆,延请南北名士共论经典,既可甄别人才,又能促进融合。"
陈帝微微颔首:"谢爱卿所言极是。此事就交由王导、谢安共同操办。"
退朝后,父亲与谢安同行。宫门外杨柳依依,初夏的风带着几分燥热。
"谢公今日妙策,"父亲低声道,"只是南北积怨已深,恐非一朝一夕可解。"
谢安轻抚长须:"胡兄对时家似乎格外关注?"
父亲脚步微顿:"其子时晨近日与亦萱有些往来。那少年才学确实不凡,只是..."
"只是来历不明,令人难安?"谢安了然一笑,"少年人情窦初开,最是纯真。胡兄不妨多观察些时日。"
父亲心事重重地回到府中,正欲询问我的去向,却见管家匆忙来报:"大人,小姐今日在琴室会客,是...是时家小郎君。"
父亲面色骤变,大步向内院走去。
而此时的我,正在琴室里来回踱步,第三次调整案上插花的摆放角度。
"女郎,时小郎君到了。"小桃在门外轻声通报。
我慌忙抚平衣裙上不存在的皱褶,深吸一口气:"请进。"
时晨一袭淡青色深衣踏入琴室,阳光透过窗纱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圈柔和的轮廓。他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檀木匣子,见我行礼,连忙还礼:"女郎,冒昧打扰了。"
"小郎君客气。"我示意他入座,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紧张,"这是家父收藏的《广陵散》抄本。"
我取出锦缎包裹的竹简,小心展开。时晨眼睛一亮,立即打开他带来的木匣:"巧极了,我这份残谱正好能接上胡大人抄本的后半段。"
我们凑近比对两份残谱,他的衣袖轻轻擦过我的手臂,带来一阵淡淡的沉香气。我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偷瞄他专注的侧脸——长睫如扇,鼻梁高挺,唇角微微上扬,带着发现珍宝的喜悦。
"这里,"他忽然指向一个段落,指尖几乎碰到我的手,"两谱相接处,正好补全了嵇康原谱中'愤世'一段的指法。"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严丝合缝。惊讶之余,忍不住抚琴试弹。琴音从指下流淌而出,比以往更加完整有力。
"妙极!"时晨情不自禁地赞叹,"女郎指法精准,将这曲中的郁愤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我停下手指,有些不好意思:"郎君过奖了。这曲调艰深,我练习多时仍觉生涩。"
"不如我试奏一遍,女郎看看有何不同?"时晨征得我同意后,坐到琴前。
他的指法与我截然不同,更加刚劲有力。同样的曲调,在他指下竟多了几分金戈铁马之气。我听得入神,仿佛看见嵇康临刑前弹奏此曲的悲壮场景。
"女郎的演奏..."我斟酌词句,"有种北方特有的豪迈之气。"
他微微一笑:"家父常说,我指下带刀兵之气,不够温婉。今日听女郎弹奏,方知江南音律的柔美动人。"
我们相视一笑,一种奇妙的默契在心头荡漾。时晨忽然提议:"不如我们合奏一段?我弹主旋律,女郎配和声。"
我欣然应允。两双手在琴弦上舞动,起初还有些生疏,渐渐配合得天衣无缝。在一处转折处,我们的手指不经意相碰,如触电般迅速分开,却又在下一个音符处默契地重逢。
琴音戛然而止时,我们才发现门外站着一个人影——父亲不知何时回来了,正静静地看着我们。
"父亲!"我慌忙起身,琴凳都被带得晃动了一下。
时晨镇定许多,起身长揖:"胡大人,冒昧登门,打扰了。"
父亲缓步走进琴室,目光在摊开的琴谱上停留片刻:"时小郎君对《广陵散》也有研究?"
"家学渊源,略知一二。"时晨恭敬回答,"今日得见胡大人珍藏的抄本,实乃三生有幸。"
父亲不置可否,拿起两份残谱比对,眉头渐渐舒展:"确实严丝合缝。这谱子我寻了二十年都未能补全,没想到..."
他忽然停住,深深看了时晨一眼:"小侄家中可还有其他琴谱?"
时晨坦然相告:"还有一些。家父在洛阳时广收古谱,南迁时虽遗失大半,但仍有部分随身携带。"
父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转向我:"小海,你母亲留下的那本《清商调》可在?"
我明白父亲是想支开我,只得应声去取。等我回来时,父亲与时晨正在谈论北方局势,气氛看似融洽,却暗流涌动。
"...所以时大人认为,石勒政权不会南下?"父亲的问题暗藏锋芒。
时晨从容应答:"胡人善骑射而不习水战,长江天堑非铁骑可渡。家父判断,至少三年内江南可保太平。"
父亲微微颔首,接过我递上的《清商调》,随手翻阅:"小侄博闻强识,不愧是名门之后。只是..."他话锋一转,"近来朝中对北方士族多有微词,小侄与亦萱往来,恐有不妥。"
我的心猛地一沉。时晨却不动声色:"胡大人所虑极是。晚辈与女郎以琴会友,绝无非分之想。若因此连累女郎清誉,晚辈万死难辞其咎。"
父亲盯着他看了良久,终于叹了口气:"少年人志趣相投本是美事。只是时局动荡,凡事当谨慎为上。"他起身告辞,"老夫还有公务处理,小侄请自便。"
父亲离去后,琴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我绞着手中的帕子,不知如何开口。
"女郎…..."时晨轻声道,"令尊的担忧不无道理。我本不该…..."
"父亲只是谨慎惯了。"我急忙打断他,"他对你的才学还是很欣赏的。"
时晨苦笑着摇头:"胡大人是明白人。北方士族在江南处境微妙,我本不该与你过多接触,徒增你困扰。"
他起身欲走,我鬼使神差地拉住他的衣袖:"那...…这些琴谱怎么办?还有很多没研究完…..."
他回头看我,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良久,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这是我整理的一些琴谱注解。女郎若有兴趣,可...…可让小桃姑娘到时府取后续部分。"
我接过信封,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像被烫到般轻轻一颤。
"多谢时小郎君。"我低声道,将信封紧紧攥在手中。
他深深看我一眼,转身离去。阳光透过窗纱,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我的心上。
当夜,我在灯下细细阅读时晨留下的注解。他的字迹挺拔有力,如他的人一般。注解旁还画了些小图,是手指按弦的位置,细致入微。
翻到最后一页,角落处题着一行小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这是李商隐的诗句,下一句是"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我轻轻抚摸着那行字迹,心中既甜蜜又苦涩。父亲的态度,朝堂的纷争,南北的隔阂...这一切都如重重迷雾,笼罩在我们刚刚萌发的情愫之上。
"小桃,"我唤来贴身侍女,将一封信交给她,"明日一早,送到城东时府。"
信中只有一句话:"琴谱精妙,盼续全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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