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玄幻奇幻 > 残电桃花 > 第十五章 灰烬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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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像裹着冰碴的砂纸,刮过通化灰蒙蒙的站前广场。空气里充斥着劣质煤烟、廉价烟草、汗酸和关外深秋特有的、冻土深处的腥气。巨大的电子屏滚动着冰冷刺目的红色车次信息,像一张张悬在头顶的、漠然的判决书。

    苏晚晴蜷缩在冰冷坚硬、布满污渍的塑料候车椅上。像一片被狂风撕扯后、勉强挂在枯枝上的最后残叶。枯黄的短发凌乱地贴在汗湿冰冷的额角,几缕黏在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颊上。身上那件沾满泥点的米白风衣裹得紧紧的,却丝毫挡不住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更挡不住的,是身体内部那持续不断的、沉坠冰冷的钝痛,像一枚深埋在**里的、锈迹斑斑的锚,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它,带来一阵深入骨髓的酸楚和虚弱。

    颈间。那点暗红色的桃花灰烬,冰冷地附着在皮肤上。像一个沉默的、带着倒刺的项圈。陈镇渊怨毒的意念碎片和娘那沉重悲伤的叹息,如同隔着厚厚的、沾满污垢的毛玻璃,模糊地纠缠在一起,形成一种持续不断的、令人窒息的低鸣,嗡嗡地响在意识的边缘。父亲在病床上那惊恐扭曲的脸、凄厉的“鬼啊!”“索命啊!”的尖叫,还有病房里那些冰冷粘稠的、如同实质的目光和窃窃私语…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反复扎刺着她摇摇欲坠的神经。

    她必须离开。立刻。马上。离开这座充满恶意、冰冷和父亲恐惧尖叫的城市。离开这具被诅咒的躯壳和颈间这该死的灰烬所能感应到的一切!

    去哪里?不知道。她买了一张能买到的最远的、最便宜的硬座票。终点站是地图上一个陌生的、遥远南方的地名。她甚至没看清是哪里。只要离开。离开就好。也许…也许距离足够远,那灰烬里的魔鬼和纠缠的亡魂,就会消散?也许…也许南方的阳光,能晒干这身浸透骨髓的阴冷?

    “KXXX次列车开始检票!请乘坐KXXX次列车的旅客到3号检票口检票进站!”

    冰冷的电子女声毫无感情地响起,在嘈杂的候车大厅里回荡。

    苏晚晴像受惊的兔子,猛地一颤!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椅子上挣扎起来,佝偻着腰,双手死死按着小腹,低着头,汇入涌向检票口的人潮。

    人。浑浊的气流裹挟着各种体味、方言、汗水和焦虑。背着巨大编织袋的民工,拖着拉杆箱神色疲惫的上班族,抱着啼哭婴儿的妇人,大声吆喝的小贩…无数陌生的身体挤压、推搡着。每一次不经意的触碰,都让她颈间的灰烬微微一颤,陈镇渊那怨毒的嘶吼如同被惊扰的毒蛇,猛地昂起头!

    “滚…开…!”

    “贱…人…!”

    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强迫自己忽略那识海里的尖啸和身体内部翻江倒海的呕意。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那张皱巴巴的、浸着冷汗的车票,像攥着唯一的救命稻草,低着头,在拥挤的人潮中艰难地向前挪动。目光死死盯着前方无数双沾满泥污的鞋子和裤腿。

    检票。过闸机。冰冷的金属栏杆擦过她的手臂。

    站台。更冷的风裹挟着浓重的铁锈味和煤烟气息扑面而来。巨大的、墨绿色的铁皮车厢如同沉默的巨兽,一节节卧在冰冷的铁轨上。车身上沾满了长途跋涉留下的污渍和煤灰。

    她随着人流,踉跄着找到了自己那节车厢。车门开着,像一个黑洞洞的、散发着混合气味(汗臭、泡面、劣质香水、脚臭)的巨口。一个穿着油腻制服、脸色疲惫的列车员倚在门边,机械地查看着票。

    苏晚晴递上票,头垂得更低。

    列车员扫了一眼票,又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在她枯槁苍白、沾着泥点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没有询问,没有关切,只有一种见惯不怪的、混合着麻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像看一件不太干净的行李。

    “上吧。硬座往里走。” 声音平板无波。

    苏晚晴像得了赦令,低着头,几乎是逃也似的钻进了那散发着浑浊气味的车厢入口。狭窄的过道里挤满了人,行李塞得到处都是。她佝偻着腰,护着小腹,像一条逆流而上的、濒死的鱼,在人和行李的缝隙里艰难地向前挤。每一次身体的摩擦碰撞,都让她颈间的灰烬发出更清晰的冰冷共鸣,陈镇渊的怨毒嘶吼和娘的沉重叹息在识海里翻腾得更加剧烈。

    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座位。靠窗。一个三人座的硬座。旁边已经坐了一个穿着臃肿棉袄、满脸褶子、正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的老农,烟气呛人。对面是一个抱着熟睡小男孩的年轻母亲,孩子脸上挂着鼻涕泡。还有一个空位,靠过道。

    苏晚晴几乎是瘫坐进那个靠窗的硬座里。冰冷的塑料椅面硌着骨头。她猛地蜷缩起来,后背紧贴着同样冰冷坚硬的车厢壁,双手依旧死死按着小腹,仿佛要将那沉坠的剧痛和翻涌的恐惧强行压回去。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枯黄的短发垂落下来,形成一个脆弱的、自欺欺人的屏障,试图隔绝这浑浊的空气、呛人的烟味、孩子的呓语,以及…颈间那冰冷的灰烬和识海里纠缠不休的亡魂低语。

    呜——!

    汽笛长鸣,带着金属摩擦的刺耳锐响。车身猛地一震,缓缓开动。

    通化站冰冷的站台、灰暗的建筑、还有那座如同巨大墓碑的医院方向…在车窗外缓缓倒退、缩小,最终被甩在身后,消失在铅灰色的天际线下。

    离开了。

    苏晚晴埋在臂弯里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放松了一丝。但颈间那点灰烬的冰冷触感和识海里的低鸣,并未因距离的拉开而有丝毫减弱。反而…更清晰了。在这封闭、拥挤、充满陌生人气味的铁盒子里,那低鸣仿佛被放大了。

    陈镇渊怨毒的意念碎片,如同冰冷的毒针,反复扎刺:

    “跑…?跑…得…掉…吗…?”

    “烂…肉…跟…着…你…!”

    “一…起…下…地…狱…!”

    而娘那沉重悲伤的叹息,如同背景的低音:

    “晚…晴…”

    “苦…了…你…”

    “带…他…走…”

    两种意念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在苏晚晴早已不堪重负的识海里疯狂绞杀、撕咬!带来一阵阵撕裂灵魂般的剧痛!身体内部那沉坠冰冷的钝痛也随之加剧,像有冰冷的钩子在拉扯她的内脏!

    “呃…” 喉咙里挤出一丝压抑的呜咽。她蜷缩得更紧,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手臂的皮肤,试图用肉体的疼痛来转移那灵魂深处的折磨。

    “大姐?你…没事吧?” 对面抱着孩子的年轻母亲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异样,怯生生地问了一句,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

    苏晚晴埋在臂弯里的头猛地摇了摇,动作僵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年轻母亲看她这样,也不敢再问,只是紧了紧怀里的孩子,往旁边挪了挪,眼神里带着一丝同情和更多的疑惑。

    旁边抽旱烟的老农,浑浊的眼睛瞥了蜷缩成一团的苏晚晴一眼,吧嗒了一口烟,浓重的烟雾喷吐出来,混浊的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麻木。

    车厢里,浑浊的空气在缓慢流动。泡面的味道、汗味、脚臭味、劣质烟草味…混杂在一起。有人在打牌,粗声大气地吆喝着。有人在用手机外放吵闹的网络神曲。孩子的哭闹声,大人的呵斥声…各种噪音如同浑浊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耳膜。

    苏晚晴蜷缩在自己的角落里,像一座孤岛。外界的嘈杂对她而言,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毛玻璃。只有颈间那点灰烬的冰冷触感和识海里那两股亡魂意念的疯狂撕扯,无比清晰,无比真实。

    火车在铁轨上规律地摇晃着,发出单调的哐当哐当声。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从灰蒙蒙的东北平原,渐渐过渡到覆盖着薄雪的褐色丘陵。天色一点点暗沉下来。

    时间在痛苦和低鸣中粘稠地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夜幕彻底降临。车厢顶灯亮起昏黄的光,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让车厢里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油腻而疲惫的色调。

    苏晚晴一直保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身体早已僵硬麻木。只有颈间的灰烬和识海里的低鸣,持续不断地提醒着她还“活着”。小腹的沉坠感越来越重,像一块不断吸水的冰冷铅块,坠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

    “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来,腿收一下!”

    一个穿着蓝色制服、推着小车的乘务员,用平板无波的声调吆喝着,沿着狭窄的过道挤了过来。小车轮子碾过地面,发出吱呀的噪音。

    小车停在了苏晚晴他们的座位旁。乘务员机械地重复着吆喝。

    对面抱着孩子的年轻母亲似乎渴了,低声问:“矿泉水…多少钱一瓶?”

    “五块。”乘务员眼皮都没抬。

    年轻母亲犹豫了一下,还是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买了一瓶最便宜的矿泉水。拧开盖子,小心翼翼地喂着怀里的孩子。

    苏晚晴依旧蜷缩着,埋着头,对这一切毫无反应。

    乘务员的目光扫过她,又看向旁边抽旱烟的老农和那个空着的靠过道座位。

    “哎!醒醒!里面靠窗的!腿收一下!让让!” 乘务员提高了音量,带着一丝不耐烦,用推车的边缘轻轻撞了一下苏晚晴蜷缩在座位外侧的小腿。

    这一撞,力道不大。但对苏晚晴此刻如同惊弓之鸟的状态而言,却如同点燃了火药桶!

    “别碰我——!!!”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混合着极致恐惧和痛苦的尖叫,猛地从苏晚晴喉咙里炸出!她像一头被踩了尾巴的猫,身体猛地弹起!后背狠狠撞在冰冷坚硬的车厢壁上!枯黄短发下,那张苍白如纸的脸瞬间扭曲,布满了极致的惊惧!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乘务员,眼神涣散而疯狂,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整个车厢瞬间死寂!

    打牌的停了。听歌的关了外放。哄孩子的张大了嘴。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凄厉的尖叫惊呆了!无数道目光,惊愕、好奇、探究、嫌恶…如同冰冷的聚光灯,瞬间聚焦在那个蜷缩在角落、此刻却如同受惊疯兽般的女人身上!

    乘务员也被这反应吓了一跳,推车的手僵在半空,错愕地看着苏晚晴:“你…你喊什么?我就让你收下腿…”

    “滚开!滚开!别碰我!别碰我!” 苏晚晴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只是歇斯底里地尖叫着,双手疯狂地挥舞着,像是在驱赶无形的恶魔!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和体内的剧痛而剧烈地颤抖!颈间那点暗红色的桃花灰烬,在昏黄的灯光下,仿佛燃烧起来,散发出冰冷妖异的光!

    “疯子吧?”

    “神经病!”

    “吓死人了!一惊一乍的!”

    “你看她那样子,脖子那红红的是啥?怪吓人的…”

    “离远点离远点…”

    短暂的死寂后,是更加嘈杂的议论和刻意压低的、充满恶意的揣测。冰冷的、带着嫌恶和恐惧的目光,如同无数根钢针,狠狠扎在苏晚晴裸露的皮肤和摇摇欲坠的灵魂上!

    颈间的灰烬疯狂地共鸣!陈镇渊怨毒的意念碎片如同海啸般在识海爆发!

    “贱…人…!丢…人…现…眼…!”

    “活…该…被…看…!”

    而娘那沉重悲伤的叹息,在这滔天的怨毒和冰冷的恶意中,显得如此微弱无力。

    “嗬…嗬嗬…” 苏晚晴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嗬嗬声,再也承受不住这内外交加的、毁灭般的压力!她猛地低下头,双手死死抱住脑袋,枯瘦的手指深深插进枯黄的短发里,身体蜷缩着,无法控制地剧烈抽泣起来!不是悲伤的哭泣,而是恐惧到极致、痛苦到极致、崩溃到极点的、无声的痉挛!

    眼泪混合着鼻涕,汹涌而出,滴落在冰冷坚硬的塑料座椅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那压抑的、破碎的抽泣声,在死寂下来的车厢里,显得格外刺耳和…令人不适。

    乘务员皱着眉,厌恶地看了她一眼,像避瘟疫一样,推着小车,骂骂咧咧地挤了过去:“妈的,晦气!”

    周围那些冰冷粘稠的目光,并未移开。反而带着一种看戏般的、更加露骨的审视和鄙夷。

    苏晚晴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里,后背紧贴着同样冰冷的车厢壁。颈间的灰烬冰冷刺骨。识海里亡魂的撕咬和外界冰冷的恶意,如同两条冰冷的绞索,死死缠绕着她,将她拖向窒息和无边的黑暗。

    火车在黑夜中哐当前行。窗外是无尽的、浓稠的黑暗。偶尔有几点零星的灯火飞速掠过,如同鬼火,转瞬即逝。

    这列名为“离开”的列车,正载着她,驶向更深、更冰冷的未知深渊。颈间那点暗红色的灰烬,是她唯一沉默的、冰冷的旅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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