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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末·中和元年,公元881年)---
第一节:浊浪浮骸(长安陷落前夜)
浑浊的黄河水裹挟着断木、草席和肿胀发白的尸骸,缓慢地向东流淌。腐烂的气味混合着水腥气,在初秋的河岸边弥漫,引来成群的乌鸦,聒噪地盘旋啄食。老渔夫王栓子蹲在龟裂的河滩上,布满老茧的手徒劳地在浑浊的水流中摸索着。他的破网里,只有几根被泡得发胀的人指骨,和一个半沉的、刻着“乾符六年”字样的木碗。
“作孽啊…” 他浑浊的老眼望向西边,长安城的方向早已被漫天烟尘遮蔽。黄巢的大军,裹挟着数十万流民,像一股裹挟着泥沙和绝望的洪流,正滚滚而来。官军一触即溃,州县望风披靡。王栓子知道,自己那在曹州老家种地的儿子一家,怕是早被这洪流吞没了。
一阵凄厉的哭嚎声从官道方向传来。王栓子站起身,看到一队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正蹒跚走来。一个妇人怀里抱着个气息奄奄的孩子,哭声嘶哑绝望。一个瘦得只剩骨架的老汉突然踉跄倒地,再也没能爬起来。旁边的人只是麻木地看了一眼,继续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前行。饥饿,如同无形的瘟疫,抽干了人最后一丝气力和怜悯。
“老丈…行行好…给口吃的…” 一个年轻些的男人扑到王栓子脚边,枯瘦的手死死抓住他的裤腿,眼中燃烧着垂死野兽般的绿光,“娃…娃快不行了…” 他身后,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女童蜷缩在尘土里,小脸灰败,肚子却诡异地鼓胀着。
王栓子看着自己空空的渔网,又看了看浑浊河水里漂浮的残肢,胃里一阵翻搅。他哆嗦着从怀里掏出半块硬得像石头的麸皮饼,掰下指甲盖大小的一点,塞进男人手里。男人如获至宝,看也不看,猛地塞进自己嘴里,疯狂地咀嚼吞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浑浊的泪水却顺着脏污的脸颊淌下。
“谢…谢…” 他含糊不清地说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岸边那几具被乌鸦啄食、还算“新鲜”的浮尸。
王栓子打了个寒颤,不敢再看,佝偻着背,拖着空网,蹒跚着离开了这片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河滩。浑浊的河水依旧东流,无声地吞噬着这个破碎时代抛下的一切残骸。长安,那座曾经歌舞升平、万国来朝的天子之城,已是黑云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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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长安西市·肉肆
曾经繁华似锦、摩肩接踵的长安西市,如今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怪味。浓烈的香料(花椒、茱萸)气息,拼命想要掩盖某种更深沉、更令人不安的腥气,却徒劳无功,反而混合成一种更加诡异、令人作呕的氛围。店铺大多关门落锁,门板上贴着被风雨侵蚀的封条。取而代之的,是沿街摆开的一个个简陋地摊。
柳明庭裹紧了身上单薄的儒衫,强忍着胃里的翻腾,穿过这片畸形而恐怖的市场。他是落第的举子,本想留在长安寻个幕僚差事,如今却被困在这座围城之中。家书断绝,囊中羞涩,饥饿像毒蛇般噬咬着他的五脏六腑。
摊位上出售的东西,让他遍体生寒。
有挂着整条血淋淋大腿的肉钩,那肌肉纹理分明,绝非寻常牲畜;有摆放在案板上、被砍成一段段的肋排,切口处骨茬森白;有码放整齐、色泽暗红的肉块,旁边插着小小的木牌,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价格:“肥羊,二十钱一斤”;“嫩豕,三十钱一斤”;“饶把火,十五钱一斤”……更远处,甚至有人支起简陋的炉灶,锅里咕嘟咕嘟煮着大块的肉,香气四溢,吸引着零星几个眼神麻木、却带着贪婪的顾客。
柳明庭在一个较大的肉摊前停下。摊主是个满脸横肉、眼神凶戾的汉子,腰间别着把豁口的砍刀,刀柄油腻发黑。他正用磨刀石霍霍地打磨着刀刃,对眼前悬挂的“货物”视若无睹。那分明是一条完整的人腿,从膝盖处斩断,脚掌无力地垂着,皮肤苍白,脚趾蜷曲。
“客官,来点新鲜的?” 摊主抬眼,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柳明庭,“刚宰的‘不羡羊’,妇人肉,最是肥嫩,三十钱一斤,童叟无欺!” 他拍了拍旁边案板上一条白花花、带着明显女性特征的胳膊。
柳明庭脸色惨白如纸,踉跄后退,差点撞到身后的行人。他这才注意到,市场角落里,几个衣衫褴褛、眼神空洞的人蜷缩着,脖子上插着草标。一个枯瘦如柴的老妇紧紧搂着一个七八岁、同样面黄肌瘦的女孩,女孩的脖子上也插着一根细细的草标。老妇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过往的行人,带着一种混合着绝望和乞求的疯狂。
“阿婆…囡囡…囡囡听话…” 老妇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给口吃的…就行…求求哪位老爷行行好…”
柳明庭认出了那草标——那是卖身为奴的标志!而在这地狱般的肉肆里,它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他感到一阵眩晕,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穷措大,买不起就别挡道!” 旁边传来一声粗鲁的呵斥。一个穿着半旧皮甲、像是溃兵模样的男人,粗暴地推开柳明庭,径直走到那对祖孙面前。他掂量了一下老妇怀里的女孩,捏了捏她的胳膊,又掰开她的嘴看了看牙齿,动作熟练得如同在集市挑选牲口。
“太柴,没几两肉。” 溃兵嫌弃地撇撇嘴,目光转向老妇,“你这老货更不值钱,喂狗都嫌硌牙。”
老妇眼中的光瞬间熄灭,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女孩吓得浑身发抖,紧紧抓住祖母的衣襟。
溃兵骂骂咧咧地走开,目光投向另一个插着草标的壮年男子。那男子低着头,身体微微发抖,双手死死攥成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这个‘饶把火’(壮年男子)怎么卖?” 溃兵问旁边的牙人(人贩子)。
牙人堆着谄媚的笑:“军爷好眼力!这厮有力气,骨头硬点,但肉紧实!算您便宜,十五钱一斤!”
溃兵掏出几串油腻的铜钱扔过去:“砍条腿!要大腿根那块!回去炖了,给兄弟们添点油水!”
牙人接过钱,朝旁边使了个眼色。两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立刻上前,不由分说将那个壮年男子按倒在地。男子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拼命挣扎。一个汉子抽出短棒,狠狠砸在他的后脑。挣扎停止了。
磨刀霍霍的声音响起,然后是令人牙酸的骨肉分离的闷响和喷溅声……
柳明庭再也无法忍受,他猛地转过身,扶着一根冰冷的柱子,剧烈地呕吐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吐出的只有苦涩的胆汁和灼烧喉咙的酸水。耳边充斥着磨刀声、砍剁声、讨价还价声、绝望的哭泣声……汇合成一曲来自地狱最深处的、令人灵魂颤栗的悲歌。长安西市,这座曾经象征着大唐盛世繁华的所在,如今已是名副其实的“人肉作坊”。史书上冰冷的“人肉之价,贱于犬豕”,在此刻化作了眼前血淋淋、令人窒息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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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舂磨砦·血肉工坊
长安城破的喧嚣与混乱尚未完全平息,黄巢的大军主力已驻扎在城西开阔地。营盘连绵数十里,旌旗蔽日,人喊马嘶。然而,在营盘最深处,靠近渭水的一片被严密看守的区域,却弥漫着一种异样的死寂和更加浓烈、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
这里没有士兵操练的呼喝,没有战马的嘶鸣,只有一种持续不断的、沉闷而规律的撞击声。
咚…咚…咚…
如同巨人的心跳,又像是地狱的鼓点。
柳明庭被两个粗壮的黄巢军士兵推搡着,跌跌撞撞地穿过层层岗哨,来到这片禁区。他是被强行征召的“文书”,只因认得几个字。浓烈的血腥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肉糜蒸煮的甜腻气味,呛得他几乎窒息。
眼前出现了一排排巨大的、由粗糙原木和巨石搭建起来的棚屋。棚屋中央,矗立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装置——巨大的石臼(碓窝)。每个石臼都有半人高,臼口直径超过一丈,内壁光滑,却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暗红发黑、油腻腻的污垢。石臼上方,悬吊着粗大的、用整根巨木制成的杵杆(碓头),杵杆的末端包裹着沉重的铁箍。
更让柳明庭魂飞魄散的,是那些在石臼旁劳作的身影。他们大多是被俘的官军、强征的民夫,也有少数犯了军规的黄巢士兵。他们赤裸着上身,瘦骨嶙峋,眼神空洞麻木如同死鱼。十几人一组,如同行尸走肉,在监工皮鞭的呼啸声中,喊着不成调的号子,合力拖拽着连接杵杆的粗大绳索。
“嘿——哟!”
“嘿——哟!”
随着号子声,沉重的杵杆被高高拉起,然后猛然松开!
轰!!!
巨大的碓头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进下方深不见底的巨大石臼中!沉闷的撞击声震得地面都在微微颤抖,粘稠的、混合着骨渣和肉糜的暗红色液体,随着撞击从臼口边缘猛烈地喷溅出来,洒在周围的地面、木桩和那些麻木的劳工身上。
柳明庭顺着一个监工的手指方向看去,瞬间如坠冰窟!
在棚屋的另一端,源源不断的“原料”正被运送过来。那不是粮食,不是草料!那是一车车被绳索捆绑、堵住嘴巴、眼神中充满极致恐惧的活人!有穿着破烂官军号衣的俘虏,有面黄肌瘦的平民,甚至还有穿着绫罗绸缎、显然曾是富户的女子!他们像待宰的牲畜一样,被粗暴地拖拽到各个石臼旁。
“动作快点!磨坊等着下料呢!” 一个满脸横肉、穿着皮围裙的工头厉声呵斥。
几个劳工面无表情地抓起一个还在徒劳挣扎的年轻男子,合力将他抬起,如同投掷一袋谷物,头朝下,狠狠扔进了那巨大的、散发着浓烈血腥的石臼之中!
“不——!!!” 凄厉绝望的惨嚎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嘿——哟!” 麻木的号子声再次响起。
沉重的碓头被拉起,轰然落下!
噗嗤——
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肉筋脉瞬间被碾压粉碎的闷响传来。石臼边缘再次喷溅出大股红白相间的糊状物。
一下。
两下。
三下…
碓头抬起时,石臼里只剩下一堆难以辨认的、粘稠的、混合着破碎骨渣和肉泥的糊状物。几个劳工立刻用长柄木铲,熟练地将这团还在微微冒热气的“肉糜”铲出,倒进旁边巨大的木桶里。木桶装满后,便被抬走,送往不远处的另一片区域——那里热气蒸腾,巨大的铁锅正日夜不停地熬煮着这些“原料”,加入大量的粗盐和劣质的香料。
“这就是…‘舂磨砦’…” 柳明庭浑身冰冷,牙齿咯咯作响。他想起入城前听过的恐怖传闻:黄巢军因流动作战,缺乏稳定粮草补给,遂发明此“肉磨坊”,将捕获的俘虏和掳掠的百姓投入巨碓碾碎,制成便于携带储存的“肉糜”或“肉脯”,充作军粮!史书所载“生纳人于臼碎之,合骨而食”的酷烈,此刻以最直观、最血腥的方式展现在他眼前。
一个监工将一根沾着肉末的棍子塞到柳明庭鼻子底下,狞笑道:“酸书生,吓傻了?记好了!以后你就负责记数!每个臼,每日定额三百斤‘料’!少了,你就自己下去填秤!”
柳明庭看着棍子上那点暗红色的碎末,胃里翻江倒海,眼前阵阵发黑。那沉闷的撞击声,仿佛不是砸在石臼里,而是直接砸在他的灵魂上,要将他也碾成这人间地狱里的一滩肉泥。他仿佛看到无数冤魂在碓头下哀嚎,看到长安的繁华盛世,在这血肉磨坊的碾压下,彻底化为了齑粉和污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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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柳明庭的抉择
柳明庭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熬过第一天的。那沉闷的撞击声、骨肉碎裂的闷响、绝望的短促哀嚎、以及弥漫在空气中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肉糜的甜腻气味,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他的神经。他握着笔的手抖得厉害,在粗糙的黄麻纸上记录着冰冷的数字:“甲字三号臼,卯时三刻,入‘料’五人,得糜一百八十斤…”、“丁字七号臼,巳时,臼中骨硬,杵损,停磨检修半刻,补‘料’三人…” 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活生生的人命,被碾碎成军粮的恐怖事实。
傍晚,他领到了一份“犒赏”——一块用油纸包裹的、深褐色、散发着浓烈香料味的肉脯。监工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柳文书,辛苦了,尝尝鲜!这可是‘上等货’!”
柳明庭看着那块肉脯,胃里一阵剧烈的痉挛。他仿佛看到了白日里被扔进石臼的那些面孔:年轻的士兵、惊恐的妇人、绝望的老人…他猛地转过身,扶着冰冷的木桩干呕起来。
“不识抬举!” 监工冷哼一声,夺过肉脯,自己大口嚼了起来,油脂顺着嘴角流下。
柳明庭失魂落魄地回到被分配的、靠近营区边缘的简陋窝棚。窝棚里挤满了和他一样被强征来的倒霉蛋,个个面无人色,眼神呆滞。角落里,传来压抑的哭泣声。柳明庭麻木地挤到自己的草铺位置,蜷缩起来,试图隔绝外面世界的恐怖声响。
“柳…柳先生?” 一个微弱、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柳明庭抬起头,借着窝棚缝隙透进的微光,看到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是白天在市场里,那个脖子上插着草标、被祖母护在怀里的小女孩!只是现在,她身边没有了那个绝望的老妇。
“囡囡?” 柳明庭惊讶地低声问,“你…你怎么在这里?你阿婆呢?”
小女孩浑身脏污,小脸瘦得脱了形,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恐惧和泪水:“阿婆…阿婆被穿黑衣服的人拖走了…说…说去煮汤…囡囡害怕…有个大叔偷偷把囡囡带到这里…” 她的小手死死抓住柳明庭的衣角,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先生…囡囡饿…”
就在这时,窝棚的门帘被粗暴地掀开,两个提着灯笼、腰挎长刀的黄巢军士兵闯了进来。昏黄的光线下,他们的影子在窝棚壁上扭曲晃动,如同索命的恶鬼。
“查铺!” 为首的小头目目光阴鸷地扫过窝棚里惊恐的人群,“上头有令,营中不得私藏妇孺!违者同罪!”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最终落在了柳明庭身边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这里有个小崽子!” 另一个士兵狞笑着上前,伸手就向小女孩抓来。
“不!别抓她!” 柳明庭下意识地张开手臂,将小女孩护在身后。他知道被“查”出去意味着什么——不是被扔进“舂磨砦”,就是成为明日肉肆上待价而沽的“嫩豕”或“和骨烂”(孩童)!
“滚开!酸儒!” 小头目一脚踹在柳明庭胸口,将他踢翻在地,剧痛让他蜷缩起来,呼吸困难。小女孩吓得尖叫起来,被士兵粗暴地拎起。
“柳先生!救救我!囡囡怕!” 女孩在空中徒劳地踢打哭喊。
小头目看着在地上痛苦挣扎的柳明庭,又看了看手中挣扎哭喊的女孩,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戏谑:“柳文书?听说你是个读书人?讲究个仁义道德?” 他凑近柳明庭,压低了声音,带着浓重的口臭,“给你个机会。要么,把这小东西交给我们,你继续当你的太平文书…要么…” 他抽出腰间的短刀,寒光在柳明庭眼前晃了晃,“老子现在就剁了你俩,一起扔去喂磨!正好凑一锅‘和骨烂’!”
窝棚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惊恐的目光聚焦在柳明庭身上。小女孩的哭喊变成了绝望的呜咽,大眼睛死死盯着柳明庭,充满了最后的祈求。
柳明庭蜷缩在冰冷的地上,胸口剧痛,灵魂却仿佛被投入了滚沸的油锅。圣贤书里的仁义礼智信,此刻在生存和屠刀面前,脆弱得如同一张薄纸。他看到了监工咀嚼肉脯的油嘴,看到了石臼里喷溅的红白之物,看到了老渔夫王栓子浑浊眼中的悲悯,也看到了肉肆上那个被按倒砍腿的壮年男子…无数的画面在他脑海中翻腾、撕扯。
他颤抖着,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想要怒吼,想要夺回那个可怜的孩子。但士兵冰冷的刀锋抵住了他的喉咙。
时间仿佛凝固了。
柳明庭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最终,他闭上了眼睛,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身体彻底瘫软下去。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哈哈!识时务!” 小头目得意地大笑,收起刀,“带走!”
士兵拎着哭喊挣扎的小女孩,像拎着一只待宰的鸡仔,转身走出了窝棚。门帘落下,隔绝了外面冰冷的月光和女孩最后绝望的哭叫。
窝棚里重新陷入死寂。只有柳明庭蜷缩在地上,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嚎。他猛地抓起地上那块白天没吃的、已经变硬的肉脯,疯了一般塞进嘴里,用尽全身力气撕咬、咀嚼!坚硬的肉块硌得牙齿生疼,混合着咸涩的泪水,被他囫囵吞下!仿佛吞咽的不是食物,而是自己的良知,是自己曾经信奉的一切!
黑暗中,无人看见他眼中最后一丝属于“人”的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如同石臼般冰冷麻木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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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满城尽带黄金甲
中和元年腊月,黄巢于含元殿登基称帝,国号“大齐”。盛大的登基仪式上,金甲耀眼,旌旗蔽空。新帝接受群臣朝拜,宣布大赦天下(不包括唐朝宗室和抵抗者),改元“金统”。
长安城内,短暂的狂欢掩盖不了满目疮痍。昔日繁华的街市依旧冷清,“肉肆”虽被新朝严令取缔,但暗巷深处,饥饿的阴影和私下的交易从未停止。“舂磨砦”的巨碓虽已停转,但那片土地浸透了太多人血,寸草不生,连乌鸦都不愿落下。空气中,似乎永远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气息。
柳明庭穿着勉强合身的低级文吏袍服,面无表情地穿梭在新建的“大齐”官署之间。他负责誊抄告示、登记文书。笔下流淌的,是新朝的律令、封赏的名单、以及…征粮的檄文。他变得沉默寡言,眼神空洞。当同僚们私下议论起“舂磨砦”的恐怖传闻时,他只是默默地磨着墨,墨条在砚台上划过,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声响,如同那永不消散的、地狱的磨盘声。
偶尔,他会路过曾经熟悉的西市。肉摊不见了,但那些挂着“肥羊”、“嫩豕”木牌的柱子还在。一个疯癫的老乞丐蜷缩在墙角,怀里抱着一个破旧的布娃娃,嘴里喃喃地哼着不成调的儿歌:“…囡囡乖…不怕…阿婆在…” 柳明庭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只是下意识地裹紧了衣袍,仿佛那腊月的寒风,比往年更加刺骨。
新帝黄巢站在巍峨的含元殿上,俯瞰着他用铁与火、血与骨打下的江山。他曾写下的诗句“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如今似乎成为了现实。金甲的光辉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闪耀,却无法照亮这座帝都深埋于地下的累累白骨,也无法驱散那萦绕在每一个幸存者心头、名为“中和”的年号下,那挥之不去的血腥阴霾。盛世的挽歌早已唱罢,乱世的序幕,在“两脚羊”的哀鸣与血肉磨坊的余音中,才刚刚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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