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走线 > 第六章 噩梦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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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晨,天色仍暗无边际,刘明阳睁开眼,黑暗中只听见远处的波涛声,一浪接一浪。心里琢磨着,接下来的快船是风险最大的,很可能瞬间葬身大海。想着想着,内心突然涌上一丝伤感,这伤感来自哪——是还没来得及跟父母告别,或是还没到柒月去的地方?他在想,自己会不会就这么死了?亦或是感到疲惫?这疲惫是来自内心的。他也说不清楚,可不管怎样,都不能退缩。于是,深吸口气,翻身坐起。

    住的地方离海边不远,步行过去也用不了多长时间。路上除了他们还有不相识的三五成群的人。夜色还未褪去,除了天上的星星,没有半点光亮。众人举起手机,手电筒的光在沙土地上摇曳,映出一道一道短短长长晃来晃去的人影,脚底下像在玩着踩影子游戏,一会儿踩头,一会儿踩身子。

    到达海边,码头上的灯光打破黑暗。这里是另一番景象,人声嘈杂,空气里混合着柴油、海腥的味道。登船前,所有人都把自己的行李箱和背包用大大的塑料袋裹紧,胶带缠得严严实实,起到防水的作用。外面还要贴上编号,上岸时,所有行李都会被集中放置,自行查找提取。

    何哥一边撅着屁股打包,嘴上一边骂:“这个娘们儿,买那么多东西,箱子重得要命!”

    刘明阳上前帮忙,刚搬下箱子就皱起眉头,冲何哥问:“这箱子进雨林怎么弄?”

    何哥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到时候再说吧。”接着又忍不住骂了一句:“八辈子没花过钱,见啥都想买,这里面全是她的破玩意儿,也不知道都是什么!”

    刘明阳心里有点纳闷:就小凌那个样子,要长相,普普通通,要身材,一副干瘪的架子,人又俗气,何哥到底看上她啥了呢?何哥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轻轻笑了一下,一边用胶带缠着行李一边跟他说:

    “这娘们儿没有啥出众的地方,就一点,她要是跟了哪个男人,那就铁了心跟定了,打也打不跑。”他抬头看了看等在远处的小凌,“我这岁数,得务实,这年头儿,对你死心塌地的女人不好找。到了美国一起挣点钱,能留就留那,不能留,回家养老。不管在哪,她都能伺候我一辈子。”

    刘明阳一下子明白,何哥是真心对小凌的,他是要娶她当媳妇过后半辈子的。点点头说了一句:“明白了。”俩人七手八脚弄好箱子和背包,刘明阳把自己包好的大大的背包外面贴上几张漂亮的糖果纸,以防与别人长得像的背包弄混,贴完,冲着背包满意地点点头 。

    起个大早,赶个晚集,蛇头安排非洲和中亚其他国家的人先发放救生衣,并且在离船最近的沙滩等待登船,中国人直等到中午才拿到救生衣。开始进入雨季,难得有晴天,赶上这会儿,头顶飘起淅沥的细雨。过了一个多小时才轮到他们与另外一帮中国人和非洲人一齐登船。

    这是一条往返于内科克利与卡普尔加纳之间的观光船。船的四周没有遮挡,只在顶部用防雨布绷个篷,每条船坐几十个人。

    加勒比海碧绿而透明,清澈见底,美得令人暂时忘却疲惫和危险。正当人们陶醉其中,风渐渐大起来,不远处海面上不时飘过几股海浪,船有点颠。刘明阳坐的位置还算平稳,坐在最尾的人就没那么幸运了,随着一阵阵惊呼,海浪像倾盆的水接连地从头灌到脚,好几个人已经缩成一团,浑身上下,如同在海里捞上来。

    内科克利是哥伦比亚著名的度假城市。近几年,先后有数十万人来自南美洲、拉丁美洲、亚洲、中东等地的人前仆后继涌到这里,其中也有少数中国人。目前,这里80%的客人为偷渡客。对船主来说,比起做观光生意,确实更赚钱,而且他们不认为自己是协助他人偷渡,而是在帮助这些人。内科克利也因为大批偷渡客的到来而发生巨大改变。

    大约三个小时抵达卡普尔加纳,船上的人被带到中转处,稍作休整,等待晚上蛇头安排转另外的船只,偷渡前往巴拿马境内的卡雷托。

    下午的时间没处打发,一帮人去外面闲逛,刘明阳发现这里的东西比内科克利的便宜很多,汇率也好,换外币更划算。跟李哥说,“唉!攻略做得还不到家啊,钱都在内科花完了,在这里换外币、买东西更划算啊!”

    李哥惋惜地连连点头说:“哎呀!我也发现了。唉!可惜!可惜!”那神情,就跟上了个大当似的,差一点就捶胸顿足了,惹得其他几个人直接发笑。

    傍晚,蛇头来接他们。他带领他们从住处出发,通过石子沙土的小路,快速穿过被丛生的野草包围的卡普尔加纳机场跑道,来到一片看似像居民区,但除了脚底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却死一样安静的地方。可以肯定,这是一片废弃的民房,有的屋顶已经坍塌,有的窗户斜挂在窗框上摇摇欲坠,有的门已经破烂,从外面可以看向屋里,空空如也,脏乱不堪。

    走了大约一公里,来到另一个小码头。蛇头给每人发一份鸡腿饭,饭不但不好吃,而且后面的人还没领到就没了,于是有人在发牢骚,“这钱花的,连饭都没吃上,还得饿肚子。”蛇头根本听不懂,也不理会,只能无可奈何。

    天色渐渐暗下来,蛇头再次组织出发去海边。将要面临的是别人嘴里说的最凶险的“大飞”。

    夜幕低垂,卡普尔加纳港口一片昏暗。 刘明阳和其他也准备今晚走的人挤在一个破旧的民房里等待蛇头安排接下来的行程,浓重的海腥味和汗水的混合气味弥漫在空气中,交织着不安的情绪。

    大多数人都准备了防水服和帽子,有的把大塑料袋挖个窟窿套在身上。准备不充分的人只得把打包过的箱子和背包又拆开,取出衣物后再次打包,场面一度陷入杂乱。也有人怕丢东西,把沉甸甸的背包随身携带,里面装的是他们心目中最珍贵、最重要的东西,但每一份沉重都增加了负担,很快证明,那么做是极不明智的选择。

    “大飞”——听上去像似很威武的样子,实际上是条大约长五六米,宽两米多的小快艇。船孤零零地停靠在海里,被海浪一涌一涌地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让人感到暗藏的煞气。总共二十多个人,大约一半是中国人,还有委内瑞拉和其他几个南美人。

    蛇头跟舵手快速把用黑色大垃圾袋包住并用胶带缠好的行李装上船后指挥所有人上船。上船的人第一件事是抓件救生衣套在身上,但船显然严重超载,将近一半的人没有救生衣。

    随着震得人屁股发麻的发动机轰鸣声,小艇驶离海岸,向远处缓缓加速,海浪一个接一个拍打着船身,激起的浪花溅到脸上和身上。

    船速越来越快,渐渐,船头在海面上一下接一下地仰起离开水面,像飞机要起飞。人们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强烈的不安压抑在心头,汹涌的海浪和摇晃的船身让他们的内心充满了恐惧感。他们知道,危险即将来临。

    飞速行驶的小艇冲进前方仿佛另一个时空的黑洞,冥冥中预示着将要降临的灾难。

    船身和水面的摩擦声听起来像蹭在水泥地面上嗡嗡作响。海上开始起风,每次快艇撞上海浪,整个船身就猛地颠起,所有人都会随着船的惯性被抛向空中一米多高,又狠狠砸下。刚开始,人们还咬着牙,只是惊呼,但当船一次次腾空,身体频频剧烈下落,脊椎和尾骨狠狠地与座椅发生撞击便再也绷不住了,痛苦的叫声此起彼伏。

    随着频率的增多,人们由开始的惊叫转为被吓得痛哭流涕,一声声地叫着“ Help!Help!……”“救命!救命!……” 想要停船?怎么可能!已经开始有人被摔得动弹不得,根据重力加速度的计算公式,质量越重,下落重力也越重,背在身上的包越沉,摔得越狠。

    哀嚎声瞬间被“大飞” 震耳欲聋的马达声和海风的呼啸声淹没。这么小的一条船行驶在一望无际苍茫的大海上就仿佛一片树叶般脆弱无力。一阵阵的海浪冲向小船,掀起几米高拍向船上的人们,他们被海水一次接一次地冲刷着,飞起又降落着。没多久,第一排固定在地上的扶手已经松动,手只得扶住船沿和座位板硬撑。开始有行李或背包落水,无论里面装着钱、护照、还是什么,都找不回来了。

    开船的是个高大的黑人,像一尊硬朗的青铜雕像,面无表情,他见惯了太多的惨相和生死,整条沉没在海里,全船人无一生还的事也时有发生。在他眼里,这些人不过是用生命跟老天爷对赌的人,对于众人的喊叫他充耳不闻,眼睛死盯着黑暗的前方。

    刘明阳控制着内心的起伏,全程没太惊慌,反而显得兴奋的样子,每次颠簸都用欢呼、叫喊来回应,仿佛是同猛兽的对抗与征服,也许他的欢呼是给自己的鼓劲儿和释放,借以掩饰内心的恐惧。这种经历是人生里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

    就在他眼看着又一个海浪即将袭来,再次准备呐喊时,突然,船的一侧被这巨兽般猛烈的海浪推起,整个船身仿佛要横向立起,扣过去。随着“啊——”地惊叫,所有人的身体一下子都向一侧猛地倾斜,手死命地抓住能抓到的东西。与此同时,一声尖叫划破海浪和马达混合一起的轰鸣声,一个女人的身影被甩出了船沿,仿佛狂风卷走一片叶子,消失在黑漆漆的海浪之中,她的惨叫声随着身体在波涛中瞬间消失。

    船身回正,跟女人一起的男人看看身边空了的座位,愣了一秒,突然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猛地,疯了一般歇斯底里地大叫,回头寻找海里的女人,哪里看得见踪影。抓着的手丝毫不敢放松,只能徒劳地在座椅上一边跺着脚一边“啊!啊!”喊叫。

    无法接受一个大活人一眨眼说没就没了的现实,他开始大喊开船的停下来救人。刚一走神,手稍松了一下,船正冲向一个浪,男人立刻被抛向空中,又重重地砸回去,膝盖撞在刚才双手抓住的前座的把手上,这一摔,疼得差点背过气,撕心裂肺的叫声盖过汹涌的波涛。

    男人自知性命难保,蜷缩在原地,再不敢动一下,双手死命地抓住把手,只管嚎啕大哭,那不是普通的哭声,而是彻底绝望、无法承受的哀嚎。 是失去爱人的心痛,是腿上的伤痛,还是被突如其来的一切吓的,天知道!

    没有人安慰他,每个人都自顾保命,前方漆黑一团,不知几时到岸,所有人内心都加剧了恐惧,祈祷着自己不是下一个。这一切,开船的“铜像”都看在眼里,船却丝毫没有慢下来。

    一小时后,船开始减速,停在卡雷托岸边时,全船的人都哭爹喊妈,很多人已经站不起来,有的是吓的,有的被摔得腰椎骨、尾骨或肋骨骨折,整个人一动不能动,有同伴的被抬下船。下船的人得跳到齐腰深的海水里淌水走上岸。刘明阳眼看着前面的一个动不了的人被蛇头一边一个拉起胳膊,抱起大腿, 一边疼得大叫一边被掀到船下的海里。心想:他没有同伴吗?怎么没人管他?

    失去老婆的大叔坐在座位上哭,不动地方,他一时无法从这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里走出来。也难怪,一眨眼的工夫,一个陪伴大半生的妻子就没了,换了谁也受不了。开船的和岸上的蛇头强把他连搀带拽地弄下船,还没走出海水,两人一松手,全身瘫软的大叔就一屁股坐在海水里。

    阿强下了船就吐,一头栽在沙滩上,对船有了心理阴影,“我发誓,从今以后再也不坐船!”

    开船的急忙往海滩上扔行李,不少行李在途中颠进海里丢了。刘明阳望着眼睛直直的,嘤嘤哭的大叔,此刻,他已经没了眼泪,与其说在哭老婆,不如说是在排解心中的恐惧。其他人看着他很是同情,但也只是无奈地摇头、叹气。刘明阳冲他喊了一句,

    “快找行李吧,别丢了!”

    男的无动于衷,依旧坐在海水里,带着哭腔说,

    “还要行李干什么!嘤——是我害了她,她是为了我才来的啊……”

    小凌重重的箱子已经摔碎一个角,何哥气呼呼地冲着她说:

    “把箱子打开,我看你里面都装了什么!”

    小凌惊魂未定,恍恍惚惚打开密码锁。何哥蹲下身看着箱子里从小摊上买的化妆品、小饰物和五颜六色的衣服气不打一处来,船上的惊心动魄可算找到了出口。从上面开始,不实用的一件一件,一样一样用力甩在沙滩上。小凌站在旁边看得有点发傻,眼睛祈求地望着刘明阳和李哥,仿佛在求救。眼看扔得箱子快见底时,小凌忽然回过神,急忙上前从何哥手里抢东西,大喊着,

    “花那么多钱买的!”

    何哥更加恼怒,一把将她推坐在沙滩上,干脆把箱子倒扣在地上,站起身,用脚使劲地踹,随着重重的七踹八踹,箱子嘁哩喀喳地碎了。小凌急哭了,冲着刘明阳喊,

    “你们也不管啊!”

    刘明阳用力地说,

    “人都快没命了,还顾得上这?你心可真大!别哭了,选几件路上穿的衣服带上,其余的都别要了!快走吧!”

    小凌带着哭腔气愤地喊道:

    “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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