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游戏竞技 > 人和往事 > 第二十三章 夜半集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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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8 年冬天,天特别冷,徐州的周围到处炮声隆隆,这一段时间了,学校校长几个人商量着,想着迁校,迁往安徽合肥,但又想这一届的学生特别多,等到这一届二百人毕业了再迁。几个人也是天天吵来吵去,听说迁校,也有学生来闹事的,大家大都是徐州周圈的,迁往南方,不只是费用高,而且回家更不方便。

    冬夜,夜幕低垂,寒风如刀,透过窗户的缝隙,刮得教室里的蜡烛摇曳生姿。徐州志华学校,学生们正在上课,虽然衣着单薄,但却无人抱怨,只是专心致志地听讲,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在这外面战火连天的时刻,每一个人都愈加感到学习的不易。

    教室内,一位身穿灰布长衫的老师站在讲台前,正用生动的案例讲着课,他的语速不紧不慢,每个字都饱含深意,仿佛在学生的心田播种下知识的种子,学生们都在认真听讲着。

    窗外,寒风吹起雪花,轻轻飘落在窗台上,形成一层薄薄的白霜。偶尔有雪花透过窗缝,舞动着进入教室,我大舅袁广昆不由得把手举到嘴边,哈了口热气。

    正在这时,有人推门进来,喊着袁广昆、商来真,来人是校长秘书王达明。我大舅看一眼商来真,就站起来往外走,这肯定是老家来人了,或者有什么事,这个学校里,就自己和商来真来自一个地方,被一起叫走,肯定就是这样的。我大舅一边想着一边走。

    推开教室的门,一股狂风卷着雪花扑打在脸上,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我大舅裹裹衣服,缩着头,跟着王达明向校长办公室走去。

    待到推门进屋,我大舅瞬间愣了,怎么屋里站着萧其准。

    萧其准身穿笔挺的呢子料军装,虽然房间内灯光昏暗,但他肩上的金色肩章闪闪发亮,显得格外冷酷、威严,他整洁的衬衫领口上,别着一枚精致的领花,袖口上的星条彰显着他的军阶,腰间挂着一把沉甸甸的指挥刀,转身时刀鞘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的外貌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刚毅与冰冷,高挺的鼻梁下,一双深邃的眼睛如鹰隼般锐利,目光如炬,仿佛能洞察人心。他的脸部线条刚硬,皮肤被风吹日晒得有些黝黑,但这一切都只更凸显了他的军人气概。低矮的房屋内,更显他的个子高挺,见到他的人,就被那种凛然的气场逼住,仿佛空气都随之凝结。

    他的身侧站着两个荷枪实弹的大兵,王达明低着头,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

    我大舅看一眼萧其准,不由低下了头:“萧大哥,你怎么来了,找我俩有事?”

    萧其准摆摆手,雪白的手套很是刺眼,那两个当兵的一个立正,转身出去了,王达明也出去了,带上了门。

    萧其准大模大样地坐在校长平常坐的椅子上,和袁广昆、商来真说着话,说了几句话,还好,都是嘘长问短,一副老大哥的模样。我大舅松了口气,但心中还是疑惑,他可从来没有到学校来过,即使萧其延在学校里的时候,他顶多会派人给萧其延送学费生活费来,但却没来过学校,自己能认出他来,还是在家里看见的他。听说,他当了旅长,领着几千人在徐州东和解放军打仗,这怎么有空来学校,还真是奇怪。

    我大舅看一眼萧其准,就他和萧其延的外貌,看起来真是弟兄俩,都是外表英俊,只是萧其准穿着军装,带有一种战场上的风霜之美,一股逼人的冷峻气质,让人不敢直视,仿佛他的身边永远笼罩着一层不可逾越的冰霜。

    萧其准看着两个人问道:“我知道,你俩也快毕业了,你们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商来真搓着手,说道:“大哥,我想到南京或者上海读工科,只是我还要回家好好商量商量,还没拿定主意。”

    我大舅也急忙说:“我这也没定呢,想着到济南还是读师范,读师范的话需要的学费低,就是我家里这两年生意不好,也说不定就不读书,回家找个地方教学去。”

    商来真说:“袁哥和我不一样,他都结婚几年了,还在外面上学,他也舍不得嫂子。”

    我大舅一笑:“要是能继续上学的话,我还是继续上,有啥舍不得的。”

    萧其准点点头:“好,有志气,比萧其延强,萧其延还没毕业就回家了。我就想问问,你俩有没有想过跟着我,我推荐你们去南京上军校?”萧其准的眉毛浓密而有力,微微挑起,给人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感,好像在下着命令。

    好像在院子里落了颗炮弹炸响,我大舅、商来真都懵了,好半天我大舅才回过神来:“萧哥,我可是一向胆小,上军校就是天天打枪打炮,要流血死人的,我可不敢啊。”

    萧其准哈哈笑起来:“你别给我装样子,就你们老袁家的人,有几个胆小的?就那个袁广华,在金乡的时候带着人差点就冲击到我的指挥部,喊着活捉萧其准,现在还在徐州东面和我面对面干着呢。还有那个商来庆,他就是和袁广华一起,一个营长,一个副营长,他俩的口号是:专打萧其准旅,哈哈哈,和我也是棋逢对手。他俩可是你俩的弟弟,跟了C党才几年,就成了我的心腹大患。不过你俩也放心,他俩是他俩,你俩是你俩,你俩要是跟了我,我马上送你们上军校,上军校不用花你自己家的钱,而且发饷,给你零花钱。你们今后跟着我,还不是花天酒地,就是再娶上两个媳妇也没问题,家里人也跟着沾光,人和村打圈的地再买上个几十亩,绝对过好日子。”

    商来真的眼里闪着光:“大哥,你这太突然了,我俩想想再告诉你。”

    萧其准看看手表,看看两个人,站了起来,即使薄唇紧抿,即使不发一言,也流露出一种不容挑战的冷酷:“婆婆妈妈的,你俩就是不如袁广华、商来庆。好,我走了,明天你俩就给我答复。”

    萧其准走了两步,又转回身来,对二人说:“你俩这两天也机灵着点,自己拿好主意。”说完,推门走了出去。

    我大舅袁广昆和商来真,两个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校长秘书王达明进来了,和原来见他俩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了,一副讨好的样:“袁广昆、商来真,你俩这次可是时来转运了,那是萧旅长啊,跟着他直接上军校,腰里别上枪,不只是神气,走到哪里都没有人欺负,你俩看看我们学校,就我们开个学校,学校又不赚钱,还三天两头有混混来闹,我们校长还拿他们没办法呢,要是当了军官就没有人敢欺负了,只有你欺负别人的份。”

    两个人看一眼王达明,走出来,站在墙角。商来真看着我大舅说:“昆哥,你说怎么办,这萧其准竟然直接找我们来了。”

    我大舅摇摇头说:“没那么简单,你没听到天天炮声响吗?你没看到天天街上一车车一队队的兵吗?我们现在跟着他,我怕的是我们就是炮灰。”

    商来真说:“你说的也是,不过这些年不是一直在打仗吗?你看华子和庆子,这还比我俩小呢,这都带着几百人了,我俩还在这里念书,不只是不能挣钱,还花着家里的钱,我也想早点出去有个工作。”

    我大舅说:“别想那么多,这就快毕业了,毕业了先回家,回家商量商量再说。”

    回到教室,待了没有多长时间,就下课了。我大舅洗把脸躺在床上,同学们还在忙活着,有洗脸刷牙的,有聊天的。我大舅躺在那里,还在想着萧其准,他怎么直接来学校了呢?他怎么要我俩这几天机灵着点,这是什么意思啊?这肯定会有说法,他不会那么简单来到学校,不会就只是和我俩说说话。

    虽然城外不远处,还是传来隐隐的炮声,但学生们显然习以为常,都简单收拾睡觉了。一个大宿舍内几十个人,很快就响起鼾声。

    我大舅睡了不大一会儿,忽然惊醒一样,竟觉得肚子疼,就急忙穿上衣服,趿拉着鞋,跑向学校墙边的厕所。

    这几天肚子不好,再加上天气太冷,白天就拉了一次,还以为能好点,看来还是肚子疼,还是没好利索。

    我大舅拉完,提上裤子,站在厕所门口系着裤腰带。

    寒冬的夜晚,一片死寂,偶尔被远处的炮声打破。没有灯火,只有零星的炮声传来,显得特别突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味,让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炮火在黑暗中留下一道道瞬间的光亮,照亮了天际,但随即又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周围是一片荒凉的景象,低矮的校舍、残垣断壁,在炮火的映照下更显得凄凉。寒风呼啸,吹得树枝呜呜作响。大地被白雪覆盖,显得异常冷清。

    在这样的时刻,人们的情绪变得异常复杂,有的人会感到恐惧和绝望,因为他们不知道这场战争何时才能结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活下去。有的人则会感到愤怒和无奈,因为他们明白,这场战争是无谓的,是腐败的当权者们恣意妄为。虽然自己没有像广中、华子、庆子一样,和吕冬跃老师走得近乎,但在志华学校,有几个上下级的同学,跟着吕冬跃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也许,在许多人的矢志拼杀下,许多人抛头颅、洒热血,明天,太阳再次升起时会是另外一个崭新的样子。

    我大舅裹裹衣服要走出去了,忽然街上大亮,照亮了街道,看样子就是几辆军车,不知道又往哪里去。正想着,忽然车子停在学校大门口,从车上跳下来一队队士兵,个个荷枪实弹,跑步奔向学生宿舍。

    卡车的大灯开着,照亮了整个学校,很快就有人叫起来:“快起床,快起床,快到大教室集合。”

    我大舅一个缩头,趴在厕所墙头上看向宿舍,宿舍内,一队士兵冲进去,大声呵斥着学生,学生们从梦中惊醒,有学生叫喊着,但很快传过来打击声,接着几声惨叫传来。

    一个个学生从宿舍出来,被人赶到大教室,大教室里,有当兵的提着汽灯,把大教室照得瓦亮。

    校园内到处是端着枪的士兵,有人跑到厕所来了,我大舅没有迟疑,扒着厕所的墙头,一个纵身,身子就窜到墙头上,再一个翻身,就来到了墙外。我大舅没有走,顺着墙根走着,来到院墙的最低处,看着学校内。

    大约有三百多学生,全被押到大教室,那边小教室也被汽灯照得瓦亮。我大舅看清了,站在讲台上的竟然是王达明,他大声念着名字,念到名字的学生被押到小教室,排好队,站在那里,有学生要冲出去,又被当兵的抡着枪托、挺着刺刀逼进教室,接着有人领着学生举起了拳头,嘴里跟着说着什么。我大舅后来才知道,那是被逼着宣誓,集体加入三青团。

    一队队的学生被带到小教室,一队队地宣誓,宣誓完毕后,再带到宿舍,那里,还有两排士兵端着枪,逼着学生换装,立马就全部换上了国民党部队的军装。

    我大舅清晰地听到王达明在大声喊着自己的名字,接着商来真也喊着自己的名字,再接着几个当兵的端着枪到厕所,到墙角、到灌木丛后,到处寻找着,我大舅只从墙缝静静看着,止不住地全身发抖。

    全部宣誓完毕,全部换装完毕,一个军官吆喝着学生上卡车,学生们又躁动起来,接着就是当兵的上前抡起枪托,不时响起惨叫声。

    终于,学生们上车,一车车拉着顺着大街开去,直至最后一辆车开走。

    校园里再次漆黑一片,我大舅翻过墙头,刚刚跳下来,接着一道刺眼的车灯射来,我大舅急忙蹲在灌木丛后。我大舅看清了,从车上下来一人,高大魁梧,亮闪闪的马靴,白白的手套,那就是萧其准,萧其准站在那里看看,转身上车,车子呜呜叫着开走了。

    我大舅停了一会,来到宿舍,宿舍里全是乱七八糟的衣物、被褥、书本,也没翻到自己的什么东西,没有敢走大门,就还是来到厕所旁,翻过墙头,逃到徐州西面的老张家,老张家是老袁家的世交。第二天,天刚刚亮,我大舅就起来,背起自己仅有的一点东西,步行赶往人和村,一百多公里,路上只借助在一户人家休息了两三个小时,两天的时间就回到了人和村。

    1949 年夏初,我大舅正在家,说是有人找,我大舅出门,看见了李广文,他家是龙巩集的,也是在徐州的同学。

    我大舅上前一把抱住他:“广文,你还活着,没想到还能见到你,我听说你们都去南边了。”

    李广文流着泪:“我还活着,我们跟着大队从徐州城往外撤退,后撤的时候我跑得慢,就被解放军抓住了。他们看我年轻,和我谈过后,知道我是被逼着加入的,没几天,就给了我路费,让我回家了。我们那上下两届同学三百人,只有你,那天点名的时候没在,到了前线也没人看见过你,我就想着你是不是在家里,我就过来看看,你还真在家里,我太高兴了。”

    我大舅抓着他的胳膊问道:“商来真怎么样,他回来了吗?”

    李广文摇摇头:“我们这些人就是被你们村的萧其准抓走的,我们就被围在一起,有人教我们打枪,三天后,我们就跟着冲锋。就那一个轮次,我们那届的二百人,撤回来的还不到八十人,一百多人都死了,萧其准大怒,一枪就把连长给毙了。我们八十多人,全被萧其准编入他的警卫连,新砦、龙巩这一片的几个同学都被他火速提拔,商来真就成了排长,据说跟着他往南边走了。”

    四十多年后,等到商来真从台湾回到家乡探亲时,商来真说,还是萧其准撤得快,他带着三千人撤到了长江南,又到了上海,从上海乘船到台湾,他的部队又被布防在面向大陆的海边。

    我大舅因为拉肚子,成为那三百人里面唯一一个没有加入三青团,没有加入国民党部队的,自然也没有被拉到台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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