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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申时,内监前来通传宴会即将开始,并引孟和汗与阿茹娜到晴波殿。这晴波殿建在五菱洲的湖心,从岸边过去,需乘小舟。
此举甚是风雅,轻舟摇曳,涤荡烟波,水天一色。阿茹娜一下子就想起了那句“水疑通织室,舟似泛仙潢①”,置身其中,骤觉身心舒泰,说不尽的畅快。
才刚一踏入殿内,一股凉气扑面而来。
阿茹娜往内一看,原来这殿中央摆了一座一丈来高的冰雕,作的是双龙吐珠模样,她从未见过冰雕,更莫说体量如此硕大的了,一时只觉很是新奇,看的立在原地。
孟和汗有所察觉,便道:“中原有体面的富贵人家大都会在冬天藏冰,夏天享用,帝王之家更会拿冰雕琢成各式花样,权作观赏和取凉。”
不多时,来宾逐一到场,确实如秦聪所言,今夜只是家宴,到场的统共不过几家宗亲。孟和汗带阿茹娜逐一拜见,众人皆称赞孟和汗既得世子作婿,实在贵不可言。
恰在此时,内监唱到“连王携世子殿下驾临”,阿茹娜忽的心下一紧,慌忙垂眼,不敢直视,脸颊和耳根子也猛然滚烫起来。
饶是这样不知所措,却又忍不住抬起眉梢,飞快向殿门方向偷望。可惜这一眼实在太短暂,她只瞧得两人一前一后正迈步进来,前者约四十上下,衣着华贵,体格壮健,身后跟随一名青年,身长玉立,样貌却瞧不清,但她料想那青年十有八九,便是世子殿下裴颍了。
阿茹娜恨煞极了自己的胆小,懊悔地想,若方才目光多停驻片刻,就能见清自己未来夫君的模样了。
孟和汗与连王寒暄几句,便有一把清亮的声音说道:“不才裴颍,拜见孟和可汗。”
年轻、爽朗又和气,这声音真是好听得很——这是阿茹娜第一次,听见未来夫君的声音。
这好听的声音一落,恰似落在阿茹娜的心田上,一瞬绽开了簇簇桃花,那花色更顺着心田的藤蔓,爬到了她的脸颊上,渲得绯然如醉。
此时,一旁有人起哄道:“世子既得了孟和汗之女为妻,则应称可汗作岳父,行翁婿之礼,此礼数岂可缺也。”
连王亦笑道:“所言甚是,我儿快以家礼见过可汗。”
又有人笑道:“世子怎地尚未吃酒,脸就红得像涂了胭脂。”
阿茹娜心中一动,想来那青年也是害羞的,她用余光瞥见,那人迟疑片刻,方双手捧拳,向孟和汗作了一个大揖,恭声道:“岳父大人在上,小婿裴颍拜见,请岳父大人受礼赐教。”
孟和汗哈哈大笑,甚是开怀,忙虚扶了世子一把,连声道:“世子快快免礼,本王领受。”
他细细将那世子端详一番,点头道:“世子仪表堂堂,进退知节,可见连王教子有方,实在令小王佩服。倒是小女德薄才疏,万望王爷世子不要见怪,待小女过门,多多指教她才是。”
仪表堂堂?怎生的模样才担得起父汗说的这四字,亦或说,父汗说的只是客套话……
阿茹娜正自思潮跌宕,忽听得父亲叫唤:“阿茹娜,莫要失了礼数,快来拜见你未来的公公与夫君。”
她心中一跳,强自定了定神,靠近前来,垂目朝王爷作了一个万福,口道:“阿茹娜请王爷金安,愿王爷万福。”
那王爷领受了,她又到了世子跟前。
这下她可不似方才干脆,心思辗转,矜羞半刻,才作了万福:“阿茹娜给世子请安,愿世子安康。”
“公主淑安。”那世子顿了一顿,提了几分胆色,“……冒昧敢问,公主可有……收到裴颍所赠的锦盒?”
这一声问,真诚和羞涩中又带几分小心翼翼的期盼,直听得人心坎都软了,阿茹娜心底生出一股暖流,使她最终鼓足勇气,抬起眼眸向那世子瞧去。
但见这人明俊蕴藉,清朗焕然,尤其浓眉下的一对眼眸清亮得让人惊讶,大大的眼睛,似渌水之波澜,流转生辉,简直比这晴波殿的灯火还要亮堂……
阿茹娜心中陡然一亮——对了!像极了今日午后,从阴冷的洪德殿走出来,投在身上的第一束阳光,是顷刻驱散一切阴霾和沉郁的光,她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若能一直跟这眼睛的主人在一起,不论遭遇什么,都无畏无惧了……
阿茹娜心中温暖极了,不但所有的紧张无措都不知不觉消失了,她甚至想要与他亲近,便向那少年微微一笑。
那少年也在暗中偷看她,却不料她突然一笑,只以为她取笑自己轻浮冒犯,心口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既心虚又羞赧,细白的脸皮刹那间浮上薄红。
任他平日在学问上如何渊博老成,眼前这面红耳赤,羞赧痴憨的模样,亦与天下情窦初开的少年一般无二。
看在阿茹娜眼中,非但不觉他有失礼数,反倒看到他端华拘谨的姿容之下,自有一番真切,是与这刻板拘束、矫情造作的宫廷,迥然不同的一股活力与真实。
她心中欢喜,低眉一笑:“嗯,自然是收到的。见物如见君,谢世子当中的一番真意。”
见她这样说,才晓得原来方才佳人一笑并不是取笑他,而是少女怀春的喜悦,他这才放下心来,却一时紧张,讷讷道:“哦......哦......那就好......不是……不是什么名贵的物件……”
他舌头打结,半天才克制住自己汹涌澎湃的心绪,猛然醒悟过来,方才的一番结结巴巴的应对岂非如同傻子一般!不知人家姑娘心里头是不是在想,自己将要嫁与的,竟是一个名不副实的大傻子!
枉他身负盛才,精于六艺,在一众贵族子弟当中,除了皇帝,就属他最为胆大,可是当下,偏偏在心上人未婚妻面前畏畏缩缩,痴痴胡言,出尽糗态,荒唐得难以置信,裴颍越想越羞愧的无地自容,恨不得马上咬舌自尽,这样一来,脸上的羞红更深了。
阿茹娜不知他心中的波折,只道他就是这样温和内敛,容易害羞又不善言辞的人。
她千里迢迢而来,好不容易见着了他,他又是这样俊美出众,真挚可亲,忍不住想与他多说几句话,将自己的心意都告诉他。
她想了想,认真道:“其实……不论是锦云匕首,还是传诗的锦盒,价值倒是其次,情意才是顶重要的,只要是世子所赠,于我而言,都是很珍重的物件。”她盈盈看着他,脸上微微一红,又耐住羞意,道:“打小至今,哪怕是有你字迹的一片纸,我也留存着的……”
裴颍登时愣住,这突如其来的表白砸得他反应不过来,他面上看似岿然不动,实则是震惊得心中涌起惊涛骇浪……
她说她一直存着他的墨迹,她一直存着!从八九岁上下,他俩以切磋学问为名开始互通书信,鸿雁长飞,鱼水成文,至今已有七八载光阴,大差不差也应该有上千封书信,她竟都收着!
啊,他突然觉得豁然开朗,心情瞬间像飞到了云端,此时此刻,他才知道原来,原来有此痴心的不止他一人!
起初,他收到来自蒙兀的书信,上面的字迹歪歪斜斜,墨迹粗浓得像一条条蜈蚣,每次都笑得他肚子生疼,那时候他还小,只觉得那些像鬼画符的字比任何画本子都有趣的多,同时也比任何画本子都值得让他珍藏。
——这可不能让眼前的心上人未婚妻知晓……不过,也许……待到成婚那日再让她知道也未必不可……
不过堪堪地,随着那汉字写得越发端正,他们的年岁业已渐长,从正字启蒙转移到了学问切磋上来,哪怕素未谋面,他都能感觉到她不单勤敏好学,从行文书写的洒脱利落猜想,字如其人,想来她的性子也是大大有别于中原高门淑女的骄矜怯柔,早将她视作自己的知己良朋,渴望与她相见的心思更是与日俱增。
他时常忘情地臆想两人见面之后相谈甚欢的情形,可是每当这时,她的面容在他脑海中始终是模糊的,于是他又禁不住好奇她长得何等模样。为此,不知从何时起,他便对京中的蒙兀人多有留心,来来往往的蒙兀男女,大抵都是宽脸小眼的模样,他也以此肖想自己的未婚妻,想着这样一张圆润的脸,与京都女子的皮相截然不同,也与中原的审美相去甚远,但他想,只要那张脸的主人叫阿茹娜,这张脸就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可爱透顶的面庞。
今日眼前相见,这心心念念的未婚妻,不但美得光彩夺目,明艳动人,性情还如理想中一样的率直纯恪,对他更是用情至深,哪怕这桩姻缘是政治联姻,天底下又能从哪里再寻一个与他相知甚深,意气相投的女子呢。他心中万分庆幸,千恩万谢故去的皇爷爷,保的这媒果真缘定三生的天赐良缘!
他心愉于侧,全副心思都拴到了阿茹娜身上,一想到不久后就能将她迎娶入门,那些把臂同游、谈天说地,甚至情意绵绵、绸缪缱绻的夙愿都能一一实现,裴颍瞬间意气高涨,值这色授魂与,眉目传情之际,正要吐露藏了十多年满肚子的情意。
忽听得内监唱道“陛下驾到、安懿贵太妃驾到!”
殿内骤然安静下来,众人连忙躬身行礼,山呼万岁千岁。
待皇帝与太妃安坐免礼,众人才各自入座。
今日在洪德宫谒见皇帝,他穿的是杏黄绸缎常服,这样温和的颜色也掩不住他疏离淡漠的本性,如今换上玄色常服,更彰显出皇帝的仪范清冷,阴戾孤傲,一刹那间,那种不自在的感觉又涌上阿茹娜心头。
皇帝道:“朕今日设宴,主要是款待孟和汗,嘉奖其不远千里送女入京,既是与皇叔作了亲家,以后便是一家人,因而朕今日只作家宴布置,众卿不必拘礼。”
众人谢过皇帝,皇帝又含笑向孟和汗道:“如今是夏日时节,京中酷暑难耐,朕想可汗畏热,难以消受,特意将宴席摆在这晴波殿内,未知可汗安好?”
孟和汗拱手道:“臣塞外莽夫,错蒙圣上体恤,愧不敢当。”
皇帝笑道:“可汗年高德劭,忠心可嘉,自然消受得起。倒是阿茹娜公主,此番景象怕是第一次见到吧?”
此时恰逢有宫女奉茶,阿茹娜正要伸手接过,却闻皇帝提及自己,心跳慢了一拍,忙搁下茶碗,定一定神,恭敬答道:“回陛下,自到这皇宫里,到处是碧瓦朱甍、层楼叠榭,连这殿中的冰雕亦是臣女前所未见,一切都令臣女恍如置身天宫仙境,心中既是赞叹,又自愧寡闻无知。”
皇帝似乎对她的说辞很是受用,眉眼带笑,欣然捧起手中茶水饮了一口,含笑道:“公主才貌出众,何须妄自菲薄。”他目光落在案上一物品,道:“不过有一样你说得不错,皇宫乃天下建筑之表率,聚天下珍宝而造之亦不为过,大至宫中一梁一柱,小至这眼前的象箸都遵循法度,公主可曾知其一二?”
殿阁中的冰雕漫散着轻薄似烟的凉气,但阿茹娜却仿佛周身烤着火炉,热得额上渗出汗。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答道:“臣女微才陋见,若是说得不当,还请陛下汪涵。这箸也称筷子,一双一对寓意阴阳两极,一头圆一头方,象征的是天圆地方,手持筷子的时候,拇指食指在上,无名指小指在下,中指在中间,是为天地人三才之象。”
待她说完,皇帝不置可否,笑向旁边的安懿贵太妃道:“太妃娘娘,朕早对您说过,裴颍真是有福之人,得了如此一位佳人。”
安懿贵太妃瞧了瞧世子裴颍,又转眼打量阿茹娜一番,含笑颔首:“不错,很好的一个女孩儿,容貌固然出挑,口齿也蛮伶俐,难得的是,一个蒙兀公主竟能对咱们中土文化了解这般精细。瞧那俊俏模样,果真与咱们世子是郎才女貌,相当般配的一对儿。”
自那次在皇帐以后,现在是阿茹娜第二次听得“郎才女貌”这四字,心中既是欢喜,又是甜蜜。
她脸上一热,腆然低首,指间捋着鬓旁的小发辫掩饰心绪,却又忍不住偷偷往对面的世子看上一眼,恰好撞上了那世子也悄悄抬眼,含羞带笑向她瞧来。
两人心有默契,窃自相视一笑,心中皆觉甜似浸蜜,温情无限。
皇帝宣布开席,宫人捧着各色珍馐美馔鱼贯而入,又有歌舞助兴,歌的是绕梁三晖、舞的是流风回雪,席间觥筹交错,莫不尽兴。
正当众人耳热酒酣之际,孟和汗拱手道:“陛下容禀,蒙圣眷优渥,宴请臣下,不胜感激。臣自备了蒙兀歌舞,以娱嘉宾。莽原杂耍,呕哑嘲哳②,不足登大雅之堂,万望陛下与诸位贵人不要见怪。”
皇帝此刻兴致甚好,拊掌而笑:“好极了,难得可汗有此心思,朕早有耳闻,蒙兀歌舞别有风韵,快传唤上来,让朕开开眼。”
很快,随着送嫁队伍一同来京的乐师和舞者便入到殿中,行礼参拜,布置器具,各就各位。
众人皆对独特的蒙兀服饰以及乐器兴趣盎然,纷纷乐道。
为首的舞娘更是艳惊四座,虽看出她是韶龄幼女,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却肌肤胜雪,深眉高鼻,那沉鱼之姿,倾国之色当中,透出有别于中原美人的鲜活明朗。
座下之人无不目不转睛盯着她来瞧,只有孟和汗与阿茹娜惊骇得说不出话来,只因那名美貌的舞娘不是别人,正是孟和汗的二女儿,阿茹娜的妹子其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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